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七 五尺玉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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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的清晨無雨無雪,雖然朝陽還未升起,但可以看出今日也是個天朗氣清的好天氣。
皇城東邊一棟極高的閣樓裏,懸著一口巨大的晨鍾,每當鍾聲回響在望不見邊際的雄偉城池上空,這座能在人族曆史上排進前三的偉大城市便又開始了它足以載入史冊的一天。
從文帝時期起,效仿先賢古聖“以史為鑒”和“三省吾身”,太學院專設“作冊尹”一職共計三百七十七人,詳細記錄朝堂市井每日見聞事跡,按旬匯總至祭酒處,收錄歸檔,明以後世。
所以對於尋常百姓來說普通的一天,對於這座南北貫通的日暮樞紐,絕不普通。
至晨鍾起再往南三十三裏,是大名鼎鼎的葉府。葉府地處皇城東南,正應心室之位,舉足輕重可見一斑,院府占地不大,唯有一座千葉閣拔地而起,獨樹一幟。
千葉閣頂樓一張黃花梨雕刻成的案幾旁,身著蟒袍黑服,席地而坐的青年男子驀地睜開雙眼,劍眉下一雙清目越過同樣黃花梨質地的雕花柵欄,越過十萬裏廣袤河山,落在極遠的一方天地。
他端詳半晌,口吐二字:
“孽障。”
於是象征著天下武道聖地的閣樓從頂部傳來微不可查的晃動,這位權傾朝野,號稱上下五百年最強之人的男子已是沒了蹤影。
帝國邊境沙洋鎮血霧連天,像是一座奪去了無數血肉的屠宰場。
城下葉無天身首異處,沒了這位身經百戰的老祖庇護,僅憑城頭幾千兵卒,如何守得下這座邊陲小鎮。
身形魁梧的屠夫在割下葉無天的頭顱後,並未像眾人意料中的破開城池,而是陷入了不尋常的沉默,哪怕他剛才已放話要將一鎮的人燉煮烹殺,此時仍是將自己內心的滔天殺意狠狠克製住了。
血奴們不知屠夫為何不把這唾手可得的小鎮收入囊中,又不敢出言詢問,隻得麵麵相覷看著屠夫把葉無天的屍身隨意扔在地上。
屠夫自嘲般冷笑一聲,道:“身死道消,還要將我一軍,百密一疏,是我失算了。”
“主公何出此言?”終有血奴忍不住開口問道,同為眼光毒辣的尚賢境傳奇,他沒有從葉無天的屍體上看出任何端倪。
屠夫沒有解釋原因,而是語出驚人:“這城怕是拿不下來了,不過我們來了這麽多人,總還是要熱鬧一番。你們把那城牆給拆了,誰殺人過萬,我還他自由。”
自由。
屠夫的周圍一下亮起了數十道熾熱的目光。
對在場的多數人而言,自從被屠夫奴役以來,自由就成了遠比修為還要重要的奢侈物事。屠夫雖然殘忍暴虐,但不是個言而無信之人,隻是血奴們侍奉屠夫這麽多年,哪有半個蠢人,他們知曉屠夫開出的籌碼越高,要付出的代價就越大,作為尚賢境的修行者,進城殺人不是一件難事,想必屠夫一定感知到了他們所沒有感知到的危險,才會許諾還以自由。換句話講,自由的代價很可能是要走上一條九死一生的不歸路。
一時間沒一人敢響應屠夫話語。
屠夫也不催促,他彎腰屈膝坐於葉無天的無頭屍體之上,然後將逆刑天橫置在地,靜靜等候。
“我去。”半晌過後,一名血奴答道,不同於其他身著猩紅大袍,臉覆鐵麵的血奴,此人渾身罩在黑色的大氅裏,看不清楚麵容,隻有兜帽下露出的幾縷花白頭發額外顯眼。
“很好。他們都以為自己是聰明人,其實你才是聰明人。”屠夫揮手,示意麾下數十萬大軍開始挺進,“攪個天翻地覆吧,藤宮,我會在霸王台靜候你的佳音。”
黑氅血奴隱遁氣息,混跡在了浩浩蕩蕩的軍隊之中。
蒼涼蠻荒的號角在荒原上一聲接一聲的響起,大悟界的軍隊集結成黑色的浪潮向前奔湧,密集的腳步聲地動山搖,騎在戰猙上的鑿齒督軍揮舞手中長鞭,驅趕著上千頭綁著衝錘的兕一路推進,眼力過人的明喆和永夜還看到人海中數夾雜著不少獸骨雲梯和石砲,一旦時機成熟,這些攻城利器就會如同隱藏在山石裏的毒蛇,發起最致命的突襲。
不需明喆多做命令,城上的守軍早就箭如雨下,密密麻麻的箭矢對皮糙肉厚的兕來說不痛不癢,隻有部分修行者膂力驚人,才可將一兩頭蠻獸射翻在地。
“你在城上繼續壓製他們,我領兩千人馬去城門那裏守著,萬一城破了,也絕不能讓他們衝到鎮子裏。”大戰在即,永夜顧不上官職高低,直接提起戰戟點好人馬,縱身躍下城樓。
明喆沒有分心回話,他手握一張鐵木長弓,將包裹著元氣的箭矢一枝一枝射向城下。原本滿滿的箭壺現在已經快要空了,日暮的雄關之前,壘起了一座用兕的屍體堆積成的小山。
可這三五十頭亡獸,隻是奔跑的獸群裏近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部分。
城下傳來一串劈裏啪啦的響聲,像是炒菜入鍋濺出的油花,又像是過年爆竹發出的暴鳴,那是成百上千的兕連成的戰線撞在了堅固的城牆之上,這些往日裏的摧城利器此刻卻如同摔在鐵板上的豆腐塊,頭骨斷裂,身軀綿軟,頃刻沒了性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方的蠻獸還未死絕,後方的兕群便踩踏著它們的身體發起了新一輪衝鋒,卻依然收效甚微,加上城上箭雨火器,大悟界的軍隊倒下一片。
看見這一幕,明喆稍稍心安,長出一口胸中鬱氣,隻是當他目光觸及到遠處被一眾血奴環簇的屠夫,還是覺得如鯁在喉,如負千鈞。
戰場上沒有人是蠢人,無謂的死亡背後恰恰是最致命的一擊。
大悟界的隊形變了。
向前奔湧的洪流突然有序的分為了兩層,隱藏在軍隊中的修行者們陡然發力提升速度,在元氣的加持下脫離大部隊,眨眼間衝到牆根。這些洞世境,明道境的修行者們呼吸沉重,雙目赤紅,對於紮在他們身上的箭矢不躲不避,不停地從口鼻間噴吐出灼熱的氣息。
這一幕好似在哪裏見過。
還未待明喆從腦海中回憶起具體細節,震耳欲聾的轟鳴伴隨著劇烈的動蕩將上百名沒有站穩腳跟的日暮兵士震下城牆。
沸血
藤宮
是不知隱藏在何處的藤宮控製了這些修行者,讓他們體內的元氣沸騰膨脹,當作火石炸藥引爆,硬生生在城牆下炸出了一個缺口。
“永夜!”被碎石崩的滿身石灰的明喆衝著城下大喊。
“結陣!”回答明喆的是一聲暴喝。
兩千人的守城軍隊動作整齊劃一,在城牆破開的那一刹那舉盾組成一道鋼鐵牆壁,其後依次排列勁弩手,步弓手,刀斧手。永夜手持駿馬青龍,位列最後壓陣。
城牆缺口處,煙塵朦朧中林立起許多巨大身影,有蠻人,半妖,凶獸。在十幾年前蒼陽大戰輝耀失去了他們驍勇善戰的軍隊以後,大悟界從各個角落拚湊出的殘餘勢力依然不可小覷。
城外的凜風包裹著指甲蓋大小的雪花呼呼的往鎮子裏鑽,永夜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家鄉的冬天,師兄弟們團坐在火堆旁,聽老師講著小院之外的世界。
那個世界有金甲銀盔的將軍百戰百勝,有上千丈長的大蛇想渡雷劫化為蛟龍,有娶了鬼新娘的秀才金榜題名,有一重重大山,有一條條江河,還有個叫蒼陽的可憐地方,在那裏莫說去學堂讀書,就是吃口飽飯都比登天還要難。
那時年幼的永夜不怕餓肚子,但很怕讀書,所以他想將來長大了,一定要去這個世外桃源瞅一瞅,看一看。
如今蒼陽近在咫尺,永夜卻無論如何也不想過去了。
因為他如果不小心死在了那邊,會有很多人傷心欲絕,這些人裏有一個漂亮姑娘,哭的尤為痛心。
以戰入道,自當越戰越勇,但首先,需要明白為何而戰。
永夜覺得長久以來修行路上的一道關隘被猛然打通,道心一片通明。
眼下一輪輪箭雨阻攔不住皮糙肉厚的敵人,蜂擁而來的敵軍很快和第一列的盾牆撞到了一起,有百餘人被撞翻在地,就再也沒有起來。
永夜手托戰戟,如同一支黑色利箭,直直刺入敵人中軍。
最為慘烈的肉搏戰終於拉開序幕。
城內喊殺聲震天,卻有一襲黑袍悄無聲息繞過刀光劍影的戰場,穿過胡同街巷,輾轉來到赤龍樞被毀的密室外。
一片狼藉的空地上,一個披頭散發,渾身是傷的男人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正是先前被青椒擊敗,還未來得及捉拿歸案的葵。
黑袍彎下身子在葵身上摸索了很長時間,從他腰帶上取下一塊石頭,這塊用未知材質打磨而成的石頭一經入手,黑袍原本就不易察覺的元氣波動完全歸於平靜。
“遮元玉終於到手了。現在這天地任我去得,便是你葉謫仙,也別想找出我在哪裏。”黑袍聲音蒼老,透著股說不出的狠厲。
“藤宮大人,救救我……”陷入昏迷的葵此時蘇醒過來,他認出黑袍的身份,緊緊抓住後者的腳踝。
裹在黑袍裏的藤宮盯著葵冷冷說道:“經脈被廢,此生再無修行可能,我不懂醫術,想必救不了你,不過可以給你一個痛快。”
葵討饒道:“大人饒命。”
“饒命?”藤宮笑道:“此戰過後你定會被押回刑部嚴刑拷問,見過了我的麵貌難免不會泄露行蹤,當然是殺了你最保險,放心,我會給你報仇的,安心去吧。”
言語說罷,藤宮雙目如明炬熊熊燃起,地上的葵發出幾聲痛苦的哀嚎,徹底沒了動靜。滿頭白發的老人摩挲著手中的遮元玉,一步步向著城外走去。
城下戰況激烈,城樓上明喆正和剩餘的士兵們盡全力壓製著不斷湧進城內的敵軍,為永夜減少負擔。
忽然一隻手從後方按在了明喆的弓弦上,明喆大驚,心說莫非有傳奇修行者悄無聲息潛上城樓,他正要反身一掌與來人拉開距離,轉身之際卻看清身後站著的是一名著墨色蟒袍的年輕男子,明喆呆若木雞,表情複雜。
蟒袍男子沒有說話,隨意從地上拾起一把普通鐵劍,那柄五尺鐵劍被男子握在手中,發出悅耳的顫鳴,好似脫胎換骨,成為了絕世神兵,輝芒綻放,宛若遊龍。
下一刻蟒袍男子已經穿越戰陣,來到了屠夫和一眾血奴的麵前。
麵對突兀到來的蟒袍男子,屠夫似乎早有預料,他將身下葉無天的無頭屍體拎起拋向男子。老人高大的屍身在距離男子僅有數尺的距離被無形之力緩去力道,輕柔落到地上,男子將葉無天斷掉的頭顱和屍身合在一起,然後彎下身來,靜默的幫老人清理著身上的灰塵血跡。
“你是何人,報上名號!”
血奴們見這男子如此囂張,將眾人視為無物,都覺得臉上掛不住麵子。哪怕你是日暮帝國的八龍將,這麽多尚賢境修行者一起聯手,也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更何況八龍將中哪裏會有這麽年輕的男人。
男子沒有理會場間的任何人,他用衣袖一遍遍擦拭著老人的麵容,血奴們見屠夫一語不發,便當他是在考驗眾人,先前無人敢進城已讓他們丟了不少顏麵,這正是個找回地位的大好機會。
霎時間天空風雲變幻,陰風四起,上十個天地烘爐轟然作響,異象紛呈。
蟒袍男子眉頭微皺,說道:“你們安靜些。”
於是天地烘爐戛然而止,十餘名惡名昭著的尚賢境血奴還未明白發生了何事,就全部肺腑爛盡,氣絕身亡。
蟒袍男子整理衣服,起身雙手交疊,向躺在地上仿佛沉沉睡去的葉無天行大禮,道:“無天叔祖,不肖子孫葉謫仙來接您回家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