章六十九 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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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門太上的純陽子,號純陽劍仙,乃是威名赫赫的傳奇修行者,一身修為臻至化境,嫉惡如仇,殺伐果敢。與大多數太上家的修行者精於玄奧道法不同,純陽子在劍道一途中另辟蹊徑,造詣頗深,並將其完美融合於自身大道。一柄五尺蕩魔劍神姿煌煌,如日中天。

    無論是闍婆,亦或是兩位刑部大人,混跡於日暮多年的老江湖自然知道這位太上家劍修長老的雷霆之威。前者臉色難看異常,後者則心神大定,縱然闍婆是半步尚賢,洞世巔峰的強橫修行者,可在躋身尚賢境界近二十年的純陽劍仙麵前,那點修為還遠不夠看。

    附身於清羊道人的純陽子以硬碰硬,出劍如龍,向著半空的發錐刺下第一劍。

    此劍劍意綿延不絕,如大江翻湧,浪潮交迭。隻是一劍便斬出了精衛填海的堅韌氣魄。相傳純陽子年輕時曾駕一葉扁舟自赤水溯遊而下,一路且歌且行,仗劍除惡,於青峽絕峰之間偶遇碧潭中蟒龍出水,扶搖騰揚,遂悟出此劍,取名泱崆。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杞和空嵐身處劍意之中,感到清風徐來,脾肺爽朗,天地元氣隱隱聚成一條蛟蛇,迎頭而上,試圖在生死存亡間尋找一份化龍機緣。

    揮劍現景,身臨其境。在尚賢境行走多年的純陽子靠著清羊道人這副洞世之軀,硬是刺出了天地烘爐的恢弘氣象。

    連破兩片領域的發錐不抵泱崆之威,寸寸斷裂消散,發絲牽連闍婆本身氣機,使得這位擁有女童麵貌不知年紀幾何的修行者節節敗退,唇齒間一片殷紅。

    純陽子得勢不饒人,手腕翻動淩空舞出幾朵劍花,他左右開步,抬腿屈膝,一手持劍擺至額角,另一手食中二指相並撫過劍身,然後於胸前單手掐起一道印訣。

    烽火浩然劍

    方圓數裏的元氣先是微微一滯,隨後開始紛紛朝著純陽子的劍上匯聚,形成一道強盛的藍色光芒。如果說源源不斷的元氣是滿湖貪食的錦鯉,那純陽劍仙手中的桃木劍無疑是垂釣人鉤上最好的餌料。

    一方天地精華靈韻盡皆握於我手,這即是尚賢境修行者所向無敵的最大倚仗。

    桃木劍上的藍色焰芒似乎擁有著尋常物事難以承載的熾熱溫度,灼燒的桃木劍越發焦黑,冒出滾滾濃煙。隨著元氣的接連湧入,五尺長的劍身一點點炭化脫落,隻剩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劍有浩然意,氣燎烽火原。

    純陽子出手幹淨利落,力求直接鎮殺,第二招就使出了自己的成名絕學。

    闍婆自知走的不是坦途正道,一生行事小心謹慎,大半輩子都行走在窮鄉僻壤,哪怕半步尚賢殺個尋常人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些年偶然遇到一位貴人,得其指點一二並許下承諾,隻要做好這件事情便可從通緝榜上除名,熬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有了翻身的希望,誰料終歸還是棋差一招。

    想到此處,闍婆心裏生出一股火氣,哪有這般窩囊的尚賢境?與其龜縮等死,不如放手一搏,相信自己背後那位大人所謀甚大,總不會眼睜睜看著辛辛苦苦布下的大局毀在今朝。

    闍婆厲聲尖嘯,一頭青絲如天網擴散開來,要將純陽子籠進其中,然而純陽劍仙不退反進,迎著瀑布般的黑發暴喝一聲:“來得好!”腳步變幻衝出甚遠,一式烽火浩然劍披荊斬棘,在空中劃出一彎赤紅新月。

    闍婆的頭發遇到由元陽之火凝成的道劍宛如幹柴烈火,觸之即燃。發網頃刻變為火網,燒的天空映出一片絢爛橘紅,遠遠望去好似日落西沉,晚霞立於雲端。

    第一劍破了闍婆道心,第二劍毀了闍婆命理,雖然純陽劍仙受限於清羊之軀,發揮威能十不足一,可站在古老道門最頂端的劍修,又豈是浪得虛名。

    純陽子沒有繼續關注痛苦掙紮的闍婆,背過身來對著杞和空嵐說道:“清羊的請神術隻能留我在體內一炷香的時辰,如今那妖婆修為被我廢掉九成九,我也不能再做停留,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們二位了。”

    杞和空嵐聞言肅然揖禮道:“恭送劍仙!”

    純陽子頷首致意,見他合上雙掌,清羊臉上用鮮血所畫的紋路須臾蒸發於無形,於是那股子戰天戰地的鬥誌也隨之遠去。

    恢複神識的清羊道人老態明顯,他氣息委頓,略帶喘息道:“純陽祖師泱崆和烽火浩然二劍消耗甚巨,基本把老夫體內元氣全部搬空,煩請二位將這妖婆和她的妖物一並誅殺。”

    “清羊公放心。”杞鄭重說道,心中也對這位老人更添幾分敬意。需知許多修行者一朝聞道,就忘乎所以,自比將相聖賢,更有甚者把黎民百姓看做螻蟻草芥,而真正可以在自己的證道之路上越走越遠的,恰恰是這些心懷天下,不忘本心的人們。

    修行,要先修心。

    空嵐與杞所想幾乎一樣,她看著抱頭哀嚎的闍婆,眼中鄙夷之色不言而喻。

    “雖恨不能將你碎屍萬段,可按照我日暮律令,還是把你押回刑部嚴審更為妥當。你還要交代背後站的到底是何人。”

    空嵐走到闍婆近前,準備用刑部特有的手段封住她的周身穴竅。隻見空嵐的手剛剛抬起,一旁半晌未動的麅鴞忽然暴起,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張開腹部裂口,把闍婆裹了進去,像是條巨大的肉蟲連滾帶爬移到了十丈開外。

    空嵐因為先前跟闍婆激戰也很是虛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眼見麅鴞越逃越遠,不禁怒火衝天,正要抬刀追上去卸下這妖魔最後一條腿,卻被杞拉到一旁。

    “你攔我做什麽?”空嵐沒好氣的問道。

    “邪門。”杞隻說了兩字,但顯然都不是什麽好字。

    似乎是為了印證杞的推斷,橫臥在地的麅鴞肚中傳來闍婆撕心裂肺的慘叫:“你幹什麽……居然敢反噬我……救命!救命啊!”

    空嵐循著聲音望去,遍體生寒的看見麅鴞已經合攏的肚子凹凸起伏,在裏麵不斷掙紮的闍婆撐出一個個手足的輪廓,但以吞人提升自身修為的麅鴞皮糙肉厚,腹腔裏不知蘊含著怎樣可怕的東西,竟讓身受重傷的闍婆呼救聲越來越弱,最後終於一動不動,和包裹著她的妖魔一起沉寂了下來。

    “看來闍婆被她身後的人給利用了。”清羊道人若有所思道。

    此時仿佛陷入假死狀態的麅鴞從老村長的口鼻中溢出白色的濃稠液體,這些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汁液不多一會兒便將麅鴞龐大的身子完全覆蓋,在陽光的照射下很快凝固沉靜,形成一塊晶瑩剔透的蟲繭。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一刀劈碎它便是。”空嵐臂膀一震,將手中彎刀擲出,削鐵如泥的寶刀“哢擦”一聲從中間斷成兩截,連著刀柄的那一半反震回來,空嵐伸手堪堪接住,被上麵帶著的力道往後拖拽出老遠。

    “莫要魯莽行事,這麅鴞幕後的真正主人算計深刻,我們的一舉一動看似占盡優勢,實則全在他掌握之中。恐怕我們與闍婆這場兩敗俱傷的惡鬥,也是他計劃好的事情。”清羊道人麵色難看,那枚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繭讓他產生了很多不敢去深究的念頭,看來日暮的廟堂江湖都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般風平浪靜,沙場上的明槍殺人,官場上的暗箭誅心呐。

    人處在危機之中想法太多從來都不是個好兆頭。相比於心思深沉的清羊道人,杞和空嵐更關心怎麽解決掉眼前這個沒法解決的難題。

    蟲繭沒有像某些妖獸的子嗣大肆吞噬周邊元氣,安靜的出奇,有那麽一瞬間讓清羊道人生出了或許它已經不會再有所動作的想法。這種難以理解的形態周轉超出了修行的範疇,可能隻有太學院裏極少數潛心鑽研草木蟲魚的老學究才能道出個所以然來。

    寧靜是因為暴風雨還未到來,可陰霾的天空和盤旋的飛鳥總能帶來某些征兆。清羊道人用粗淺的推演之法掐指一算,眉頭皺起,果然大凶。

    “啪嗒”一下,蟲繭上脫落下一塊晶體,如同即將破殼的雛鳥,晶體脫落而留下的裂口內伸出隻光滑雪白的手臂,然後一個通體泛著玉石光澤,沒有五官的人形破繭而出,用堪稱完美的強健身軀牢牢在地麵上站穩。

    “感受不到元氣,不過他應該就是幕後之人真正想要的東西了。”清羊道人直覺敏銳,知道最為關鍵的時刻已經到來。杞和空嵐聞言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戒備。

    無麵人卻似乎根本沒有注意身前的勁敵,他仰起臉來,靜靜的望著天空。

    雲層厚重,霧氣彌漫,不是個好天氣。

    所以無麵人的心情也不太好。

    於是三人衣袂飄揚,有微風從身側拂過。

    “小心!”沒有元氣波動,沒有任何起手式,無麵人隻是把仰著的頭顱垂下而已,卻讓清羊道人全身汗毛炸起,這麽多年生死廝殺的本能告訴他就要大難臨頭。老道腳尖點地急速後退,當他閃爍間來到數十丈開外,仍然杵在原地的杞和空嵐扭頭茫然看著清羊道人,他們不知發生了何事,但生機已然斷絕。

    清羊道人清楚的看到兩位刑部的修行者胸口已成血淋淋的大洞。可無麵人根本就沒有如何動作,但凡他稍微有所異動,也絕對可以給杞和空嵐留下反應的時間。

    還沒想好是逃是打,清羊道人就見無麵人手中憑空多出一截斷臂,手臂覆著塊被撕爛的道袍,因為扯下的速度太過迅速,所以斷口處白生生的,竟連鮮血都未來得及流下。

    太快了,無麵人兩次出手根本難以看清其移動軌跡。

    清羊道人因為斷臂之痛汗如雨下,心中萬念俱灰,這是怎樣的一個怪物,沒有依靠絲毫元氣,單憑肉身的速度就快到讓幾位洞世境修行者的眼睛都無法捕捉。

    思緒收回,清羊道人忽覺眼前一花,他身子一輕,整個人天旋地轉飛到半空,驚駭之中用餘光瞥支離破碎的黃土官道上,一具穿著道袍,失去一臂的無頭軀體晃了兩晃,“撲通”一下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