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中天光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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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訂閱比例低於70%的話隻能在36小時後看到更新了, 比心~  一個閑散無名的鬼修在凡間遊曆時,愛上了一個凡家女子。他告別鳴鴉國, 與她相伴廝守。

    女子產下陸禦九,卻在月子裏落下了疾病, 身體愈見衰弱, 在陸禦九三歲時撒手人寰。

    人要成功化鬼, 隻有六分之一的可能, 那鬼修第一次嚐到死別離之苦, 悲痛難當,竟拋下稚子,殉情而去。

    陸禦九母親家中還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妹妹,將陸禦九拉扯到八歲,眼看待嫁年紀將過, 因為她帶著個半大孩子的緣故, 始終無人問津。

    小陸禦九初懂人事後,從別人那裏聽到了幾句閑言碎語, 自知是自己拖累了姨母,便懂事地挑了一隻小包袱, 說要去尋仙問道, 便辭別姨母,獨身一人離家而去。

    在盤纏用盡前,他來到了清涼穀。

    帶他入門的師兄未曾細心檢驗過, 才縱容這個小鬼修進了清涼穀。

    而陸禦九更是絲毫不知自己血脈有異、絕非正道所能容。等到他十二歲時, 鬼族血脈覺醒, 他卻已是將清涼穀當做自己的家,多次盤算離去,終是不舍。

    陸禦九怯怯求道:“……徐師兄,我不欲為禍正道,隻是想尋一個安身之地。”

    徐行之一腳跨在溪石上:“你倒真是夠膽,血脈覺醒後還敢留在清涼穀?清涼穀溫雪塵的名聲,你不知曉?”

    “隻是耳聞……”少年陸禦九垂下了腦袋,“溫師兄向來對非道之人極度厭憎……”

    徐行之:“豈止是厭憎二字而已。你今年多大?”

    陸禦九乖巧答道:“十四。”

    徐行之吐出一口氣:“你出生那年,正值鬼族鳴鴉國猖獗狂妄、為禍四方之時。雪塵他幼年親眼見到父母遭鬼族殘殺,驚悸痛苦,誘發心疾,以致體質孱弱,不良於行。他拜入清涼穀修習仙術,為的就是報仇雪恨。他那般體質,能做到清涼穀大師兄,你就該知道,有多大的恨意在支持著他走下去。”

    徐行之猶記得鳴鴉國覆滅那日,溫雪塵以法術驅動五行輪.盤,在鬼修間穿梭,每到一處便帶起一片淋漓血雨。

    溫雪塵自小體弱,心事又重,一頭烏發過早地染上了霜色。在戰鬥結束後,他搖著輪椅自屍山血海中走來,任憑腥血紛落,將他灰白的頭發染成一片血紅。

    沿著他臉頰流下的血水中,摻雜著幾滴眼淚。

    同樣渾身染滿鮮血的徐行之走上前去,一手替他推輪椅,一手將所持的折扇一晃,一把繪滿小碎花的傘就擋在了溫雪塵頭頂,也擋住了他的眼淚,擋掉了周圍弟子投向他們的視線。

    沒有人比徐行之更能理解溫雪塵對於鬼族之人的憎惡。

    陸禦九臉色煞白:“徐師兄,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了……”

    徐行之挑眉:“你知道什麽了?”

    陸禦九禁不住發抖:“我會即刻離開清涼穀……”

    “誰叫你離開清涼穀了?”徐行之頗覺好笑,“我的意思是,你以後千萬小心,不要再隨意動用鬼族術法,萬一被溫白毛發現就慘了。”

    陸禦九:“……”

    溫,溫白毛……

    清涼穀穀主扶搖君鍾情棋道,是個閑散性子,萬事不關心,穀內諸事都是由溫雪塵一力打理。清涼穀又不同於其他三門,等級尊卑極其分明森嚴,溫雪塵又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在這群外門弟子心中宛如神明,乍一聽到有人叫溫雪塵的外號,陸禦九被驚嚇得不輕,竟是反應了一會兒,才聽明白徐行之的話。

    他咬緊了唇畔:“徐師兄的意思是,我還能留在清涼穀嗎?”

    “為什麽不?”徐行之拍拍他的腦袋:“想想看,身為鬼修,卻能守持仙道,多好啊。”

    陸禦九既驚且喜:“徐師兄,你不會告訴溫師兄嗎?”

    “告密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意思的事情。”徐行之就著水筒喝了一口水,又用袖子擦一擦筒口,才遞給陸禦九,“當年我剛入風陵山時,也參加過東皇祭祀大會。我跟應天川的周大公子因為幾根豪彘刺的歸屬打了起來。周大公子當時被寵壞了,可跋扈得很,我又學藝不精,右臂被他給打傷了。師父後來問及我為何受傷,我便說是我自己碰壞了,不關他的事情。”

    陸禦九抱著水筒,眼巴巴地問:“為什麽?”

    徐行之笑嘻嘻的:“我若是當初告密,師父懲處他一番也就罷了,我白白挨一頓揍?我才不吃這個虧。”

    陸禦九:“……然後呢?”

    徐行之:“兩年後的東皇祭祀,我找了個沒人的山旮旯,親手把他揍了一頓。”

    陸禦九:“……”

    ……記仇的人真可怕。

    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徐行之伸手拍了拍陸禦九的腦袋,說:“記住,別把你的身份告訴別人啊,這個秘密有我們兩個知道就可以了。”

    徐行之對他這麽放心,陸禦九反倒有些無所適從。

    他試探著問:“徐師兄,你不怕有朝一日……”

    徐行之取回自己的水筒,掌心翻覆,把水筒重新化為竹骨折扇:“怕什麽?有朝一日你會生出異心?有朝一日你會背叛清涼穀?”

    陸禦九抿著嘴巴不敢說話。

    徐行之輕鬆道:“這種事情到時候再說吧。至少現在你替各家弟子斷後,足夠義氣,我又何必為了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把你從好不容易找到的棲身之所趕出去?”

    言及此,徐行之湊近了些,稍稍收起了吊兒郎當的表情,道:“不過,陸禦九你聽好,若你將來要對清涼穀拔劍,我必會奉還;我隻能保證,我的劍不會比你先出鞘。明白嗎?”

    陸禦九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極認真地點點頭。

    徐行之伸出小指頭:“約好了?”

    陸禦九伏下身,親了一下徐行之的小拇指尖。

    徐行之一愣:“……這是……”

    陸禦九微微漲紅了臉頰:“這是鳴鴉國的最高禮節,是承諾的意思。”

    徐行之失笑,順手扯下了陸禦九頸上佩戴的羅標。

    陸禦九被扯得往前一栽,眼裏水汪汪的,似是不解。

    這羅標,參加東皇祭祀大會的參賽弟子人人都有一枚,羅標裏埋設著一絲靈力,與徐行之頸上的珠玉碎鏈相通,可以監測到每個弟子的靈力驅動情況,從而分辨判斷他們是否身處險境、需要救援。

    參賽的弟子一旦受傷,為保安全,便不能再繼續比賽。

    秩序官徐行之履行自己的職責,把羅標疊了兩疊,塞進陸禦九的懷裏,又反手拍了兩下:“今年你的資格取消。把傷養好,兩年後再來。”

    東皇祭祀大會在鹿望台舉辦,各門參賽弟子兩年一度,齊匯在此。

    四門各自占據東南西北四殿。天色已晚,前往搜羅祭祀之物的弟子們已紛紛返回各自的宮殿休息,養精蓄銳,隻待明日再戰。

    清涼穀弟子的休憩處在南殿,把受傷的陸禦九交還過後,徐行之就向撥給風陵山弟子休息的北殿走去。

    遠遠地,徐行之看到了兩道並肩而坐的身影投映在北側的繡殿羅堂前。

    徐行之心有所感,走上前去,果然是小九枝燈和小重光。

    兩人坐得不算近,一個正用摘來的芪草編戒指,另一個正借著殿內透出的燭火微光,手持毫筆,在一卷竹簡上寫著些什麽。

    徐行之走近,咳嗽一聲。

    聞聲,兩人齊齊抬起了小腦袋,格外可愛。

    重光的一雙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望穿了萬千秋水,終於等到了想要望到的那個人。

    相比之下,九枝燈就顯得淡漠得多。

    他招呼道:“師兄回來了。”

    徐行之問:“怎麽不回去睡覺?”

    九枝燈把竹簡和筆都收進隨身的盒套裏,答:“等師兄回來。”

    說著,那一臉冷肅的小孩兒想要用放在地上的佩劍撐住自己的身體站起來。

    可腳甫一挨地,他便低哼一聲,蹲下身去,本來冷淡的表情微微扭曲。

    徐行之皺眉:“怎麽了?”

    九枝燈咬一咬下唇:“沒事。”

    徐行之嘖了一聲,蹲下身去,捏了捏九枝燈根本不敢挨地的右腳腳腕。

    九枝燈站立不穩,倒進了徐行之懷裏。

    血嗡地湧上了他的麵頰,一張蒼白冷淡的麵孔此時添了好幾分慌張。九枝燈強作無事,試圖從徐行之懷裏掙紮起來:“……無妨,隻是坐麻了而已,緩一緩便能好。”

    徐行之笑笑,把他扶正,轉過身去,就地一蹲:“上來。”

    九枝燈臉愈加紅,捏住衣角的手指鬆了又緊:“……師兄,不必。”

    徐行之背對著他調笑:“怎麽,覺得師兄背不動你?”

    “不,不是……”九枝燈金雞獨立地站著,難得結巴了起來,“師兄,這樣……不成體統。”

    徐行之:“什麽是體統?師父不在,師叔也不在,我就是這裏的體統。上來。”

    九枝燈的決心下了又下,終於羞澀地爬上了徐行之的後背:“辛苦師兄了。”

    一旁的重光眼巴巴地看著九枝燈環住了徐行之的頸項,頗不服氣。

    他拉了拉徐行之的衣角。

    徐行之回頭:“怎麽?”

    重光咬住唇,委屈道:“……師兄,我的腳也麻了。”

    最後的結局也不難想見,兩個人同時趴在了徐行之後背,各占一邊。

    兩人都清瘦,一同背起來也不費勁。

    確定這兩隻都在自己身上掛穩了,徐行之才邁步往內殿走去。

    但才走了一會兒,背後就有騷動傳來。

    兩個孩子氣的家夥剛開始隻是在背上你一下我一下地擠兌對方,後來開始動手互掐,到後來也不知道是誰下手狠了,兩人甚至開始伸腳去踹對方的小腿。

    徐行之不得不站住了腳:“……你們幹什麽?“

    重光不服氣道:“師兄是我的。你往那邊去。”

    九枝燈:“不去。我的。”

    徐行之哭笑不得,打斷了他們的爭吵:“……兩位,兩位,師兄難道是什麽好東西嗎?被你們搶來搶去的?再吵就讓你們自己下來走。”

    於是世界總算安靜了,徐行之背著他們,朝一片輝煌燈火中走去。

    那燈火漸黯下去,眼看著濃縮成了一點微光,又猛地亮了起來。

    徐行之眼皮一顫,睜開了眼睛。

    他仍在蠻荒中。

    或許是在蠻荒裏做夢要耗費更多的精力,徐行之周身乏力,胳膊酥軟得要命。

    好不容易爬起半個身子來,他才發現周望竟然在他房間裏,她背著一雙巨刀,靠牆抱臂而立,麵上還隱隱有些不滿之色。

    徐行之忍住頭腦的昏沉,出聲詢問:“你怎麽在這兒?”

    周望指指外麵:“封山的人來救他們的主人了。這次他們打得發了瘋。孟大哥叫我在這裏看好你,免得出事。”

    但四周終究是太靜了,靜得叫人心頭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來。

    口哨聲很清亮,好像能滲進濕漉漉的岩石裏去。

    他挺流暢地吹完一首古調小曲兒,然後自己對自己真情實意地讚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後的人稍稍動了動,一股熱氣兒吹到了他的頸項上。

    ……好像是在笑。

    可當徐行之回過頭去時,他的腦袋卻安安靜靜地貼靠在他的背上,一動不動。

    大概是錯覺吧。

    穿過樹林,開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現,徐行之走得腿軟,實在是疲憊不堪,索性撿了個幹爽的山洞鑽了進去。

    山洞裏有一塊生著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著岩石放下來,但他卻發現,那雙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圈在了自己脖子上,隻給自己留下了一點點呼吸的空間。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還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給勒死。

    徐行之挺無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體,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兒給震掉了:“哎,醒醒。能醒過來嗎?”

    身後的人蠕動了一下身體。

    徐行之說:“咱們在這裏休息會兒。你放開我。”

    身後人艱難地把蜷曲的手臂放開了一點點,卻並沒有真正放開徐行之,而是攥緊了他的衣角。

    他的聲音還是被燒壞過後的嘶啞可怖:“……你要走嗎?”

    盡管這張臉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內心卻挺平靜的。

    一方麵,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過,被濺了一臉血,現在看什麽都平靜。

    另一方麵,在怪物雲集的蠻荒裏,一具基本保持著人形的怪物似乎並不是那麽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細心地把外衣除了下來,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燒空的雙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虛弱道:“為什麽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給他掖好:“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該怎麽辦?”

    徐行之覺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難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說罷,他站起身來,說:“外麵有條河,我去汲些水回來。別把衣服往下揭,否則撕壞了皮肉可別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緊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離開,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貪婪地嗅聞起來。

    他身上片片皮肉隨著拉扯的動作簌簌落下,但他卻像是壓根兒察覺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聲地喚道:“師兄,師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邊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實感,盤桓不去。

    他蹲下身,試圖洗去手上的血汙,洗著洗著,血腥氣卻越發濃厚,叫人難以忍受。

    徐行之膝蓋陡然一軟,伏在河邊幹嘔了好幾聲,什麽也沒吐出來。

    他抹抹嘴,往河邊一躺,仰望著野綠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際。

    那把所謂浸染了天地靈氣的匕首還別在那裏,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務。

    徐行之沒有注意到,距離他數十尺開外的林間,有一隻簸箕大的蛇頭慢慢遊了出來。

    蛇隻剩下一顆完整的蛇頭,而軀幹則是一具蛇骨,隻藕斷絲連地勾連著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無聲地吐出鮮紅的信子,又活動了一下下顎。

    它的下顎張開,足以把徐行之的腦袋整個咬下。

    徐行之無知無覺,隻躺在原地發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卻在距他隻剩十尺之遙時停了下來。

    片刻後,它竟像是嗅到了什麽可怕的氣息,掉過頭去,瘋狂逃竄,蛇骨在灰地上掃動,發出銳利的嚓嚓聲。

    徐行之聽到異響,即刻去摸腰間匕首,同時翻身而起,向後看去——

    他身後一片空蕩,隻有一些奇怪的痕跡一路蜿蜒到林邊,消匿了蹤跡。

    ……操。

    徐行之判斷這兒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邊的一棵樹上摘下一片闊葉,用水滌淨,簡單卷了卷,裝了一點水。

    在裝水的時候,他無意在水麵上瞥見了自己的倒影。

    饒是知曉此地凶險,徐行之還是不免花上時間呆了一呆。

    這張臉長得真不壞,體貌修頎,頗有俠士名流之風,麵部不動則已,一動便神采張揚,眼眉口鼻,無一不合襯“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為氣質太過矜貴清肅,左側眼角還落了一滴淚痣,徐行之板起臉來,竟能看出幾分禁欲的冷色來。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這張臉給了自己這個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時,重新滑入林間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無聲地翻滾著。

    ——它的關節正在被某種詭異的力量一根根挫斷,聲聲響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裏時,發現那黑影已經坐了起來,手裏正掰弄著一根枯草。

    枯草從尾端開始,已經被他折出了數條斷痕。

    他一邊折,一邊數著數:“……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來,他把雙手背到了身後,仰頭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還不錯,喂他喝過水後便催促道:“咱們快些走吧。這裏不大對勁。”

    黑影點頭,把手裏折得七零八落的雜草放下,伸出兩條手臂,意指明確。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傷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來走。”

    黑影不動,隻仰著頭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對峙了幾秒,不為所動:“起來。”

    黑影依舊張著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極的模樣。

    徐行之麵對著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臉又堅持了片刻,眉頭不耐煩地一皺:“……嘖。”

    再出山洞時,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著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褲腿,涉水朝對岸走去,而黑影回頭,看向茂密的林間,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間,骨頭扭成了一團爛泥,地上滿是掙紮過後的殘跡。

    它倒在一片雜草間,早已沒了氣息。

    一群蠶豆大小的螞蟻從巢穴裏湧出,不消片刻就將骨蛇瓜分幹淨。

    而奇怪的是,在路過徐行之剛才踩下的林間足印時,它們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繞開,好像剛剛有一頭可怕的野獸從那裏路過。

    三十裏的路程一句話也不說,終究是無聊了點,徐行之花了二十多裏路,把原主的記憶整理一遍後,發現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細枝末節,竟沒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連那孟重光的樣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覺得奇怪,但轉念一想倒也合理,這記憶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有不詳之處,倒也不奇怪。

    現在他唯一知曉的,是孟重光額頭中央有一顆朱砂痣。

    要殺死孟重光,必然要從那裏下刀。

    左右是無聊,徐行之主動跟背上的人搭起話來:“你怎麽受的傷?”、

    那人嘶啞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問:“你在蠻荒裏呆了多久?”

    他說:“不記得了。感覺有一百年那麽久。”

    徐行之當他是開玩笑,便直入主題道:“你認識孟重光嗎?”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發現有門,不覺驚喜,答曰:“他是我師弟……”

    黑影剛想說些什麽,二人突然同時聽得遠方炸開一陣喧嘩聲,一陣裹挾著熱風的靈力波紋橫推過來,險些把徐行之掃倒在地。

    巨響的來源是東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難得顯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個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個性,肯定是立刻掉頭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絕不去觸那個黴頭,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裏,徐行之幹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戰的中心地點,徐行之愈感覺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樣的,愈逼近那巨塔邊緣,莫名的壓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過氣來。

    率先進入徐行之視線的是一個站在斷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鐵製鬼麵擋住了他的上半張臉,他身在高處,玄衣飄飛,像是一隻烏鴉,掌心有淡紫色飛光眩轉。

    ……不過這是一隻小個子烏鴉。

    徐行之記得這個人,他也在自己的話本裏出現過。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曉禦鬼之術。

    但徐行之還沒來得及為他取一個名字。

    準確說來,整本話本裏,徐行之隻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設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脈是公認的正道,有統領三界之能。

    所謂妖修,是天地精氣依物而生,乃動植物修煉所化。

    所謂鬼修,是依著“眾生必死,死必歸土”的道理,能馭鬼,亦能馭屍。

    至於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隻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人修,修道修心,講究的是細水長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講究的是烈火烹油,癲迷人心。

    而被困在蠻荒中的,無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錯誤、墮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極目望去,果然有數隻衣衫襤褸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飄飛,各個手執利刃,與來敵狂戰。

    它們的額心,正閃爍著和那鬼麵青年手掌上顏色一致的淡紫色雲紋。

    鬼麵青年身在高處,雖說著了一身漆黑,但實在是太過顯眼,很快,一支利箭瞄準了他的胸口,如飛電過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餘尺時,一支半丈有餘的九轉纓槍陡然護在了他身前,與那箭尖相抵。

    兩鋒相抵,劃過一道電弧,纓槍硬是從中間把那箭鏃劈了開來!

    隨後,鬼麵青年身前有一陣幻影浮動,漸漸的顯出一個人影來。

    人影抓住纓槍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纓槍在半空中劃出一片圓滿的光弧。

    那是個極俊美無儔的年輕人,可惜他的眉心間也有一點淡紫色的雲紋。

    ……這說明他不過也是一隻亡魂罷了。

    他暫時拋下了底下激烈的戰場,返身朝向戴鬼麵具的小個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麵具的鼻尖處親了一口,笑眯眯地說:“……怎麽這麽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著點兒。”

    鬼麵青年一怔,又羞又惱:“周北南,你趕快給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動,持槍的年輕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斷崖,在半空中踉蹌了好幾下,才站穩了腳步。

    鬼麵青年摸一摸鼻尖,咬著飽滿的唇,嘴角下撇,像是在生悶氣。

    徐行之聽到背後的黑影由衷地感歎了一聲:“……還好。”

    徐行之問他:“現在該怎麽辦?”

    黑影朝向天空,打了個呼哨。

    徐行之不曉得他這是作甚,剛想細問,一具骸骨便從一塊巨岩後駭然冒出,嚇得徐行之差點一口氣沒捯上來。

    那是一具女性骸骨,全身上下幹幹淨淨,已無一絲皮肉,但還有一頭雲鬢烏發,被她妥帖地盤起,又挽了一條縹色長絛帶在上麵。

    她第一眼瞧見了燒得焦黑的人,驚訝道:“你不過是出去散個心,怎麽弄成了這樣?”

    黑影並不回答,隻冷聲問道:“怎麽回事?”

    骨女伸出隻剩骨殖的嶙峋右手,搭在黑影焦黑的左手腕脈上,說:“是封山的那一支。”

    黑影嗤笑:“……不自量力。”

    骨女的骨頭開始泛起淺綠的光芒,將一紋紋的光波推入黑影體內:“我先給你療傷。……你不必擔憂。即使你不回來,曲馳和周北南他們也能贏。”

    聽到這番對話,徐行之覺得哪裏有些奇怪,但寶器相撞和囂叫慘嗥聲幹擾了他的思路,他也不再多想,從他們的藏身處冒了個頭出去。

    在混戰中,敵我很難區分,每個人都鶉衣百結,顏貌憔悴,若硬要說有些什麽不一樣的,大概就是一個十三四歲年紀的少女。

    她身材細瘦得很,一身褐色短打被撕得破爛不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白若霜雪的細腕。

    而與這一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雙手各持的一把戰刀,雙刀乃青銅所製,若是立起來,比她的身高短不了多少,但她卻能輕而易舉地單手揮起,在騰躍間一刀斬斷對方的脖子。

    她的臉上沾染了數道血跡,更顯得她白淨而柔弱。

    正如骨女所言,這幫來襲擾巨塔的人很快如潮水般敗退,拖兵曳甲而去。

    少女把雙刀交握,插回背上相交成十字型的劍鞘,拔足欲追。

    徐行之一個心急,直接從藏身處閃身出來,揚聲喝道:“莫追!”

    戰鬥地點是在空穀之中,是而他的聲音層層疊疊地蕩了開來,回旋不止。

    少女聞聲回頭,見一陌生男子,不覺驚訝,微微歪頭。

    而立在斷崖上的鬼麵青年亦循聲望去,掌心紫光頓消,被他用來操縱群鬼、浮於空中的符籙啪嗒一聲,直墜落地。

    他喃喃地念道:“……徐師兄?”

    少女也不懼他,揚聲喝問:“為何不追?他們明明已經是落荒而逃了!”

    徐行之指著他們離開的方向:“旗未倒,逃跑時陣型未亂,你見過這樣有條不紊的落荒而逃嗎?”

    少女一怔,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去追。

    而剛才為黑影治療的骨女呆滯地望向徐行之,骨架發出咯吱咯吱的顫抖聲。

    “聽他的。”

    一道偏冷的命令聲從徐行之背後傳來。

    徐行之回頭望去,登時瞠目。

    黑影被燒幹的軀體舒展了開來,脫水到了極致的軀殼迅速成長,身高很快超越了徐行之。

    他像是羽化過後的蝴蝶,褪去了皮焦肉爛的繭殼,露出了內裏的本相。

    他膚質極白,白到有種隱隱發著光的感覺,所謂的“男色撩人”,他大概隻占了後兩個字,渾身上下橫生一身霧蒙蒙的懶骨慵態,卻不叫人厭煩,眼角微微朝上剔著,眼尾處染了一抹天然的丹紅色。

    他用徐行之的外袍囫圇裹著身體,卻比什麽都不穿更多了幾分魅色,該擋住的一樣都沒擋住。

    徐行之看他的臉隻看了片刻,卻無法從他腹溝以下移開視線。

    ……操。

    這個人看起來是個漂亮姑娘,掏出來比我都大。

    徐行之胡思亂想了很久,才意識到,剛才自己看丟了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

    ……此人的眉心,似乎生了一滴極漂亮的朱砂痣。

    徐行之向上看去,恰和一雙桃花眼對上。

    桃花眼和朱砂痣的主人就這麽直勾勾地望著徐行之,目光深潭一樣,既勾人,又有種恨不得把眼前人溺死其中的占有之欲:“師兄,重光等了你這麽多年,你終於來找我了。”

    他也不客氣,痛痛快快洗了個澡,稍加梳洗整理後,他從床頭摸了那把折扇,走出門去放風。

    塔外正淅淅瀝瀝地飄著雨絲。剛出塔門,徐行之就瞧見了隻剩一個頭露在地麵以上、怨氣橫生的周北南。

    周北南一看到他臉就泛了青,卻苦於無法調開視線,隻能從地平線角度惡狠狠地仰視他。

    不知為何,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齒的小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來,關切備至道:“這是怎麽啦?”

    正用一扇芭蕉葉給周北南擋雨的陸禦九乖巧地對徐行之說:“他因為昨天戲耍師兄,被孟重光罰到現在呢。”

    聽說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給周北南扇風,幸災樂禍:“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臉寫滿了“滾滾滾”。

    越是這樣,徐行之越想欺負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腦袋,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眼前的不過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剛生出一點點同情之心,周北南便瞪著他道:“……徐行之,你給我等著,等我出來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頃刻間蕩然無存。

    他隨手撩起鬢邊垂下的一綹頭發,笑嘻嘻地衝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來啊。”

    周北南被惡心得不輕,恨不得馬上爬出來手刃這個禍害。

    正愉快地調戲周北南時,忽然,徐行之隱約聽到山林間有女子在唱歌,調子美妙,潤如酥,婉如鶯,偶有竹響數聲,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發現竹林間轉出了那能行治療之術的骨女。

    她與徐行之四目相接後,歌聲立止,渾身的骨節都顫抖了起來。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許久,骨女才恍然意識到什麽,轉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記得自己在書中的確寫過一個女子,專司治療異術,也確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傷,隻要不是傷及骨骼,她都能將那些傷口轉移到自己身上,使傷者痊愈。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燒傷,使用的便是這種異術。

    但徐行之卻不曉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見到自己,似乎隻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見。

    陸禦九注視著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輕聲問:“師兄,你不認得她了吧?”

    陸禦九大半張臉均被猙獰的鬼麵具擋住,徐行之瞧不見他的表情,但卻能從他的語氣裏聽出難言的遺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順著他的話問。

    周北南嘖了一聲,示意陸禦九別開口。

    陸禦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囑過,不叫我們告訴你。”

    ……但又有什麽難猜的呢?

    骨女的那條縹色長發帶,和孟重光發上係著的發帶一模一樣,想必都是風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幹幹淨淨,瑩白如玉,哪怕隻剩下了一頭長發,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門,想必是個愛美之人。

    在徐行之殘破的記憶裏,的確有這樣一個極美的女子,姓元,名喚元如晝,是風陵山裏年紀最小的師妹,如花勝美眷,色燦若雲荼,擅長音律,活潑愛笑。

    而今她卻隻剩下一具骷髏,在山林間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數,卻佯裝不知,搖扇淺笑道:“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來是誰。不過單看骨相,倒是極好極好的,是個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裏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麽女人在你眼裏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麵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隱於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話聽了個徹底。

    她流下滾滾熱淚,轉身奔跑離開。

    她枯白的腳掌踩在幹澀的竹葉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逗弄夠了周北南,徐行之繞高塔緩行一圈,兀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裏的一切與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沒有什麽門徒絡繹、小鬼遍地的盛景,隻不過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