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楊柳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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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西州長史趙珍,是奉了大都督郭孝恪的命令,到交河縣視察三年一度的戶等核定一事。

    自貞觀九年起,天下戶等由三個等級改為九等,此後每隔三年,即以仲年(子午卯酉年)對各家各戶的人口、財產進行全麵的核定,以此做為當期征收賦稅的依據。

    貞觀十七年是癸卯年,臘月過了一半,西州其他四縣都已定戶完畢,隻有交河縣尚未做完,戶部一直在催辦,郭都督這才派了長史下來察看。

    而劉文丞正因為本縣定戶的事拖了西州的後腿,被趙長史一見麵就沒頭沒臉地一頓好擼,此時的腰杆子比麵條還軟,數次捶胸頓足下了保證,趙長史才答應回去後不會添油加醋。但是嚴厲地對劉縣令道,“三天定完,再晚自已去和郭都督說。”

    所以劉縣令把趙大人送出來的一路上,心裏一直在生悶氣,又不敢發作,麵皮上一點點的笑也是硬擠出來的。

    今天當了趙長史的麵又演了這麽一出,得知事情出在草商賈富貴這裏,氣得幾乎瘋掉,心說定戶之一事,要不是你姓賈的千方百計想定個三等好少納稅,何至於我吃這回癟。

    兩股火前胸、後背這麽一烤,合該劉捕頭倒黴。就算賈老爺在這兒,劉父母也定是要發作。一縣之令衝上去掄圓了胳膊“啪啪啪”一連打了劉捕頭十幾個大耳刮子,劉捕頭一句話也不敢說。

    這一陣趙珍一直在旁觀,心說沒想到這個高大人如此難纏,當真是得理不饒人。本想多看一會,但是有公務在身,急等著回去向都督複命,開始在一邊勸慰高峻。劉縣令也把父母官的臉麵往屁股後一丟,一個勁地對著高峻三人作揖。

    賈公子何曾見過這種陣勢,平時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胡作,以為天下無敵了,今天才知道自己捅了大馬蜂窩。他看到平時連自己老爹都要曲意奉承的劉縣令都如此表現,當下傻在那裏,幾乎尿在褲子裏。

    而高峻看看這一陣折騰天都快黑了,心中掛念起柳玉如來,也不知這一天她那裏如何,且趙長史還陪在一邊,心想再鬧下去就過了。

    於是說道,“趙大人,劉大人,再怎麽說我與兩位大人都是朝延命官,隻不過兩位大人是為民,下官是喂牲口罷了。今天光天化日的,被姓賈這小子當眾踢了一腳,丟的真的不隻我一個人的臉麵,想想我都沒臉走出這交河縣衙了。”

    劉縣令見高牧監終於說話,恨聲說,“他哪隻腳踢的,看我不削了它!”

    “不必,不必,平時我的牧場中有哪頭牲口不聽話,我也隻是踢一腳了事,今天隻把這一腳還回來,高某絕不深究了,二位大人以為如何?”

    劉縣令乜斜著看了看跪在地上發抖的賈公子,“畜生,你還等什麽,是不是等本官扶你起來?”

    賈公子正度日如年,聽縣令大人發話,忙站起來挪至高峻麵前站好,心說也隻好認栽了。看這位高大人文文靜靜,一腳應該能挺住的。

    高峻一邊與趙大人客套著,出門前對著賈公子抬腿一腳。也沒見他使多大的力氣,隻聽賈公子的大腿骨“哢嚓”一聲,賈公子慘叫著撲倒在地。

    臨出門,高大人衝著地上的賈公子道,“明日辰時,讓你老子到柳中牧走一趟。”隨後與趙、劉兩位大人“依依惜別”,領了兩位手下出來。

    劉武和馮征哪裏看過這樣的好戲,今天始知高大人的手段。整個過程先縱後擒,先抑後揚,把一個堂堂的縣令玩得團團轉。劉武暗自歎道,“我若有高大人十分之一的手段,還會吃了萬士巨的虧。”

    而馮征長這麽大頭一次看到州府的官員對一個牧監如此客氣。高大人當麵胡作,長史一句埋怨都沒有,看來真是天外有天啊,原來怎麽沒發現呢。兩人心中都下定決心,今後唯高大人馬首是瞻,做高大人的死黨。

    三人從交河縣出來,打馬如飛,不一會就到了去往劉武家的岔路口。劉武說,“高大人,天已黑了,正好去我家,卑職真想請您喝兩口。”

    高峻說,“我也急著回去,那就改天討擾吧,”於是劉武與二人分手回家,高峻帶了馮征,返回柳中牧場。

    進入穀口,高峻在馬上往揀草房方向看了看,那裏隻掛著一盞氣死風燈,尋思天色這麽晚,柳玉如她們一定早就回去了。所以,二人馬蹄得得直接馳回。

    換了袍服,馮征說,“要不大人,卑職請你喝酒吧。”

    高峻想著羅得刀和陳九媳婦他們今天去柳中縣的事,在牧場大門口,撞到羅得刀與羅全正走進來。羅得刀見到高峻,忙著說,“大人,我們購了東西回來既不見你,去柴屋也不見柳夫人,正好在這裏碰到。”

    高峻問,“柴屋沒人?”

    “沒人,黑著燈。”

    高峻自語道,“難道還在揀草房?”

    馮征說,“從揀草房經過的時候,我好像看到燈後邊有兩個人。”

    高峻急道,“你怎麽不早說。”返身上馬直往揀草房馳來,馮征不知自己錯在哪裏,也騎馬跟在後麵。不一刻二人到了揀草房,高峻不待馬停穩,就飛身跳下來,往揀草房裏走去。燈下的草垛後麵果然有兩個女子正在那裏揀草。一個是柳玉如,另一個是白天看到的那個扶柳氏下車的女子。

    此刻時間已是酉時末了,冬天天短,太陽早已沉下去,仍留在揀草房裏幹活的就剩下了柳玉如和楊丫頭兩個人。

    這次新到的女牧子一共十九人,除去那個王彩蓮做了揀草房的管事,餘下的十八個人正好兩人一組。柳玉如和楊丫頭被分在了一組。

    昨天,王彩蓮與王仁背地裏計劃整治柳玉如被高峻撞到,王仁因此還挨了高峻一鞭子。但是這兩個人壓根就想不到打他的是牧場裏的牧監大人,高峻以前很少到牧場裏來,像什麽馬掌房、揀草房等處更是一步不登,王仁是一位馬掌房的管事,這樣的小角色還真不認識高峻,王彩蓮就更不用說了。

    她沒有意識到王仁挨打是因為她與王仁兩個人涉及到了柳玉如,所以今天女牧子們第一天出工,王彩蓮就將早就想好的計劃使了出來。柳玉如是因為容貌出眾,王彩蓮深怕她搶了自己的風頭;楊丫頭是因為年輕、快人快語,也觸到了王彩蓮的忌諱。

    她給這兩個人安排的位置很有講究,使柳氏和楊丫頭幹活的時候要跑很多的冤枉路,兩個人分到的任務也是最難揀的,草堆裏夾藏的積雪和著泥土,在翻揀的過程中讓日頭一曬,很快變成了一片一片的爛泥。

    因為摸不著昨天那兩個人底細,王彩蓮今天隻是小試了一下,看看一天時間過去了也沒有什麽異常,心裏認定她所整治的這兩個人並沒有什麽背景,於是放下心來。

    看著柳玉如和楊丫頭兩個人一身兩手的泥水,王彩蓮心說這才不算最難受的,明天她要再加碼。

    楊丫頭來自江州,是個典型的辣妹子,一向敢想敢幹。她是因為一剪子鉸了一個紈絝的胯下命根,既廢了小子的一生、還算不得謀害性命,所以才被發配了來。

    她看出柳氏是個沒幹過粗活的人,也看出這個女人與周圍那些人大為不同,第一次見麵就對她有好感,因此幹活的時候楊丫頭總是搶在前麵。時間到了收工的時候,村裏接人的牛車也到了,趕車的老頭看到這邊還有兩個人沒完事,有些遲疑。從揀草房到村子裏,少說也有近二十裏路,車走了,她們就隻能徒步走回去。

    但是那些已經爬到車上,搶了好位置的女牧子們一個勁地催促,看看管事王彩蓮也沒有不讓走的意思,於是架起牛車走了。王彩蓮看看這裏滿身泥汙的兩個人,嘴撇了撇,“幹不完別走,”繞過兩個牧草垛,往馬掌房去了。

    柳玉如今天算是領教了疲勞的滋味。

    從今天起,她將疲勞這個詞與寒冷、饑餓、孤獨放在一起,將她們並列視為對一個女人最大的考驗。她說,“妹妹,要不你回去吧。”

    楊丫頭道,“那可不行,我一個人往回走害怕。”說著看看也沒旁人,張口罵起王管事來,“這個娘們,仗著找到靠山,整治起姑奶奶來一點不手軟!”

    柳氏心頭一直有個預感,這個預感雖然不明確,但卻一直隱約地存在,可以說是她這一天來能夠默默堅持下來的希望。那就是:那個高大人一定會來的。

    楊丫頭正罵著王管事,看到夜色裏有兩匹馬馳到了近前,馬上兩個男子動作敏捷地跳下馬向她們走來。

    柳玉如和楊丫頭的衣服因為沾滿了泥水,再加上白天出了汗,晚風一吹,身上都感覺了冷。兩個人有些牙齒打架地看著這兩個男子由暗處走到燈影下。

    楊丫頭吃驚地張大了嘴巴,看著那位穿著墨綠色官袍的年輕男子幾步走到柳氏的跟前,也不說話,看看柳氏身上早已讓汗水濕透的衣服,脫下了綠袍子披在柳玉如的身上。拉了她起來後,又一伸手從懷裏掏出塊絲巾,連頭帶臉地將柳氏包了起來,隻露著兩隻眼睛。

    柳氏乖乖地任憑他對自己做著這些,也不多說一句話,由他扶起來走到一邊坐下,又是看著他走到她們沒揀完的那堆爛草跟前,非常麻利地揀了起來。另一個男子看來是他的隨從,以楊丫頭的機靈一眼就能看出來。因為她看到馮征幾乎是緊隨其後跑上去與那人揀草。

    “喂,我說,你幹活不熱嗎?”楊丫頭大大咧咧地問馮征。

    一下子把這位小夥子問愣了。說心裏話,馮征才二十來歲,從來沒有接觸過年輕的女人,一時不知道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高大人聽了楊丫頭的話,回頭說,“馮征,你熱了就把衣服脫給人家。”他恍然醒過味來,馬上脫下自己的外套丟給楊丫頭。

    柳氏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們幹活,她把眼前高大人的每一個動作都與侯駿搭建柴屋的影子進行著比對。漸漸地她發現這兩個影像沒有意外地重合在了一起。

    她頓時想到,“啊,看來的確沒有什麽事情發生!”想著,一陣困意忽然襲來。

    而楊丫頭隻問了馮征一句話,“你和這裏各房的管事誰厲害?”馮征一時回答不上來,因為昨天高大人說他的排馬不要做了,讓跟著他,那他現在算什麽?高大人代為回答,“昨天他拿馬鞭,抽了兩個管事。”楊丫頭一聲歡呼,險些跳起來。

    兩個男人不一會就揀完了,高峻發現她已經歪坐在草堆上睡著了。高峻伸手把她抱起來,輕飄地跨到馬上,率先緩緩馳了出去。楊丫頭看了馮征一眼,“小子,你怎麽辦?”馮征被她激將法一激,也不說什麽,把她抱起來放到馬背上,隨後飛身上馬,兩人並騎一馬,也往村子的方向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