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文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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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堂吃過晚飯走到樓上,此時已經是夜幕籠罩天地,若非點了油燈便是伸手不見五指了。

    王楓上樓後,將自己橫在床上微眯了片刻,待肚子不是那麽撐了,便從床上下來,將行囊打開,取出自己包裹著油布的書包,轉身來到書桌前。

    書桌是落葉鬆的,帶著濃厚的明朝風格,簡單卻又精致。書桌靠著窗,王楓將油燈放在書桌右側前頭,鋪好筆墨紙硯,便打開書卷從《大學》中隨意找了一句,嚐試著破題作篇八股文。

    外麵風雨敲打著窗扉,不絕於耳的淋瀝聲傳入耳中,宛如現代播放器中單曲循環的雨之流韻。

    王楓伏案蘸墨運筆,讓一縷墨香透過窗,在天際遊走。寫完一篇八股,王楓將之又研讀了幾遍,找出了其中的兩處不太通順的地方,反複幾次推敲才將這不通順的地方潤色的恰到好處。

    這個時候更夫打更的聲音已經傳來了,三更了。

    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話雖然這麽說,但是也要勞逸結合,三更大體就是十一點了。也該睡了,不養足精神,明日如何繼續努力。

    外麵很安靜了,唯餘雨聲陣陣。

    終於睡覺了,王楓熄滅了油燈,借著閃電的亮光走到床榻,除去衣衫,美美的睡去。

    應天也真夠給麵子,王楓早上醒來的時候現窗外的雨已經停了,東方的天際微紅,似乎要出太陽了。

    今日的清晨格外珍貴,陰雨連綿近月餘,今日終於要放晴了。

    王楓穿好衣服,稍作洗漱,將麻布、竹筒、字帖及練字的毛筆以及前段時間在家剛抄寫的一卷書一並放入書包中,斜挎好書包,夾著一塊黑木板便出了房門。

    早起的學子書生並不僅僅是王楓一人,也有數位不相識的學子書生已經起床推開窗或是持卷晨讀或是臨窗而書,當然晨讀不是狼嚎,是能讓人接受的那種。看到王楓斜挎著奇怪的布包和黑木板出門去,微微側目,有些詫異,王楓憨笑著打了個招呼,這些學子書生微微詫異,也都頷回應。

    院試整體感覺高一層次,整體考生質量感覺也比縣試、府試要的要高一層次,不像前兩次那般魚龍混雜,畢竟能來參加院試的人都是取得童生稱號的,至少也是有兩把刷子的。

    出了客棧,王楓一路向著秦淮河走去。昨日傍晚還不曾覺得,今日站在秦淮河岸,卻是對十裏秦淮的鼎盛感到震驚。十步一樓,五步一閣,鱗次櫛比,遊人如織,美輪美奐。

    近月連陰雨,難得晴了天,對岸也熱鬧了起來。

    河對岸有掂著裙擺追逐嬉戲的少女,有洗漱時吳語慢歌的少女,也有被調戲後和畫舫上公子對罵的潑辣少女......淪落風塵,卻也比尋常女兒家多了份自由。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誠不我欺也,可惜不過幾十年之後整個國度不再屬於他的人民。

    早課做完吃了碗鴨血粉絲剛回到客棧,王楓就遇到李斐和唐子君等人,唐子君說道:“學弟你有福了,後日我們請了幾個前輩開文會,介紹考場經驗,你一定要來啊。”

    王楓有心說不去,可是想到自己是第一次參加院試,去聽聽院試要注意哪些細節也好,於是王楓點頭答應一定去,又與眾人通了住處便分開了,當然可不是白去,份錢交給唐子君帶走了。

    翌日,秦淮河的一艘畫舫上,賓客基本到齊,人介紹得差不多了,唐子君開始為眾人引介前來的兩位秀才。

    這二人都屬於有為的年輕人,不到二十歲就考上秀才,雖然目前尚不是廩膳生員,一個才剛通過歲試增補為縣學增生,另一人則為縣學附生,但二人卻同時過了科試的選拔,可以參加下一屆的鄉試。

    唐子君請這兩個秀才過來,目的是讓他們給學弟傳授應試經驗。

    像一些考試的環節就不用講,二人講的主要是複習哪些書經,讀哪些文章,尤其是看哪些程文最有裨益。

    文會一開始,隻有這二人說話,別人都不搭話,有些書呆子已經匆忙研墨,拿起毛筆作起筆記來,顯然是把這兩個秀才的話當作金科玉律。

    可問題是,院試在考試內容上,跟縣試和府試沒什麽本質不同,要複習的也不過就是四書五經,至於背程文,誰敢保證哪篇程文比別的程文更有可能押中題目?

    王楓聽了一會兒,甚是無趣,倒是旁邊的一人麵帶笑容饒有興致地聽著。

    等那二人介紹完經驗,那人不由笑著搖搖頭,輕聲道:“要是真有本事,何至於去年的鄉試碌碌無為?”

    王楓略微一愣。

    看起來這人誌向不小,人家二十歲前考中秀才,已是值得誇耀之事,他或許是年少成名,但畢竟還沒中秀才,現在居然就考慮起中舉人的事來了。

    這年頭,想在二十歲之前中舉是非常困難的事,一省下來,分攤到每個府每屆最多不過一二人過關。但聽這人的口氣,他可以來年順利通過生員考試,翌年馬上可以中舉,十幾歲就可成為舉人公一般。

    學長的先進經驗介紹完,後麵就是文會所必備的項目,坐而論道。

    但因有這兩個“高年級”的師兄在,在場的一眾童生都有些放不開手腳。無人敢出來開這個頭。

    唐子君正要說話,卻是那人搶先開口:“在下以為,君子以品德立世,諸位以為如何?”

    在場的人有的已經在偷笑。這麽淺顯的道理,還用論?君子不拿品德立世,難道拿棒槌?

    唐子君笑道:“李如風公子說的極是。”

    李如風笑了笑,難得有人搭茬,他也就順著說下去:“在下又聽聞。君子當守禮,這男女授受不親,諸位以為呢?”

    李如風的話鋒轉變得有些快,剛才還在說君子的品德問題,現在說及禮法,還提到“男女授受不親”,這必有下文。連那兩個秀才也好奇地看著李如風,揣測他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

    李如風續道:“若有女落水,君子立於岸,當如何?”

    這下眾人終於知道論點是什麽了。

    見到女人落到水裏。君子應不應該救的問題。

    這是個很深刻的問題。

    其實這問題,在《孟子》中已經論述過,連一代聖人孟子都曾特別作論,探討了一下嫂子溺水,小叔子該不該救的問題。

    “嫂溺,則援之以手乎?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這是孟子的原話。意思是,你嫂子落水之後,你不救就是豺狼,雖然有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在裏麵。可施加援手,是因為事急從權。

    但自從程朱理學盛行之後,女子貞節大於一切,對這命題也有了不同的看法,尤其是明朝中葉之後,一些思想家所堅持的卻是就算你嫂子落水。也不能救,這才是真正守禮的君子。

    孟子話說得容易,但聖人也沒討論過救完人之後的道德問題,你是把人救上來,人活了,關鍵是女人的名節當如何?若是你娘、你媳婦、你女兒,那什麽都好說,可問題是跟你沒有直係血緣關係的人,隻要你跟她有身體上的接觸,那以後你們算怎麽回事?

    這就好像老娘和媳婦同時落水應該先救誰的問題一樣,這問題本身就是個偽命題,但在這年頭,為了彰顯禮法,這些問題都要被堂而皇之拿來討論,並且從大德和小節諸多方麵給出結論,防止民間出現相類似的事官府無從判決。

    比如先救媳婦還是老娘,官方的基調就是必須要先救娘,這是孝道,是大節,就連媳婦也要明白孝義才是第一位的,若兒子先救媳婦,就會受到道德的批判,甚至會被革除功名,下獄問罪。

    現在李如風的這個問題,更加偏激,一個不認識的女人落水了,你作為一個君子該如何做?

    雖然這問題基本已有現成的答案,但在場之人,卻沒一個開口搭話,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見死不救那不是君子,可你救了,那就要違背社會道德。

    這不是給自己添堵嗎……

    李如風臉上掛著笑容,如果拿一般的命題來論,在他而言沒什麽意思。就是這種非常特別的問題,才會產生非同一般的反響,也容易論出一些獨特的道理。

    眾人不言,李如風看著唐子君道:“唐公子以為呢?”

    唐子君麵色稍顯尷尬,心裏暗罵李如風出難題,現在和和氣氣搞個文會,大家交流一下學問,你偏要起個這樣令人糾結的命題,這不是誠心與人為難嗎?

    唐子君遲疑道:“在下以為,還是不救吧。”

    “哦?”李如風略微驚訝,“難道唐公子見死不救?”

    旁邊一個姓韓的士子冷聲道:“並非見死不救,而是不能因小節失大節也。”

    李如風也微微冷笑:“那在閣下心中,何為小節,何為大節?人命難道在君子品德之下?”

    韓姓士子怒道:“聖人言,當舍生而取義,難道君子品德不在人命之上?”

    在場之人擁戴韓姓士子的不在少數,主要這是朝廷為民間定下的基調。看見嫂子落水怎麽辦?先去找哥哥啊,哥哥不在去找侄子。侄子也不在?估計等你跑回來,你嫂子也淹死了,沒你什麽事,可以等著辦喪事了。

    現在是看見陌生女子落水,道理也是一樣的,先去找她的親眷。實在找不到,那就找根竹竿去幫忙試試,如果竹竿夠不著,你還是在岸邊上看著女人淹死才好。不然就算你把人救上來,人家家人也不會感激你,甚至會拿你去送官,或者是被鄉民浸豬籠。

    為什麽別人不救,偏偏你救?這不是有私情是什麽?

    李如風沒有去回答韓姓士子的話。反過頭問王楓:“王公子以為呢?”

    所有人突然都安靜下來,他們都想聽聽王楓的“高論”。

    王楓如今在海州府士子當中,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他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被人拿來作為攻擊的借口,照現如今的形勢來說,王楓應該什麽不說才對,但或者就算什麽都不說,別人也會以此來攻訐他,質疑他的人品。

    王楓見到李如風臉上似有似無的笑容,心裏感覺一陣惡心。他心想:“這小子不會誠心設套讓我鑽吧?無論我說救或者不救,隻要跟本屆考官的意思相違背,那就會成為我品格上的‘汙點’,足夠考官把我刷下去不給進學的機會。”

    王楓麵色不變,微微笑了笑:“李公子看來多慮了,在下不會遊泳,下水之後肯定會淹死,所以我寧肯去找人來救。”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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