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秦王問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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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策,內修政治,完善製度,穩紮穩打,蠶食天下。”

    “穩紮穩打,那需要多少時間?”

    “六十年為最佳,平均下來,每十年攻滅一國。”

    聽了魏繚的上策,蒙恬注意到,嬴政的眼裏閃過一絲失望。

    “嗬嗬,你這是要攻滅六國,還是存六國呢?”李斯不以為然,出言反駁。他一向主張急並六國,魏繚提出蠶食天下的方略,跟他主張,走向了兩個極端。

    俗話說,時不我待,得抓住機會,建功立業,魏繚的上策,與常理不合。

    “先生不是有上中下三策嗎,那先生的中策呢?”蒙恬正在疑惑的時候,嬴政的話語傳了過來。

    蒙恬與嬴政接觸得比較多,他聽得出來,嬴政心裏的熱情火焰,似乎沒有那麽旺盛了。

    “吞滅北方各國,緩圖南方。”

    所謂南方,魏繚指的是楚國。就著桌上的地圖,魏繚沿著楚國的國界,畫了一條線。

    “這是為何?”嬴政心裏疑惑不已,“先生是擔心秦國滅不了楚國嗎?”

    說完,嬴政還別有深意的看了李斯一眼。李斯來自楚國上蔡,清楚楚國的國情。勸說嬴政的時候,李斯可是說過,楚國封君多如狗,國家一盤散沙,人雖眾,但力氣卻不能往一處使。

    身為楚人,卻極力主張攻滅六國,包括自己的祖國。正因為如此,李斯逐漸贏得了嬴政的信任。

    “北方各國,繼承中原文化,同出一脈。但楚人不一樣,楚人雖然學習中原文化,但骨子裏卻疏遠中原。楚人性子散漫而暴烈,現今楚國廟堂沒有進取之心,宛如一頭酣睡的老虎,破滅楚國,隻怕會喚醒楚人的力量······”

    “哈哈,還酣睡的老虎?”李斯毫不客氣的打斷了魏繚的話,出言反駁道,“楚國崇尚分封,貴族專權,國君昏聵,當趁此機會,急速攻滅之。否則,等楚國誕生雄主,整合楚國力量,雄踞南方,穩定江南,夫差、智伯之患生矣!”

    急攻,或者徐徐圖之?

    這是個難題。

    李斯的主張有他的道理,魏繚的主張,似乎很保守,但蒙恬卻十分佩服魏繚的遠見。按照本來的曆史,毀滅秦朝的掘墓人,正是奮起複仇的楚人。

    若按魏繚的戰略,先圖北方,等整合北方後,蠶食楚國,打下一地,消化一地。楚國破滅的時候,即使有心複仇,也不能動員起整個六國的力量。

    “先生繼續說出下策吧?”

    魏繚的上策、中策,均不符合嬴政的胃口。人生太短,隻爭朝夕,嬴政早已立下心誌,有生之年,統一六國。

    “臣的下策,便是急並六國。”

    魏繚歎了一口氣,緩緩說出了自己心中的下策。

    “急並六國為下策?”

    李斯不樂意了,他一向主張的急並天下的策略,落在魏繚的口裏,竟然成了下策。

    嬴政沒有阻止李斯向魏繚發難,得到嬴政的默許,李斯行了一禮,麵若寒霜,說道:“還望先生道個所以然?”

    “魏武侯曾向李克請教吳國滅亡的原因,李克回答說,是因為驟戰而驟勝。武侯說,驟戰而驟勝,是國家的福氣。李克說,驟戰則民疲,驟勝則主驕。國君驕傲,黔首疲敝,則國家危矣。”

    魏繚的語氣平平淡淡,卻道出了吳國短暫的輝煌,如彗星一般,劃過天際,十分美麗,卻又十分令人惋惜。

    春秋晚期的時候,吳國有伍子胥、孫武等人才,突然崛起,一度爭霸中原,可又突然亡國,給了各國極大的震撼。

    魏國的魏武侯,也算得上一代明君,李克則為一代名相,師從於子夏。他的一番教導,委婉勸誡魏武侯不要窮兵黷武,更不要過度使用民力。

    魏武侯時期,經過魏文侯改革,魏國成為七雄中的霸主,國力強大。近兩百年過去了,魏國從霸主之位跌落凡塵,秦國獲得了對六國的優勢。

    秦國可以短期內動員全國力量,攻滅六國,驟戰而驟勝,但勢必會極大地損耗秦國本土的力量。

    魏武侯有李克勸諫,曆史上,有沒有人這樣勸誡過嬴政呢。

    魏繚隻是提出上中下三策,並沒有勸諫嬴政的意思,就看嬴政會如何選擇了。

    不出意外的話,嬴政仍然會選擇急並天下的戰略。

    雄才大略的嬴政,等不起五六十年。他的父親、大父都沒能活過五十歲,嬴政可不敢保證自己能長壽。這個時候,嬴政還沒有沉迷於長生不老的幻想。

    “蜉蝣一世,隻爭朝夕。天下人苦鬥不休,時間拖得越久,死得人就越多。司馬法有雲,滅其國,愛其人,滅之可也。”嬴政的手指劃過地圖上的六國,從邯鄲開始,直至楚國的壽春。“寡人攻滅六國,為的是消除各國征戰不止的局麵,天下一統之後,人皆為秦之黔首,臣皆為秦之臣子,寡人定會一視同仁。”

    突然,嬴政站了起來,踱步到大殿的正門,望著暮色下的蒼茫大地,指著六國的方向,目光堅定。

    “二十年,寡人要在二十年內,掃滅六國!”

    ******

    或許是兩人的理念不同,嬴政與魏繚沒有繼續深聊下去。

    等禦廚開始擺放禦膳的時候,蒙恬、李斯知趣的向嬴政告別。

    魏繚在鹹陽沒有宅子,舉目無親,蒙恬便帶著魏繚,前往鹹陽的招賢館歇息。

    秦孝公發布求賢令,商鞅變法之後,六國人前往秦國求官的人,便多了起來。秦人特的造了一座驛館,供六國來的示人暫時落腳。

    據說,張儀、司馬錯當年也曾在招賢館落腳。

    “大王雖然年輕,但胸懷寬廣,有任人之能,先生隻管安心歇息,等待一展宏圖的日子!”

    有蒙恬出麵,驛館的舍人,給魏繚安排了總統套房,當年張儀曾居住過的房間。見魏繚仍然眉頭緊皺,蒙恬便出言安慰。

    “我與大王的接觸時間短,但據我觀察,大王的為人······”說到這裏,魏繚突然閉口不言。

    蒙恬的心裏,不由得哂笑一聲,說起來,在魏繚的眼裏,他蒙恬可是身為嬴政的親信。

    “先生的話,入了蒙恬的耳,蒙恬對天發誓,若向他們透露,則天打雷劈而死!”

    古代蒙昧時間,人們對天地十分敬畏,經過無神論教育的人,很難體會這一點。

    蒙恬發了重誓,魏繚不由得張大了嘴巴。天打雷劈,這蒙恬還真是心誠。

    “我曾學過麵相之學。”魏繚打開房門,放下肩上的褡褳,壓低著聲音,悄聲說道,“大王的鼻梁很高,眼睛很大,眼神鋒利如鷹,聲音低沉,這樣的人,心如虎狼卻沒有恩德。如果大王果真要急切的統一天下,接下來,隻怕無歲不戰,天下人都要為之流血。”

    對魏繚的說法,蒙恬有些不置可否。中國的麵相學,在經過了無神論教育的蒙恬眼裏,脫去了那層神秘的色彩,蒙恬可不會信到心裏去。

    再說少恩而虎狼心,與曆代君王相比,嬴政統一天下之後,沒有誅殺任何一個功臣。攻滅五國的王家父子,不僅頤養天年,王家的後輩王離,仍然得到嬴政的信任。

    說嬴政刻薄少恩,蒙恬就覺得,魏繚誇大其詞,甚至悚然以聞了。

    或許是感受到了蒙恬的不以為意,魏繚有些尷尬,他的這套說辭,怎麽沒有唬住蒙恬呢?

    “大王不願蠶食天下,驟戰驟勝攻滅六國後,六國人身為秦人,心懷六國,如果六國人奮起複國,隻怕又會經曆無歲不戰,天下人為之流血的局麵了。亡國之痛,六國人心裏帶著仇恨,天下人的血隻會留得更多。這樣說起來,天下不就會受許多苦嘛?”

    魏繚的祖上,參加過魏國攻滅中山國的戰爭。樂羊、吳起,魏文侯的兩大名將,精誠合作,數年才滅掉了中山國,耗費了無數的人力財力,結果呢,後來中山人卻重新恢複了中山國。

    滅一國尚如此,若秦國攻滅六國,等六國反噬起來,很可能秦國會元氣大傷,甚至得不償失。

    蒙恬盯著魏繚,上上下下打量,在後世,魏繚這樣的人,可以成為頂尖的預言家,一流的未來學者。

    魏繚的擔心,在嬴政駕崩之後,確實成為了現實。秦國攻滅六國,但六國人並沒有忘記自己的國家,亡國的仇恨,深深的隱藏在他們的心裏。對故國的懷念,使得他們可以原諒故國君主的昏庸,選擇性的遺忘故國貴族對國家權力的壟斷。

    嬴政建立統一國家的夢想,最後隻為他人做了嫁衣。

    古往今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結局往往不大好。得到實惠的人,往往在時機成熟的時候,才會投入重注。

    女人分娩新生命的時候,往往很痛苦,並且是人類所能感受到的最大痛苦。可為了避免這種痛苦,就不要分娩了嗎?

    統一國家的誕生,伴隨著痛苦,可列國並存,戰爭不斷,苦的還是普通的老百姓。若時間久了,列國並存的局麵延續下去,中國成了歐洲,遍布著星羅棋布的國家,隻會將痛苦延續得更久。

    秦朝的滅亡沒有必然性,而是存在著諸多的偶然。

    走在回蒙府的路上,淡淡的月光,灑在蒙恬的身上,拉得他的影子,老長老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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