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翻手為雲(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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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宋璟疑惑李宸的用意時,宮中又傳來消息,說聖人在長生殿中忽然人事不省,昏迷了整整兩天。醒來後,帝王的半邊身體已經動彈不得。李宸知道,父親那樣的病狀是中風。
醒來後的李治召見幾個朝中的大臣,說了什麽誰也不清楚。
太子監國,皇後聽政,早朝的時候一大幫大臣在那裏各懷心事,誰都想知道如今聖人身體到底是如何了?這兩年聖人動輒臥床服藥,可哪一次都沒有這次動靜這麽大。
大臣們有人找從前聖人信賴之人探口風的,有想要審時度勢站隊的。永昌公主向來得寵,說不定駙馬對聖人的情況也有所了解,於是也有一群人想要到宋璟這兒來探情況的。
宋璟沒有理會那些人,與如今在戶部的狄仁傑一同出了宮。
狄仁傑散朝之後要回戶部,戶部隸屬中書省,辦公處在太極宮,狄仁傑平時也就權當散步走回去了。這日恰好宋璟的馬車在外等候,宋璟便邀請狄仁傑同車,狄仁傑倒也沒推辭。
自從宋璟入朝為官後,狄仁傑對他多有提攜解惑之處,宋璟入禦史台也是狄仁傑推薦,因此於宋璟而言,狄仁傑猶如他的恩師一般。師生之情,自然是比平日交好之人還要更深厚一些的,加之兩人都一身正氣,與其說師生之情,不如說是忘年交更多些。宋璟又自持光明磊落,因此在狄仁傑跟前,更是無不可明言之事。
車外馬車的車輪軲轆響,車內的狄仁傑歎息:“聖人已經許久沒有上朝,皇後殿下雖說如今聖人安好,可為人臣,總是難以安心。”
宋璟:“聖人前兩天清醒了片刻,強撐著精神見完劉右相以及越王後,便又人事不省。永昌昨日進宮,聖人並未清醒。”
狄仁傑:“如今關中局勢不穩,邊疆又有外敵來侵,聖人在此等關頭病倒,實為國難啊。”
宋璟沉默,沒有說話。他心裏其實憋了一堆的問題想要問狄仁傑,可眼下這種情況,卻也問不出口。
半晌,他才說道:“狄公,璟從前以為隻要能入朝為官,便能一心為民請命,可如今看來,卻並非是這麽一回事。”
狄仁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小人君子,雖各為其利,但皆是為利而來,自然免不了共聚一堂。”
宋璟笑了笑,神色十分平靜,“如今聖人病重,朝中各方勢力都在觀望,蠢蠢欲動。”
狄仁傑側頭,看向眉目不驚的宋璟,歎息說道:“如今聖人已經不能主持國事,我等也許久不曾見過聖人之麵,自古君心難測,誰又敢妄測君心。”
狄仁傑不過是有感而發,宋璟聽著便是聽著,也沒搭腔。
狄仁傑又說道:“我等不敢妄測君心,但有一人或許還是能試探一下聖意的。”
宋璟:“狄公說的是永昌?”
狄仁傑緩緩點頭,“公主自小便聰慧過人,甚得聖心。如今聖人病重,相王太平公主都不曾被召進宮去麵聖,卻獨獨想見公主,可見她對聖人的心意,即便不能全然知曉,也定能了解七八。”
宋璟聞言,苦笑說道:“即便永昌知曉聖意,不見得願意告知你我。”
不論是狄仁傑還是宋璟,麵對皇後殿下和皇太子的時候,即便嘴上不說,心裏也是個明白人。
入朝為官,哪怕自詡高風亮節,不願意揣摩迎合諸多權貴的那些彎彎繞繞,但不會真的是個一根筋到底的人。
古往今來,哪個帝王病重之時,不會統籌大局?昔日太宗病重,駕崩前托孤於長孫無忌等四名顧命大臣。如今聖人風疾纏身也不是一天兩天,又怎麽會沒想過他一旦駕崩後,麵臨這內憂外患的江山,政權該要如何平穩過渡?怕且前幾日帝王召見德高望重的劉仁軌等人,也是與此事有關。
狄仁傑心中有數,當初的李治吃夠了顧命大臣的苦頭,他若是有遺詔,定然不會像太宗那般為李顯留下顧命大臣。知子莫若父,如今皇太子幾斤幾兩怕且沒有人比李治更清楚,留下手握重權的顧命大臣,對皇權是個威脅。若是不留下顧命大臣,莫非是讓當今的皇後殿下攝政麽?
而如今皇後殿下基本上已經控製了聖人身邊的人,其心思也昭然若揭,聖人再糊塗也不至於不明白。
既然是這般,聖人到底,是怎麽想的?
狄仁傑想不明白,不止他想不明白,宋璟也想不明白。
李宸或許明白,可是她明白是一回事兒,她是否願意說又是另外一回事兒。
就在宋璟和狄仁傑談論永昌公主的時候,長生殿中的聖人已經清醒,派人召永昌公主進宮去,說想見小女兒了。
永昌公主自幼便分外得聖人的歡心,一直以來都被帝王夫妻捧著、寵著,如今聖人彌留之際,還念叨著永昌公主也毫不奇怪。帝王病重,向來便是朝廷大事,朝廷諸臣心裏各種忐忑,一旦帝王駕崩,朝中勢力勢必麵臨一場變動,因此分外惶惶。一直與聖人二聖並尊的皇後殿下武則天此時也是一點都沒閑著,她一方麵要照顧帝王,一方麵還要留意朝廷局勢,若是李治駕崩,那麽接著便是當今皇太子登基,新皇登基三把火,如何要在新皇登基後維持自己的權力這是一個十分關鍵的問題。
於是,皇後殿下也是暗中接見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李治想見的是李宸,武則天無暇在旁陪同,便隨他們父女獨處。
上官婉兒引著李宸進入了長生殿,輕聲說道:“公主有所不知,聖人醒來自後半邊身子不能動彈,目力也已經盡失,皇後殿下白天聽政處理國事,晚上便來伺候聖人,也已心力交瘁。”
李宸看著一旁的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如今真真正正已經是母親的心腹了,母親不在長生殿,便讓上官婉兒留在此。
李宸:“母親辛苦。”
上官婉兒微微一笑,領著李宸進了長生殿,將左右的人屏退了,留下李宸在殿中。李宸站在門口的地方,望著裏麵躺在榻上的人,一時之間竟移動不了腳步。她暗中深吸了一口氣,看向上官婉兒,“我想單獨和父親待一會兒。”
上官婉兒抬眼看向李宸,兩人對視的瞬間,便飛快地有了某種默契。
上官婉兒朝李宸行了個禮,輕聲說道:“公主請長話短說。”
李宸望著她,心中感覺十分複雜,可眼下已經沒有功夫來琢磨心中此刻到底是什麽感覺了,“婉兒,多謝。”
上官婉兒:“公主客氣。”說著,低著頭退出了殿中。
李宸從前出入過長生殿無數次,從來沒有哪一次像如今這般艱難,從門口到榻前,短短的幾步路,好似分外漫長。可如今還不是要難過悲傷的時候,父親這兩年纏綿病塌,她早有心理準備父親或許時日無多,可當真正麵臨的時候,心中還是感覺天好像快要崩塌了一眼。
當她走到病榻前看到父親時,目中已經轉著一層薄薄的水霧。
父親總是儒雅清貴的模樣,即便是目不能視的時候,李宸都不曾見過他這般形如枯槁的模樣。他的頭發全部都散了下來,原本因為不能視物而失去神采的眼睛此時是濁黃的。李治好似是察覺到動靜,緩緩轉過頭來,他目不能視,卻伸出了手,氣若遊絲:“是永昌嗎?”
“阿耶!”
李宸走了過去,跪在榻前,握住了父親伸在半空中幹枯的手。
這隻冰冷的手從來都十分溫暖,幼時父親陪她練字,教她彈琴,大大的手握住她的手,或是手把手教她撇捺鉤,或是教她撥弄琴弦。父親的手一揮,好似便能呼風喚雨,給她任何他所能給她的東西。可是如今,能為她遮風擋雨的父親行將就木,而她風華正茂。
李治的手指微動了下,聲音十分微弱,“永昌,你的兄姐們都有孩子啦,父親還記得他們逢年過節便進宮來拜見阿翁,父親本想看看我的小永昌當阿娘的時候,會是怎生的模樣,可父親沒有時間啦。”
“怎麽會?”李宸哽咽,“阿耶會長命百歲。”
李治笑了笑,輕聲說道:“永昌,你要記住與父親說過的話,愛護兄姐,你要待他們好,即使日後你的兄姐犯了什麽錯,也別嫌棄他們……”
床頭上的香爐冒著輕煙,那是用來緩解帝王頭痛用的熏香。李宸跪在榻前,聽著父親斷斷續續的話,父親如今大概是腦袋也不怎麽做主了,說著說著,便會說一些胡話,李宸對父親的話都是連蒙帶猜的。
李治說:“父親記得你小時候,小小的一個,梳著丫髻安靜地坐著,好似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一般,不像太平,在宮中橫衝直撞。”
大概是想起了女兒幼時的事情,李治臉上的神情變得柔和,他似是帶著緬懷一般的語氣,“那時你最乖巧的時候,便是父親和母親一起陪你練字的時候。永昌,有的事情父親已經沒有時間去做了,父親要給你一個東西。”
李治說著,也不知道是從榻上的什麽地方摸出了一個東西塞到了李宸手中,李宸微微一愣。
“這是父親的私印,朝廷大臣向來認的是帝王玉璽並非私印,你臨摹父親的字能以假亂真,但你若有解決不了的事情需要求助,劉右相狄仁傑之輩看到父親的私印,或許會管用。”
李治說著,他的眼睛好似能看見一般,抬手在李宸的腦袋上摸了一下,“永昌,記住與父親說的話。”
李宸的眼淚一個沒憋住,從眼眶掉落,滑過臉龐,然後滴落在李治擱在榻上的手背。
李治感覺到手背上的濕熱,心中也是十分傷心。
人各有命,他到如今,怕且是快要油盡燈枯,與子女也好,與自己的皇後也好,都是見一麵少一麵了。
他病重之後,身邊的人都變動了不少,他眼睛是看不見了,可心沒瞎。
許多事情他已經來不及去做了,有時候他在想,要是當日父親病重之時,他沒有遇見媚娘,那會是怎樣?
若是再早一些,當初他的兩位兄長未曾因為爭奪太子之位被廢,那麽他又會如何?
他或許隻是一個喜歡風花雪月的閑散親王,在晉王府中的湖邊,看書、彈琴、吟詩,不再有武媚娘,不再有後來的一切。
李治想著,喃喃喊道:“永昌……永昌哪……”
李宸紅著眼睛,湊上前,“阿耶。”
帝王氣若遊絲,聲音幾不可聞:“永昌,你應該先是大唐的公主,後才是母親的女兒……”
李宸一愣,正想問父親的用意,這時上官婉兒已經在門口出現,“公主,聖人該要用藥了。”
李宸站起來,看向上官婉兒。父親的私印被她靜靜地握在手中,卡得她手心發疼。
上官婉兒迎著她的視線,平靜無波。
李宸知道這大概是母親的意思,她俯身跟父親說道:“阿耶保重身體,永昌改日再進宮看你。”
“永昌……要記住父親說過的話,要孝順母親,也要對兄姐們好。”李治拍了拍她的手背,聲音已經細得聽不見。
李宸眼中的眼淚滾落,隨即又恢複了鎮定的模樣,“永昌都記住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