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水窮處,旦夕禍福皆作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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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有句古話叫做人死留名豹死留皮,是以中國人記史一向紮實,上至天子日常起居,下至兆民市井瑣碎,無一不寫,無一不書。尤其是曆朝曆代士大夫一級,更會想方設法為自己身後留下點甚麽,其中或有毀壞,或有誇大,也不會背離事實太遠。
蘇楊兒初見陸靖元時,隻以為他是一個草包紈絝,才縱任他糾纏自己。這時想來又不盡然,此人雖紈絝成性,卻非草包。憑其家境之優渥,能力之出眾,竟未留下一星半點的名頭,實在不合常理。她冥思無果,轉念心想:“這小子怕不是個短命鬼,還未成名,就死翹翹了罷?”這一想當真嚇了一跳,隨即望向正閉目養神的陸靖元,見他呼吸均勻,即便醒悟,暗罵:“呸,呸,烏鴉嘴,這當兒是想這些事的時候麽,他死了,誰帶我出去?”
這半晌功夫,她坐在河邊,思如走馬,不覺時光之過,忽然感到口渴,便抄起幾口河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異常,許是渴的久了,這無味的清水竟也喝出了糖水的味道來。
剛定了定神,又暗暗歎氣:“小玲一直在屋裏等著我,這會兒想必早就等急了,那個灰衣人不知道有沒有同夥,會不會把小玲他們也給害了。”想到此節,不免著急,立下決心:“明夜一定要盡快找到出口,上去與他們會合才行,不然老王沒找到,小玲再被我弄丟了,這個家就算是被我生生拆散了。”
她越想心頭越是沉重,待要躺倒陸靖元身側歇下時,眼前忽被一道閃光晃了一下。
蘇楊兒揉了揉眼睛,初時尚未在意,以為是湖麵反光,又要躺下時,眼前又是一晃。
她一怔之下,輕咦一聲:“水底有東西?”爬到光亮處,隻見淺水淤泥中有一物隱隱有光彩流轉,仔細一瞧,此物乳白渾圓,宛若天成,雖隻露出半截,卻已有拇指粗細,竟是一顆難得一見的大真珠!
蘇楊兒天生財迷,見到此物豈有不喜之理,登時眉開眼笑,伸手去撈。尋思:“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人家跳崖有武功秘籍撿,我跳崖有珍珠撿,小說也不全是騙人的。”
誰知她一撈之下,竟未能撈起,想是被泥底樹枝給勾住了,當下用力一提,隻聽喀喇一響,水中真珠連帶泥底之物登時被一並提出水麵。可還不待蘇楊兒去欣賞手中真珠,便被那連帶拔起之物給嚇了個魂飛魄散。
但見她撈起之物,哪是甚麽樹枝,竟是一截腐爛手臂!
這截手臂被泡的發白,在她一提之下爛肉分離,露出森森白骨,手掌卻依然保持握姿,緊攥著那顆真珠,顯是臨死之前還不願舍棄寶物。
蘇楊兒瞧著這等情景,不由得呆了,像是徑直嚇傻了,又像是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
她出了一會兒神,才突然間“啊”的一聲驚呼,將那手臂丟到地上,猛撲入陸靖元懷中,叫道:“陸靖元!有鬼!有鬼!我把鬼給撈上來了!”
陸靖元本在假寐,睡得不深,聞音立刻睜開眼來,看清身旁不過是一截枯骨後,暗舒了一口氣,柔聲道:“想是和咱們一樣從棧道上跌下來的倒黴鬼,可惜他運氣不如咱們好,生生摔死了,你不好好睡覺,撈它做甚麽?”
蘇楊兒膽小如鼠,猛地撈上來這麽一個玩意,自是嚇的不輕,哪管誰運氣好,埋頭說道:“你快把它丟到河裏去,真珠給我留下!”陸靖元這才明白蘇楊兒原來是為了那顆真主打撈枯骨,不由得皺了眉頭,撿起兩物,一並丟回了河中。
蘇楊兒聽到噗通落水聲,這才睜開眼來,驚魂略定道:“我的真珠呢?”
陸靖元道:“讓我一塊給丟了。”
蘇楊兒一聽急了,道:“我叫你隻把那根骨頭丟回去,你怎麽把真珠也給丟了?”
陸靖元歎了口氣,道:“那是不祥之物,這倒黴鬼臨死之前還緊抓著它不放,可見此人心中執念至深,錢財固然重要,但往往又會叫這種貪婪之人舍命忘本,咱們又何必去同一個死人搶東西?”
聽到這話,蘇楊兒啞口無言,暗暗心想:“沒想到這小子竟不貪財,那倒也是,宋朝高薪養廉,名臣多,貪官更多,看他平日出手闊綽,想必他爹也是個一等一的大貪官,錢堆裏滾大的孩子,當然不會像我這種窮孩子一樣了。”
她心裏雖這樣想著,卻也明白自己同一個死人搶東西太也掉價。
於是悶悶不樂背過身去,不再理他。
陸靖元見她似乎不高興了,溫言道:“你若是喜歡,等咱們出去了,我送你一箱。”
蘇楊兒聞言先是一喜,而後卻陰陽怪氣道:“好啊,那小女子多謝你陸大衙內的賞賜了,你陸大衙內多有錢呀,今天送我一箱,明天見到更好看的女人也送她一箱,最後再提劍把我的頭斬下來,一並送給她,去討她歡心是不是?”
陸靖元聽她話裏有話,又好氣,又好笑道:“姓陸的還甚麽都沒有做,你就自己把醋壇子打翻了,倒讓我想起了你小時候與劉琦搶糖之事,當時我買的那包梅花糖原意是要送給你的,不巧被劉琦半道截胡,隻好再去給你買一包,誰知你硬要和他搶,還說這糖隻有你能吃,那時我便瞧出你不單吃女人的醋,男人的醋你也吃。”
陸靖元與蘇楊兒二人青梅竹馬,自有許多往事,可蘇陽卻沒有蘇楊兒的孩提記憶。
隻當一聽見“劉琦”二字時,她不由心中一凜,回首問道:“你說劉琦?”
見她突然間神情緊張,陸靖元疑惑道:“怎麽?”
蘇楊兒心思一轉,佯裝忘卻,問道:“你說的哪個劉琦?是劉光世家的那個嗎?”
陸靖元皺眉道:“楊兒,你怎麽直呼起劉伯伯的名諱來了?”
“果然是他!”
蘇楊兒心下驚駭,背過身去,道:“我……我隻是一時忘了,問一問。”
劉光世之名不可謂不響亮,是與嶽飛齊名的南宋中興四將之一,至於其子劉琦,以順昌之役一戰成名,在後世名頭雖不及四將那般耳熟能詳,但同樣大有名頭。
且不說這對父子是否名過其實,在蘇楊兒眼中他們都是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大人物。
當她突然得知自己原來早與劉琦相識,又怎能不驚訝?
所辛陸靖元不以為意,隻微微一笑,道:“那快些睡罷,這暗穀裏辨不清時辰,說不得咱們一覺又到了夜裏,便可動身去尋出口了。”說罷,兀自合上了眼睛。
他就此躺著休息,隻覺全身疲累酸疼,但能與蘇楊兒共眠一處,心中滿是寬慰。
可他恐怕萬萬沒有料到,就因為他不經意間提到的一個人,又叫蘇楊兒心生動搖。
她心想:“我原以為隻要躲到宜興來,就能高枕無憂了,如今看來大錯特錯,在我雀占鳩巢前,蘇楊兒便已認識了許多人,否則又怎麽會有我和陸靖元這段孽緣呢?”
又想:“我先前已經陰差陽錯把嶽飛一家帶到宜興來了,如今要是再稀裏糊塗成全了陸靖元,往後說不定還要與他一道麵對不知多少狠人能人。”
想到這裏,她不禁瞥了一眼陸靖元,心道:“以前也就算了,大不了屁股叫他捅兩下,他爽了,我享受榮華富貴,在亂世中也好有個依靠,皆大歡喜,可他陸家的榮華富貴,是自那些能人狠人手中搶來的,說不得哪天就會禍連於我。”
蘇楊兒這個穿越者自認懦弱無能之極,再加之女身男心,不倫不類,時而想著能自立自強,卻往往力不從心,時而又想著能尋求依靠,有人寵他愛她,卻又瞻前顧後。
到最後連她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是男是女,又究竟想要甚麽。
但幾經生死後,她卻也明白了一個道理:“算了,還是順其自然罷,我與他走到今時今日這個地步,即不知該如何麵對他,也不知該如何麵對蘇陽,如能活著出穀,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自嘲心想:“是了,說不定陸靖元這小子玩我兩天,也就玩膩了呢,又說不定,等活著出穀,我就覺得他沒什麽用了呢。”
“是了,旦夕禍福誰能說的準,我連摔成肉餅都不怕,還有什麽可怕的?”
既明白了這個道理,心中先前的憂慮自即無影無蹤,精神萎頓之際,沉沉睡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