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平步青雲(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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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這也是李宸給宋璟的第一次家書,到底怎麽拿捏,心裏也沒多少分寸。從前父親和母親外出到什麽地方的時候,為了避免她當個跟屁蟲,會承諾給她寫家書,她也會給父母寫家書,可家書大多數是她跟父母撒嬌,要父母給她帶什麽好吃好玩的東西等不一而足的要求。

    如今給宋璟寫家書,大概是因為公主想到自己在外頭多了個地下"qing ren"這樣的事情並不是太好,雖說以她來說,即便是多個地下"qing ren"又怎麽了?宋璟他管得著嗎?可既然已經是夫妻,就無謂分什麽尊貴上下,李宸認為自己至少在宋璟回來之前,跟他報備一下自己近日的所作所為,省得他回來長安之後一下子就被鋪天蓋地的八卦砸得一臉懵逼。

    可大概是李宸向來的拿手絕活並不是安撫人,因此在她送給宋璟的家書裏,先是跟宋璟說了一下最近她做了什麽事情,進宮請安父親身體挺好,去太平公主府阿姐也一切安好,至於她覺得已經太久沒去過不羨園,因此便在不羨園小住了幾天,而護送她去不羨園,以及公主在不羨園停留期間負責守衛的……是英國公李敬業。

    在家書後麵,公主還羅列了一些東西,大概是說擔心駙馬在洛陽不太適應,加上洛水泛濫或許會有疫情發生,因此送來一些日用品和一些丹藥,當然還用心良苦地不知道變出了一個不知道從哪兒搜羅來的防疫注意事項。

    雖然公主的關心十分情真意切,可駙馬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公主心虛,因此才這麽欲蓋彌彰地送了這麽多東西來。

    表麵上聲色不動的駙馬,其實內心早被公主的家書氣笑。

    將家書塞回信奉的時候,恨不能把所有的事情處理完,即刻飛奔回長安。

    還說什麽隻要她人在長安,便不會讓他分心。宋璟覺得公主實在是太會睜著眼睛說瞎話,他出門前她還在為李敬業是不是該娶妻而煩惱,出門後她便讓李敬業護送去不羨園?

    駙馬坐在椅子上,有些疲憊地闔上了眼。

    這陣子一直在洛陽奔走,旁人都以為禦史台監察救災不過是走個過場,大搖大擺地來,然後轉悠一圈做個模樣便走。可實際上哪有那麽簡單?

    若是禦史台的人都是那樣,當地的災情如何能如實傳遞回中央?

    政治清明之時,尚且有屍位素餐之人,更何況如今東都天災,自然有人渾水摸魚,宋璟到了洛陽之後,為了方便調度物資和人力,便與主持救災的洛陽刺史設立了小組統領工作,所謂患難見真章,在安頓百姓和一些善後工作中,也能看出一部分官員的虛實。

    洛陽的府衙當中,賑災小組辦公的屋子即便是夜裏,也是燈火通明的,曉文推門進去的時候,已經是一更,宋璟正靠在椅背上,眉頭微蹙。

    曉文先是一愣,想著是否要將他喊醒。在門外的,是洛陽縣令,說是前來跟宋璟商討事情。眼下非常時候,誰都沒有正常的作息,洛陽縣令也是奔波勞碌了一天,眼下才有時間,見到屋子的燈還亮著,便過來走一走。

    曉文想了想,自家主子到了洛陽之後,都沒安穩地睡過一個覺,眼下雖然隻是這麽睡著了,可睡總比不睡好,因此並不想驚動他。

    曉文略微猶豫了一下,便拿了件外衫披在他身上。

    而此時的宋璟大概是休息的時候還在想著公主的家書,半夢半醒間忽然就看到李敬業和公主兩人在不羨園相互依偎的場景,心裏正殺氣騰騰呢,因此曉文的動作一下子便驚動了他。

    睜眼的瞬間,隻見平日溫文儒雅的駙馬眼底竟有淩厲之色,曉文從未見過自家冷靜自若的主子也有這麽冷厲的時候,驚得手中的外衫都掉落在地。

    “三郎?”

    宋璟這才完全清醒,他抬手掐了掐眉心,“怎麽?“

    曉文這才回過神來,說道:“楊縣令說有事情想要來跟您商量。”

    宋璟微微怔楞了下,隨即坐直了身子,為自己倒了一杯早已經冷卻的茶一飲而盡,“快請。”

    被曉文引進屋中的楊縣令在宋璟對麵坐下,說道:“宋禦史昨日說有人想趁洛陽之亂掏空糧倉之事,必須立即徹查嚴懲不貸。某回去想了想,認為不妥。”

    宋璟:“如何不妥?”

    楊縣令:“可如此洛陽受災,百姓流離失所本就有所怨言,宋禦史此舉,豈不是昭告洛陽百姓,說官府有人中飽私囊麽?如此一來,官府顏麵及威信何在?百姓還會信服咱們嗎?此事是否待洛陽諸事整頓好之後,再處理較好?”

    宋璟冷瞥了他一眼,反問:“楊縣令莫非認為,放任底下的人屍位素餐,便是很有顏麵和威信?”

    楊縣令被宋璟的話一噎。說起來,洛陽縣令作為東都,雖然不是第一政治中心,可大唐使用雙都製,洛陽的縣令地位也算是舉足輕重了,等同於長安、萬年縣令一般的等級,是正五品上。洛陽縣令的級別是比宋璟還要高的,可宋璟是禦史台的人,中央官員又是直接向帝王負責,得罪誰也得罪不起禦史台的人,否則人家專職找茬,雞蛋還經不起挑刺呢,更何況原本便是他們這些地方官員。

    楊縣令:“我隻擔心如今牽一發而動全身,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本就有怨氣,此時縣衙內再有這等事情發生,會引起百姓愈發不滿。”

    宋璟聞言笑道:“楊縣令請放心,天災難測,如今有人渾水摸魚,您鐵麵無私將人揪出來嚴懲不貸,隻會於您名聲有利。而且楊縣令在處理的過程中,盡管大張旗鼓,昭告眾人大難當前,禁止有人趁火打劫,若有任何人違令,一律論罪,便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璟昨日已聽聞洛陽城中,已有糧商趁機哄抬價格,楊縣令若擔心自己出麵不妥,那便由璟來寫折子,奏報朝廷。”

    言下之意,你不去做,那便由我來做。

    楊縣令:“可如此一來,不怕糧商聚集鬧事麽?”好端端的,擋了人家的財路,旁人又怎會輕易甘心?

    宋璟聞言,冷冷一笑:“主意是璟出的,璟都不怕,楊縣令怕什麽?難道洛陽糧商背後有人撐腰,讓楊縣令不敢得罪?”

    楊刺史被宋璟不留情麵的話弄得後脊梁一冷,冷汗幾乎都要留下來了,“宋禦史話可不能亂說,某不過也是為了大局著想,若是糧商報成一團,如今關內到處是災情,但靠洛陽糧倉,不見得能撐過此次危機。屆時餓殍遍野,宋禦史可是能為此負責?“

    宋璟側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莫非楊縣令忘了早些年,關內□□,當年尚未去世的孝敬皇帝還是太子,他是怎麽做的麽?”

    楊縣令一愣。

    宋璟:“明日楊縣令便帶上一隻軍隊前去糧商之處,收購糧食。不要壓低價格,按照他們平日的價錢,若是他們不願意,還可以多給他們一成價錢,讓他們把糧食盡數賣給朝廷。”

    楊縣令:“……”那不是擺明了不賣就要搶嗎?

    宋璟又說:“若是洛陽國庫錢銀不夠,便給他們打上借條,隻要在借條上明言何時能還清即可。”

    楊縣令:“宋禦史此舉……是否有不妥?”他尚未見過國家要給百姓打借條的。

    宋璟十分莫名其妙地瞥了楊刺史一眼,問道:“如何不妥?莫非洛陽縣衙日後會賴賬?”

    楊縣令默默地汗了,他發現眼前這個朝中新貴宋璟軟硬不吃,有時候說出來的話一針見血到能讓人噎死。他說的法子,雖然荒謬,但卻也並非是不可行。畢竟,商人再大也大不過官,我如今以正當價錢去收購你的糧食,你沒有理由不賣。

    而且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但凡糧商,背後必有勢力支持,在如今這種時候,若是官府態度強硬,他們也無計可施。否則日後等官府緩過氣力來,便隔三差五去給他們找些小麻煩,也夠他們惡心的。

    隻是……楊縣令覺得為官之人,哪能這般的橫衝直撞,不給任何人臉麵?

    可眼前的侍禦史宋璟,就是這麽不近人情。楊刺史也怕宋禦史一個不痛快,真的直接寫了折子給聖人,到時候問題可就不止是如今這點頭疼事了……楊縣令覺得自己在位期間,洛水泛濫已經夠倒黴了,誰知道還要遇上個凡事較真的宋禦史,那更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可他也不能跟宋璟死磕,他可是如今聖人和皇後殿下跟前的紅人,又是永昌公主的駙馬,於是楊縣令隻能認慫,聽從宋璟的建議。

    宋璟看著走遠的楊縣令,閉了閉眼,覺得腦袋其實還有些發蒙。

    一直在屋子外等待侍候的曉文見楊縣令走了,便走了進來,一進來便是看到宋璟十分疲憊的模樣,不由得提醒說道:“三郎,不如去歇下吧?昨個兒公主派來的人還叮囑我說,讓我務必讓您保重身體,讓公主放心。”

    曉文不說還好,一說起公主,宋璟的臉色又黑了。

    看得曉文心驚膽戰,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公主除了送家書,還送了許多丹藥前來,聽說那都是好得不得了的寶貝,公主這麽牽掛主子應該是十分值得高興的事情,可怎麽自家主子一聽到公主便是黑臉呢?

    宋璟對李宸的感覺一直以來,其實都是有的放矢。他一直很清楚,除非是李宸徹底信任他,全然將自己交付給他,否則他對李宸而言,不過也是一枚棋子。

    可即便是一枚棋子,他們也是有夫妻之名的,而她在兩人的關係當中,也表現得頗為主動,至少彼此都能感覺到,即便對於雙方而言,他們如今還是無關重要,可他們都在嚐試著接納和包容,也嚐試著是否能觸及對方的內心。

    宋璟覺得自己似乎是被幾個月的安樂歡喜蒙住了眼,他對李宸確實有有異樣的感情,甚至也生出了一點貪心,想要抓住她。

    可他忘了,她再怎麽平易近人,再怎麽樂於與他融合在一起,她也還是那個自幼在深宮長大的公主。

    她心中的那些彎彎繞繞,都是他無法理解的。

    他進朝廷為官之後,身邊許多人便是勳貴之後,包括周季童,也是長公主的嫡子。這些人出身高牆大院,裏麵的紛爭從來不會少。

    可那些紛爭,他有耳聞,卻未曾經曆。即便是那般,也曉得勳貴之家表麵風光,實則藏汙納垢。帝王後宮,更是如此,李宸雖深受萬千寵愛長大,可她眼界所及,是與他全然不同的一麵。

    她的家書裏並沒有說什麽,她不過是讓李敬業護送她去不羨園而已。宋璟也相信李宸並沒什麽心思,若是有,何必寫家書給他,又做了一係列想要彌補的舉動,送了那麽多東西過來。

    可宋璟也開始明白,李宸注定是處在政治鬥爭的漩渦之中的。

    而他作為她的駙馬,或許也隻是她的一枚棋子。而她身在局中,需要的絕對不止一枚棋子,因此她才會和李敬業一起去了不羨園。

    可宋璟弄不明白,她此舉,到底是想要什麽呢?

    他站了起來,揉了揉額頭,緩步走出屋外,紫黑色的天空中掛著一輪明月,明月皎潔,這同一輪明月下,有人歡笑有人愁,有人在榻上安睡也有人流離失所,他當初參加科舉,為的難道不是希望在同一個天空下,所有的百姓都可以平安喜樂麽?

    既然是這樣,棋子不棋子的,又有什麽關係?

    他初心不變,公主想要怎麽折騰,便隨她去。

    天家之事,也並非是區區一個宋璟可以插手的。

    長身玉立的男人雙手背負在後,長身玉立地站在廊道上,顯得遺世而獨立。

    宋璟想:我想得也太多了,當務之急,還是先將手頭的事情先處理完。

    然而就在駙馬覺得自己想太多的翌日,公主府又來了一封家書。公主大概是覺得自己第一封信寫的有些語焉不詳,第二封家書雖不能說是直白也沒有,但總是拐彎抹角地寫了她在不羨園的日常,然後再寫了一下公主府中的桂花好似快要開花,然後她問駙馬——

    不知桂花花期之時,廣平可在長安。若在長安,定與你定下中秋之約,賞月飲酒。

    鑒於李宸前一封家書寫得實在是相當氣人,於是宋璟接到公主府的家書時,也沒想太多,板著臉接過家書,想著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什麽更讓我窩火的事情沒告訴我。誰知一拆書信,卻是公主要跟他定下中秋之約的書信。

    駙馬一愣,隨即冷凝著的五官瞬間柔和了線條,好似春風化雨,看得周圍的官員一愣一愣的。

    就在駙馬在洛陽四處奔走,處理洛陽諸事的時候,在長安的李宸正在公主府裏,聽剛從洛陽回來的人跟她匯報情況,“駙馬很忙,某去到洛陽的時候,是駙馬身邊的曉文接見,並未見到駙馬。”

    李宸一愣,沒見到?

    李宸看向風塵仆仆的侍衛,問道:“那駙馬可有書信給我?”

    侍衛聞言,連忙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給李宸,李宸拿過來,用手掂量了下,感覺似乎很薄?

    她笑著跟那侍衛說:“你一路辛苦,去領賞吧。”

    “多謝公主。”

    侍衛走遠,李宸才舉起手中的信封,十分好奇宋璟會給她說什麽。畢竟,她先送家書去,是有幾分心虛的。即便她是真的沒有什麽對不住宋璟的地方,可外頭的流言已經是十分不好聽了,他一回來就要麵對風言風語,李宸心中是很抱歉的。

    第一次收到宋璟的家書,李宸心裏有幾分興奮,也跟當初拆家書的宋璟一樣隱隱有些期待,然而當公主拆開信封的時候,俏臉飛紅。

    因為宋璟送回來的家書上,什麽字也沒有,倒是有一幅畫。

    畫中一個男子站在一顆紅豆樹下,他仰頭看天,在他腳下卻落了一地的紅豆。

    李宸:“……”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雖然此時王維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可李宸卻不由自出地想起了這首還沒麵世的千古名詩。

    原來宋璟也有這麽會調|情的時候,她的少女心都快被他撩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