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其實也喜歡吃蛋撻？”

    夜空浩渺,  星河悠悠。無數細碎的星光閃耀在天鵝絨般寂靜華美的夜空之中，為這座隻有兩個人的球場帶來一絲光亮。伊利克森與克裏斯蒂亞諾頭挨著頭,  躺在草坪的中央。夜色幽靜，模糊的影子拖在身旁。他們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對。”克裏斯蒂亞諾承認道,  他直直望著星空,  笑了一下，“不過我不常吃，那不適合運動員。”

    “這樣聽起來,  當職業球員也很辛苦啊。”伊利克森扭動了一下身子，“那除了蛋撻以外,  你還有什麽愛吃的嗎？我印象中……魚類食物和吐司？喝的就是桑爾果汁和畢夏礦泉水？”

    這並不是什麽有營養的話題,  僅僅是無意義的閑聊罷了。但是伊利克森和克裏斯蒂亞諾都沒有覺得厭煩，正相反,  他們很享受跟彼此相處和談話的時間。

    克裏斯蒂亞諾想了一下，回答道：“還有馬鈴薯和奶酪吧，煎蛋卷也不錯。以及你特別嫌棄的意大利香腸，我感覺也很好。對了，我還喜歡烤肉——或者說和朋友們烤肉的過程，我烤完之後給他們吃，自己隻嚐一點點。”

    哪怕是這種簡單的問題,  他回答起伊利克森的時候也是這樣認真，並且毫不敷衍。而年輕的金男孩聽到最後一句話之後,  也興致勃勃地探過頭來接話道：

    “是這樣嗎？那你下次烤肉可以帶上我,  我覺得我可以幫你吃不少呢！還有裏奧,  他特別鍾愛烤肉，他給我推薦過巴塞羅那的餐館——呃。”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提了個不合時宜的人，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而克裏斯蒂亞諾卻像沒有聽見他最後那段話一樣，繼續說道：“如果有機會的話當然可以。不過我一般都是和我的巴西隊友們一起烤肉，比如卡卡還有馬塞洛。你想要吃烤肉的話，必須得賽季中溜來馬德裏。而且就算這樣，我也不會允許你多吃的。”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裏帶了點點的笑意。

    可惜小蝴蝶顯然更加關注“溜號”的內容。

    “聽起來很刺激呀。”伊利克森說道，“卡卡？”

    他甚至隻需要用疑問的口氣念出這個名字，克裏斯蒂亞諾就明白他想要問什麽了——伊利克森補習足球大事件似乎是從上世紀開始的，進度大約還沒推到近幾年。

    “是的。”他頓了頓，以一種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的心情說道，“他是個好球員。”

    “我記得他長得很好看呀。”伊利克森徹底地側過身來，他躺的一直就不太|安分。他的身體蜷縮起來，雙手摟抱住膝蓋，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克裏斯蒂亞諾，像是一隻取暖的小動物。“在諾坎普的時候，我有看見他坐在替補席上。”

    克裏斯蒂亞諾失笑：“評價一個球員不應該用好看不好看吧。”但他的神情裏卻透出幾分苦澀的味道。

    “可是我確實還沒看過他的比賽啊。”伊利克森說道，“隊長？你怎麽不說話了？”

    “……沒什麽，在想一些事情。”克裏斯蒂亞諾回答道。他沉默了片刻，很突然地開口道：

    “伊利克森，從歐洲杯開始以來你就感覺到我的不對勁了吧。”

    伊利克森猶豫了一下：“是啊。”可是他又很快地補充道，“也不能說不對勁，就是覺得你……狀態太緊繃了。不過，我現在明白了啊。”

    他的語氣像是急於證明一樣：“我明白的，從歐洲杯開始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那個和梅西爭鋒的英雄——你隻想當屬於葡萄牙的英雄，隻想為她贏得一切，不是嗎？”

    他的眼睛睜的大大的，連前麵提到梅西都顧不得了。這樣的話語放在現實中麵對麵說出來其實是會有幾分尷尬的，但此刻伊利克森那種真誠又急切的神情使人完全想不到這一點。

    他就像是把一顆心都捧了出來，在細碎的星光下，充滿信任和愛意地看著你。

    這個時候，克裏斯蒂亞諾反而笑了一下：“所以任意球的時候你過來抱我果然是故意的。”

    他看到伊利克森咬著下唇不說話，聲音變得愈柔和。他說道：“是的，隻有在這一刻我才真正感到梅西與我無關，我的意誌與決心已全部指向葡萄牙的榮譽。”

    “可是伊利克森，我並不是因為靠近了榮譽，認為自己將要贏得它而激動戰栗的。我是因為過往的傷痛——我伸出去的手當著所有葡萄牙球迷的麵一次又一次地落空，哪怕我一次比一次更加堅定執拗地伸出手去夠那至高的榮譽，我的手、我的心依然會同時因為巨大的幸福與痛苦而戰栗。我渴望擁抱幸福，得到救贖，但我的傷疤時刻疼痛。”

    “你是在說……2oo4年的歐洲杯嗎？”伊利克森用額頭輕輕抵觸了一下克裏斯蒂亞諾的側邊額頭，擔心地看著他。

    克裏斯蒂亞諾的眼睛突然之間緊緊地閉上，過了好幾秒才重新張開。他語氣低沉地說道：

    “那是我永遠的恥辱，永遠的憤怒，永遠的痛苦，永遠的眼淚。傷疤永遠在那裏，日複一日地疼痛著。而沒能得到上帝眷顧的我們，全部都是葡萄牙的罪人。”

    “克裏斯蒂亞諾……”伊利克森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輕柔地搭在克裏斯蒂亞諾的身體上，試圖杯水車薪地緩解他的痛苦，“可是都會過去的。”

    他感到自己似乎在哪裏聽過這段話，過了好一陣子才想起來是馬德裏的那次下午茶時，他們談到切爾西的時候，克裏斯蒂亞諾說過的話。

    “過不去的。”克裏斯蒂亞諾呆呆地說道，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天上的星星，“沒有辦法過去，除非得到更大榮譽的補償。它永遠都沒法過去，永遠都是我背負著的沉重枷鎖。”

    “你明白的，伊利克森，我還有機會，我相信我還有機會。我能夠做到，我能夠憑借不懈的努力和誓死不回頭的決心，為葡萄牙搶也要搶回來一座獎杯。我才二十七歲，我還是世界上最好的球員，我還有機會——今年也許是我最好的機會。”

    “在我十九歲那年，上天當著我的麵奪走了所有葡萄牙人勢在必得的榮譽。我們在家門口前的決賽輸給了希臘人。那時候我痛苦、委屈、不甘，淚流不止。可是那個時候我還不是人們寄予眾望的對象，雖然我給自己的隻會更重，可是那時候，大家流著淚安慰我說，克裏斯蒂亞諾，你還是個孩子，你還有機會。”

    “2oo6年，我二十一歲，英格蘭炙手可熱的天才，跟隨葡萄牙征戰世界杯，落敗而歸。2oo8年，我二十三歲，滿載著曼聯的無數榮譽，跟隨葡萄牙征戰我的第二次歐洲杯，落敗而歸。2o1o年，我不再是跟隨葡萄牙，我帶領葡萄牙出戰世界杯……我們依然被擊敗了。”

    “我痛苦欲絕，我滿心不甘，可是我們必須接受失敗。我還能挑戰下去，可是很多人已經離開了。我知道我的心靈還有機會重獲平靜與自由，但路易斯的卻不可能了。他說自己職業生涯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為葡萄牙帶來一座獎杯。我答應過他的，我想要做到的！今年或許是我最好的機會——獲得解脫，不再背負遺憾的機會。”

    “我二十七歲了，依然年輕和強勁，充滿力量。可是下一個歐洲杯，我就三十一歲了。我沒有幾屆歐洲杯了。歐洲杯是在我眼前失去的榮譽，隨著時間的流逝痛苦不曾淡去，反而愈清晰鮮明，告訴我自己在十九歲那年失去了什麽。我想要得到它的願望是如此強烈。伊利克森，你來到葡萄牙的時候我那麽高興，因為我感到自己又一次看見希望了——雖然這些年來伴隨其後的都是更大的失望。”

    “我不想再等了，我沒有幾個四年了，運動員的職業生涯太過短暫。就是今年，就是十幾天之後——假如今年我們失去了，我的傷疤就再也不會好了。如果葡萄牙能在我三十一歲那年贏下歐洲杯，我同樣會很開心，可是伊利克森，我想要趁著自己的雙腿還能有力地奔跑，自己為她贏得這個榮譽，我想要心安理得地做回葡萄牙備受寵愛的孩子，這個獎杯對我實在太重要了。”

    “我情願用我所有的榮譽，去換一座屬於葡萄牙的歐洲杯冠軍。這是我最深的痛苦，最遠的夢想。”

    在他說完這句話之後，球場上寂靜了很久。克裏斯蒂亞諾躺在草坪上，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天上的星星。而伊利克森側躺著，一言不地凝視他的麵容。

    過了一會兒，金男孩才輕聲問道：

    “所以，對你來說，歐洲杯比起世界杯和金球獎，都要重要嗎？”

    “沒錯。”克裏斯蒂亞諾毫無遲疑地回答道，“比它們都重要。”

    伊利克森想起克裏斯蒂亞諾之前說的那句“隻有在葡萄牙時，我真正感到梅西與我無關”，神色一下子就帶了出來點什麽。

    他實在是太容易看懂了——或者說太容易給克裏斯蒂亞諾看懂了。葡萄牙隊長僅僅是餘光，就意識到小隊友困擾的內容是什麽。

    非常奇特的是，那些在平時他感到難以啟齒的話題，在此時此刻，在星光下的草坪上，伊利克森躺在一起，說出口變得如此容易。

    克裏斯蒂亞諾輕聲說道：

    “伊利克森，你還記得那時候你問我介不介意別人對著我喊‘梅西’嗎？”

    伊利克森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他猶豫著點了點頭，仿佛不知道應該做出什麽樣的回應。

    而克裏斯蒂亞諾在此時終於也側過身來，他和伊利克森麵對麵地躺著。他的棕色眸子帶著溫暖的笑意，凝視著伊利克森：“那天我說不介意，是騙人的。”

    “我很介意，比誰都介意。”提到梅西的名字之後，他原本帶著暖意的棕色眼眸，逐漸被堅冰覆蓋，“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憎惡著裏奧·梅西這個名字。”

    “克裏斯蒂亞諾。”伊利克森打斷他，“我有一件事想現在告訴你。”

    克裏斯蒂亞諾露出了詫異的神情，目光的焦距重新回到伊利克森臉上，眼眸裏的堅冰又有融化的趨勢：“你說吧。”

    “我想說，”伊利克森深吸了口氣，話語說的又快又堅定，“那天本托教練告訴我，他們對著你喊‘梅西’是為了羞辱你。可是我從來不覺得這樣能羞辱到你。”

    “克裏斯蒂亞諾，你相不相信，有一天，會有人對著你喊我的名字？他們會對著你喊伊利克森，用我的名字來鼓勵你？既然他們可以用‘梅西’來羞辱你，為什麽我們不可以用‘蝴蝶’來鼓勵你？我想告訴你，我們一直都在一起的。隻要我們一直都在一起，總會有人想到這麽辦的。”

    克裏斯蒂亞諾聽到他的話之後，愣住了。而伊利克森也不閃不避，就這樣堅決又充滿信心地注視著他。片刻以後，克裏斯蒂亞諾笑了起來：

    “我但願那不是在國家德比的賽場上。”

    他又輕聲說道：“謝謝你，伊利克森，我現在很好了。”

    伊利克森的右手和克裏斯蒂亞諾的左手緊緊握在一起，仿佛把自己的力量——心靈裏無限的歡樂與純粹傳達給了對方，克裏斯蒂亞諾的神情不再陰鬱了。他再次提起梅西的時候，已經變得很坦然。

    “我嫉妒梅西，也許已經有兩三年的時間了。”

    目光相接，暖意融融。克裏斯蒂亞諾在片刻這樣溫馨的無言之後，重新拾起了先前的話題。

    “裏奧·梅西是我頭上揮之不散的陰影，也是我最大的心結。這些年來，所有人都稱讚著他是當世第一的球員。他們會用輕蔑不幸的語氣提起克裏斯蒂亞諾·羅納爾多，說‘他夠好了，可偏偏是和梅西生在了同一個時代。’我不信，我絕對不信。”

    “我必須要通過擊敗裏奧·梅西為自己正名。我近乎偏執地想要在足球的任何層麵上擊敗他，這種情緒一度把握帶入深淵。唯獨在國家隊最大的愧疚與悔恨，還有強烈的愛意，才讓我所渴望的榮譽回到了純粹的地步。可是，在其他的地方，我不能不去戰勝，用盡一切氣力、偏執已極地追求戰勝。我知道上天賦予我的使命，也知道自己絕不能容忍第二名的平庸。然而即使我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從英倫來到西班牙——似乎都隻是為了見證他金球三連莊的榮譽。”

    “我是如此憎惡失敗。這麽多年的時間裏我都沒能學會心平氣和地接受失敗，反而糟糕地學會了遷怒。我憎惡自己，可是我同樣恨梅西——有時候我會希望他不存在這個世界上。這不是克裏斯蒂亞諾·羅納爾多應該有的想法，至少不是我心中那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永不氣餒、決不言敗的克裏斯蒂亞諾·羅納爾多應該有的想法。我追求勝利的極致，欲要成神，可是偏偏無法割舍掉凡人的軟弱。我被擊敗了，縱然不肯承認，也是如此。我一麵討厭為失敗找借口，一麵又拚命地埋怨自己、埋怨命運、憎恨梅西。那段時間，是我最為自我厭惡的時候。”

    “有人會說對手使人成長，可是我怎麽也無法說出同意的字眼。或許有一天，我也拿到了三個甚至四個金球獎，我會開始這麽說。我會願意承認他的寶貴，承認他作為對手的價值，並且真心實意這麽想——可是在此之前，我的確恨他，甚至用盡力氣地恨他。他是我的心魔，是我必須擊碎的木偶。恨比感激，比愛都要有力量。”

    “我控製著自己不要滑入怨憤的深淵，盡量把它當作擊破黑暗的動力。可是那麽長的時間裏，我也曾經迷失過。甚至就是在今年年初，我又一次旁落金球獎的時候——我的痛苦來到了頂點。我拒絕出席典禮，任由穆裏尼奧對著媒體大放厥詞而不去反駁。我真的太痛苦了，甚至一度為此哭泣，我知道換自己麵對隻會更加失態地說出不可挽回的話來，我嫉妒的不像自己。那段時候，我甚至是感激穆裏尼奧的，至少他當時保護了我，雖然也帶來了一些麻煩和非議。可是他讓我覺得好受多了。”

    “伊利克森，你明白那種一個人走在看不到盡頭的黑夜中的感受嗎？o9年的時候，我心想‘這小子運氣真好，六冠王很難得，可是我將來一定也要拿一個’。1o年的時候，我心想‘怎麽還是他？我情願是伊涅斯塔，不過，他等在那裏由我擊敗，也還可以’。11年的時候，我心想‘為什麽？我是不夠努力，還是真不配上天眷顧？我不能重新站到那裏了嗎？我再也得不到金球獎了嗎？難道這個時代隻能記住他的名字嗎——不行，我不甘心’。”

    克裏斯蒂亞諾並不清楚的是，他本來還會在12年的金球獎中再次痛苦落敗——為皇馬奪回失落四年聯賽冠軍的他，又一次在金球獎的評選中輸給了僅有一座國王杯獎杯的裏奧·梅西。而那才是他的生涯中最為痛苦，也是最為黑暗的時候。

    “每一年的失敗之後，我都強迫自己在巨大的痛苦之中抬起頭來，繼續下一年心無旁騖的追趕和挑戰。是的，人們喜歡用‘挑戰’這個我所不喜歡的詞語——但是我比他差嗎？他已經先我一步登上王座了嗎？我拒絕這樣。我不挑戰，我對決，我要一年一年堂堂正正地和他對決下去，哪怕所有人都認為我沒有那個資格了。在我心中勝利的願景是如此強烈，而我絕不會作為一個失敗者度過這一生。哪怕咬牙切齒，哪怕再痛苦我都可以堅持下去，從黑暗一直到黎明破曉。”

    “但你從來不曾因為疲憊和痛苦而想過放棄？”伊利克森問道。

    “一刻也沒有。”克裏斯蒂亞諾如此回答道。

    夜空下，他堅毅的麵部輪廓清晰可見。那對棕色的眼眸是如此明亮，熠熠生輝，其間閃爍著對榮耀與夢想最為純粹的渴望。

    “因為在擊敗梅西之外，那還代表了我從小的夢想，那個成為世界最佳球員的夢想。而我一直都相信著這個夢想。”

    突然之間，伊利克森的心髒跳動得飛快。他問道：“那你等到破曉的晨光了嗎？你是什麽時候看到它的？”

    “在諾坎普。”克裏斯蒂亞諾則以溫情的目光凝視著他，“就是在我最憎惡的敵人的疆場，我第一次地看見了我的那道晨光。”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　手機版閱讀網址：（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