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高玉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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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東西, 好臭啊?”
“哪裏來的屎味?”
“有人在澆糞!”
“哎呀, 實在太臭了,誰啊, 誰在這兒澆糞!”
臭味順風飄來, 令人欲嘔,同學們紛紛站了起來, 捏住鼻子想找出罪魁禍好驅趕了去。
動靜太大, 連周蕾老師都唱不下去了。
“這兒, 在這兒,哎呀, 是那個被批.鬥的右.派份子高玉蟬, 可惡, 打倒資產階級反.革.命!”
“打倒右.派份子!他們的心是黑的,肯定看我們在這兒唱祖國的歌曲心裏不平了,他是故意惡心我們的!”
“打他!”
也不知哪個男同學高喊了一聲,前一秒還是小天使般可愛的學生們一瞬間變成了麵目可憎的行凶者, 男男女女同時抓起了地上的碎石塊, 瘋狂朝下頭砸去。
“批.鬥右.派份子,打.倒美帝國主義走資派!”
“美帝國主義敵人害死了指導員,打死他!”
錢雪震驚了,剛捏住鼻子的手不由鬆了下來。
山坡北麵,是個偌大的菜園子, 一個頭灰白, 身穿破舊藍布套衫, 佝僂著腰背的老者,正握著把糞勺,給菜地上肥,在他腳邊擺著兩個糞桶,臭味正從中而來。
喧嘩呼喝聲起,老人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好像並不明白生了什麽,不過,很快他的那雙老眼瞪大,再接著,他的麵容慢慢平靜起來,似是看穿的人生的無常與艱難,波瀾不興,隻微闔的雙目中帶上了一絲痛心和無奈。
碎石塊土喀拉不要錢的朝下頭扔了過去,兜頭兜臉落在老人身上,更有些直接砸到了糞桶裏,黃色漿水晃蕩出來撒了老人一鞋麵。
而老人隻是側過身子,用手臂擋住朝腦袋上襲來的碎塊,埋下腦袋。
“你們,你們這是幹什麽!”周蕾老師也震驚了,當石塊砸過一輪她才反應過來,忙喊道,“快住手,快住手。”
“資產階級敵人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我們可不能被美帝國主義的糖衣炮彈給腐化,想想上甘嶺的戰士們,就是被美軍給打死的,死了多少人,我們可不能放過他們!打,給我打!為英雄報仇!”
錢雪此時才認出來,喊得最凶的竟然是鄧勇明和另外一個跟他差不多壯實的男孩子,這倆人好似在眾人中很有威信,這麽一喊,這群孩子,就嗷嗷叫著舉著石塊往下頭衝去。
也不顧地上長勢良好的蔬菜,一腳腳直接踩踏了上去。
“哎呀,你們別踩菜地,別踩菜地。”
剛才老人被石塊砸都沒有出聲,隻是用胳膊盡可能擋下,不讓自己傷到要害,可此時見菜地被踩,他心疼喊叫了起來,張著雙手去攔他們,“別踩菜地,這都是吃的東西啊,不能糟蹋食物。”
“兄弟們,給我們踩,我們可不要吃美帝國主義腐化的右.派給我們種的蔬菜。打.倒美帝國主義資產階級!打倒右.派!打倒高玉蟬!”
同鄧勇明一起的那個男孩高舉拳頭,大聲疾呼,應者如雲。霎時,一群十歲左右的娃子們如同攻擊蜜蜂偷吃蜂蜜的大黃蜂般嗡嗡撲了過去,一通踩踏,揮拳。
老者攔了這個,擋了那個,被推的踉踉蹌蹌,更可惡的還有拳頭砸到他身上,腦袋上。
“打死你個老不死的,用大糞來熏我們,打.倒右.派!”
“別打了,別打了。快住手!”
錢雪實在看不下去,飛奔下去攔阻別人。
“你起開,小傻子,不要你管,再攔我把你跟他一起批.鬥!”
鄧勇明一肩撞開錢雪,大喇喇喝道。
錢雪被他推倒在地,手剛撐在地上就被人踩了一腳,疼得她嗷得叫了一聲。
“丫頭,快起來。”
老人一手抓來,把錢雪提了起來,以防她再被人踩傷。
同學們好像得了天大的趣味,從未這樣在菜地撒歡過,實在太有趣了。黃瓜架子拉倒,嘩啦啦一聲,全都塌泄了下來,這聲響實在太動聽了,再一腳踢倒一棵茄株,落地的茄子踩上兩腳,“噗嘰”一下,茄子就爛了。
“別踩啦,糟蹋糧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啊!糊塗,糊塗啊!”
老者心痛不已,大呼。
這話可捅了馬蜂窩了,這些人更是瘋了一般把一棵棵青菜踩倒,踏進泥裏。錢雪心中一緊,其實菜地被毀就毀吧,隻要人沒事就好,她忙把老者往後拉,“爺爺,小心。”
“糊塗,罵誰糊塗呢,劉飛,你說,是我們糊塗,還是他糊塗!”鄧勇明哈哈大笑。
“當然是他老不死的糊塗,竟然做右.派,右.派就該被打.倒!打他!”
那個跟鄧勇明差不多壯實的男同學大聲回道。
“別踩了,別踩了。”周蕾老師從來沒有遇過這樣的事情,急著團團亂,又想去喊校長,又怕走開了孩子們更胡鬧,可麵對狼藉一片的菜地,更混著糞水,她看看腳上的新布鞋,實在下不了腳,更無所謂說及時拉住作惡的孩子們了。
“周老師剛剛跟我們講過,親近美帝國主義的都是壞人!打他,給上甘嶺英雄們報仇!”鄧勇明大喊道。
“打他,打他……”
這年歲的孩子說得上什麽正確是非觀,隻是好玩加從眾,從小見過批.鬥地主、走資派,竟覺得批.鬥高大上,跟著鄧勇明這個錢營村生產隊長的兒子和劉飛這個山窪村支書的孫子,一擁而上,把個老者打倒在了人群中,拳頭雖還及不上成年人有力,可也相當不弱了。
高玉蟬哎喲一聲,本是疲弱不堪的身體,哪裏吃得消這般,被一拳砸在了眼睛上,頭暈眼花,整個人都軟了。
這可是要出人命了!
錢雪衝了上去,什麽都沒有多想,隻覺一定要救下這個老人,她不管不顧把身體伏到了高玉蟬身上,擋住拳頭,大喊道:“住手,快住手!”
“嘭”
一道血線從錢雪的腦門上滑了下來。
那個叫劉飛的男孩子手上抓了塊半大石頭,本想砸到高玉蟬身上,不想來了個錢雪,一失手打到了她腦袋上,給開了瓢。
這下重擊,腦中嗡得一聲,錢雪眼前一黑,險些昏過去。
“啊”女生們尖叫起來,“打死人了!”
圍著高玉蟬的男生齊刷刷往後退了一步,昏沉沉的腦袋也一下清醒了。
“哎呀,流血了,流血了。”周蕾老師尖叫一聲,這時也顧不得髒臭了,掂著腳尖飛跑過來。
錢雪慢慢伸手,摸到了腦門上,抹了一手的血,大駭,扯著喉嚨大叫起來,“要死了,要死了,我爸是錢忠良,抗美援朝的英雄,我死了我爸肯定找你們給我報仇,誰打的,誰!誰!給我站出來!”
她目眥欲裂,神情猙獰,逼視一圈周圍的男生。
那滿臉血花的樣子,還有凜凜喝問,恍如警鍾敲打在行凶男生們的心頭。
劉飛手上帶血石塊落地,驚惶搖頭道:“不是我,不是我。”
“就是你!”錢雪目光對準他,大喝道,“還我血來!還我命來!”
“啊,快逃。”劉飛大叫一聲,嘩啦一下,這幫男生女生撒丫子全都逃了個幹淨。
“周老師,快走。”
黃思甜一把拽住周蕾,拉著她就飛跑起來。
“她,她在出血。”
周蕾本就剛剛二十,遇此事情根本不知如何處理,竟被黃思甜使出大力氣拉離了菜園,往學校跑去。
“丫頭,沒事,沒事。”
高玉蟬卻是爬起來,先讓錢雪用手壓著傷口,飛快跑過去,在下頭一條水渠邊采摘了一些水花生,放嘴裏嚼爛了,讓錢雪仰著腦袋,厚厚的水草泥全堵到了傷口上。
“沒事,丫頭,別怕,就一個小傷口,一會兒就不流血了,別怕啊。”他輕柔說道。
“我知道,就流了一點血,不然我早就暈過去了。”錢雪嘿嘿笑,“總算把他們嚇走了。”
高玉蟬壓住傷口的手一頓,不由深深看了眼錢雪,鄭重道:“丫頭,謝謝你。”
“嘿嘿……”錢雪咧嘴笑,誰知這樣一個小小動作都抽動到了她額頭上的傷處,疼得她一齜牙,“真還有點疼呢。”
“都流了這麽多血,怎會不疼。”高玉蟬的聲音更加柔和了幾份,“丫頭,你叫什麽名字?你爸是援朝英雄?”
“我叫錢雪,我爸錢忠良,我爺爺錢根興,是錢營村的。”錢雪笑著一一回道。
“錢雪,好,英雄的女兒,也是個救人的小英雄,好好好。”
高玉蟬連說三個好字,嘴角露了笑,麵容和藹,很是慈祥可親。
“爺爺,可惜菜園都毀了。”
“還有些好的,收起來還能吃,沒事,可以再種。”高玉蟬勉強說完,暗歎了口氣,“丫頭,跟我去住的地方洗洗,包紮一下吧。”
錢雪無法,總不能捂著傷口這樣狼狽走回家去,又有心去看看這位老人的住所,遂點頭應了。她站在一邊,看他洗了手,又扶起兩個倒翻的糞桶,在水渠裏洗了,用扁擔挑上,一瘸一拐拉了她往前走。
“爺爺,你的腳?”
“沒事,剛才被他們推著崴了下,有些別到筋了,回去敷一下就好。”高玉蟬道。
錢雪忙一手捂傷處,一手扶了他,一傷一殘艱難沿著山腳轉進村去。
高玉蟬的住所在村尾山坡上,一路走來,就有村人看見兩人,也隻是別眼側頭,一幅不屑與他為伍的姿態,他也不與人招呼,冷冷清清到了一個小屋前。
此小屋樹枝加秸稈,茅草頂,竟是個草棚子,一派天然樸素之氣迎麵而來,就如中國潑墨畫上的高山隱士之居。
錢雪住過高樓大廈,奢華別墅,對此隻覺新奇有趣,大喜,繞著草棚子轉了一大圈,屋後十多米,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水庫,波光粼粼,雜花生樹,清靜異常,一時間,剛才憋悶在心頭的那股氣都被衝散了,她飛跑到高玉蟬麵前,大笑道:“爺爺,這可真是塊好地方,好山好水,仙人之居啊。”
“丫頭,你也這樣認為,哈哈哈哈,我也隻能圖個清靜了。”高玉蟬一下得了知己,笑道,“蓬門陋室,我心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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