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節 躺在床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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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璠躺在床上,歪著頭,無神的眼睛望著窗外。

    日暮的感覺很糟糕,吳璠一點兒也不喜歡夜晚。

    不,不僅僅是厭惡,而是恐懼。

    “康耀”公司的名氣很大。當初從大學裏畢業,選擇職業的時候,吳璠就選中了“康耀”作為履曆投職目標之一。很幸運,麵試官很賞識吳璠,再加上他在大學裏曆年來建築工程科目優秀的成績,試用期結束就直接晉升為公司管理人員。

    名字裏帶有一個“璠”字,真正是一帆風順啊!

    半年時間就獲得升職,兩年時間就成為了部分副主管。然後是項目組副組長,跟著上級主管摸爬滾打曆練了一年,就以項目負責人的身份,單獨操作小型化商業樓盤。

    在很多人看來,吳璠無疑已經躋身於“成功者”的行列。他的家世普通:父親是工人,母親雖然在事業單位,也隻是普通的辦事員。家裏雖有兩套房子,卻算不得大富大貴,隻是比普通人家略好一些。

    每月超過兩萬元的薪水,這在吳璠大學時代曾經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自信心這種東西,會隨著身份地位的改換產生變化。

    吳璠變得與過去不一樣了。他不再是那個剛剛走出學校大門,對於單位和老師抱有畏懼的年輕人。“康耀”是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在這裏工作,接觸到的人高低分化相當嚴重。要麽是政府官員,要麽就是最底層的拆遷戶。

    至少在吳璠看來是這樣。

    他一直記得自己剛進公司,在工地上跟著工人們上班的那些時候。總會有不同部門的政斧官員下來視察。衛生、環保、城建、稅管……有些官員很負責,說話做事一絲不苟。有些就相當扯淡,檢查目的除了蹭飯就是要錢。都說不同時代醞養了不同的人,吳璠是親眼見過項目部經理把厚厚信封塞給對方,然後換來了一張張檢查合格證。也有用不著花錢的時候,隻要照章辦事,規規矩矩施工,正正常常經營,同樣可以拿到政斧部門蓋章簽發的文件。

    光明與黑暗總是同時存在,社會也是如此。

    吳璠憤怒過,也對各種吃拿卡要打抱不平。每當這種事情,他就會去街角小飯館裏,點上兩個菜,要上一瓶烈酒。他沒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隻能在酒精的麻醉下,讓自己變成醉漢,然後噴吐著酒氣,肆意叫罵。

    這算是一種變相的忍耐吧!

    從高中時代就相互愛慕,直到考上大學才表明心跡,也被對方接受的女朋友分了。說起來,都怪《非城勿繞》節目上那個該死的賤貨。要不是她說了那句“寧願坐在寶馬車裏哭,也不坐在自行車上笑”的狗屁廢話,女友也不會心生變化,離開自己。

    也許她早就有過類似的想法,隻是從未對自己說起。“分手”兩個字說得簡簡單單,沒有哭鬧,也沒有電影裏抓住對方衣服以死相逼苦苦哀求的悲慘場麵。吳璠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保持著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的冷靜。然後,默默看著女友轉身離開,坐進了一輛停在路邊的“奔馳”。

    月薪兩萬,養不住心兒飛揚的女友。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裏,隨便一隻“古馳”皮包就要上萬,貴婦腳下的一雙鞋更是足以讓窮鬼們傾家蕩產。

    拚足力氣往上爬吧!

    都說每個人都擁有公平和機會。可是在吳璠看來,那就是他嗎的一句屁話。

    如果我有夠多的錢,我就不會上什麽大學,而是與王XO一樣,帶著一條狗上專機,花上幾千萬給它慶祝生日。嗬嗬……有時候仔細想想,其實離我而去的女友不就是一條狗嘛!她嫌棄我這裏提供的狗糧不好吃,生活條件差,所以轉身離開,成了別人的女人。

    發生在拆遷戶身上的變化,真正是令人震驚。

    他負責入戶調查,親眼看到過太多的事情。

    夫妻之間為了幾十萬補償款反目成仇;父母家人為了房子喊打喊殺;還有原本和睦的鄰居就為了一個平米的隔牆麵積鬧得你死我活,最後雙雙互砍成重傷,送進醫院。

    為了錢,什麽都不重要了。紅彤彤的毛爺爺比親爺爺還要親,不能給兒子鈔票的父親連做爹的資格都沒有。

    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但是最令吳璠接受不了的事情,就是那些因為拆遷,一夜之間暴富的懶鬼。

    他們到底有什麽地方比我強?

    小學沒有畢業,成天呆在村子裏遊手好閑,除了玩牌喝酒,別的什麽也不會。這種人是真正的無賴,也是真正的社會垃圾。可是他們的運氣簡直好到逆天,就因為房子在拆遷範圍內,就可以坐享其成,從公司裏分到多達數十萬、百萬,甚至是千萬的拆遷補償款。

    吳璠想不通。

    我辛辛苦苦上那麽多年學校,吃那麽多苦拚命考試,究竟是為了什麽?

    我與那些廢物同齡。小學、初中、高中,我淩晨六點起,晚上十二點睡,刻苦學習,成績保持班級前列,披荊斬棘,好不容易擠過了高考獨木橋。四年本科讀出來,拿到了學士學位,在單位上吃苦耐勞,不分寒暑,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可是他們……什麽也不用做,什麽也不用學,就這樣輕輕鬆鬆躺在厚厚的鈔票堆上。

    思維是飛揚的。

    每當想到離開自己的心愛女友極有可能被這樣一個不學無術,卻偏偏因為拆遷暴富的混蛋摟在懷裏肆意玩弄,吳璠就覺得整個身體都被熊熊火焰燃燒著,想要隨便抓起一件東西朝那些家夥腦袋上砸去,碾爛他們醜陋的頭顱。

    這個世界,還有“公平”可言嗎?

    殘酷的事實再一次令吳璠精神崩潰。

    父親去世了,是正常的壽終正寢。

    醫院,殯儀館,火葬場……這是絕大多數死者在陽世間最後要走的路。偏偏在火葬場的環節出了問題————就因為吳璠沒有給負責燒屍的家夥紅包,父親排序的號數被更換。全家人從早上等到了下午,也沒有輪上。

    如果不是母親背著吳璠悄悄給燒屍管事遞了紅包,父親的屍體還會在停屍間裏就這樣擺下去。

    規章製度大紅框框掛在牆上,可是有屁用。

    你不滿意不高興可以舉報,結果就是親人屍體被耽擱得更久。這還是吳璠事後從一個看不過去的老人那裏,學到的經驗。

    哈哈哈哈!真正是連死人都沒有“公平”可言啊!

    窗外的太陽沉下去了。

    房間裏沒有開燈,從昏暗逐漸變成了黑暗。

    睡不著,眼睛卻依然閉著,就連睜開的力氣都沒有。

    這狀態很糟糕,吳璠知道自己身體出了狀況。但是去醫院沒用,解決不了自己的問題,說不定還會引發更可怕的結果。

    外麵傳來了腳步聲。

    緊接著,有人敲門,然後是高聲的叫門。

    “吳助理在嗎?”

    “吳璠,開門啊!我是何洪濤。”

    “小吳,開開門,你在裏麵嗎?”

    吳璠很想從房間裏逃出去,可是他現在連從床上站起來開門的力氣都沒有。隻能躺著,奄奄一息。

    擺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響了,發出鈴聲。

    它從前天就沒有充電。

    外麵走廊上傳來的腳步聲很亂,人聲嘈雜。

    “我聽見他電話的聲音了,吳璠就在裏麵。”

    “他怎麽不開門呢?”

    “小吳開開門啊!我是何洪濤何經理,你怎麽了?說話啊!”

    “吳助理一個人住單身宿舍,該不會是出什麽事兒了吧?”

    “拿工具來,把門撬開。”

    吱吱嘎嘎的聲音非常刺耳,吳璠知道那是堅硬物體插進門框邊緣縫隙裏所發出。公司裏這種宿舍建造時間早,因為是臨時性房間,門板材料很廉價,是木屑粉末粘合壓製的合成板。很快,隨著“嘣”的一聲悶響,鎖扣從門板上被強行挑開,幾道明晃晃的手電光線照進房間,撕破了黑暗。

    何洪濤大步走進房間,臉上全是驚訝。他手裏拿著一支工地上常用的大號電筒,雪亮刺眼的光柱筆直射向躺在床上的吳璠:“小吳,你……你這是怎麽了?”

    隨後進來的謝浩然按下門框側麵的電燈開關,照亮了一切。

    一室一廳的格局不大,房間裏的擺設也簡單。站在外間的客廳裏,就能看到正對房門的床。

    吳璠躺在床上,藍白色花格的被子蓋著身體,露出靠在枕頭上的腦袋。

    現在是夏天,正常人穿著短褲汗褂都覺得熱,他卻緊緊裹住被子,好像還在冷得發抖。

    一起進來的還有兩名工人。一個手裏拿著鋼鉗,另外一個手裏拿著大號扳手。他們站在何洪濤旁邊,神情疑惑。

    何洪濤見吳璠沒有回答,於是邁開腳,正打算朝著臥室裏那張床走去,卻被謝浩然從後麵伸手,扣住了肩膀。

    “何經理,就是這兒了。”

    謝浩然眼眸深處閃過一絲精光,目光隨即從那兩名工人身上掃過,壓低聲音對何洪濤說:“讓他們出去吧!這裏有我們就夠了。”(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