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厲鬼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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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青牢山有多長。
若從九天之上俯瞰,便能看到青牢山從大承國極西處的百萬大山中延伸出來,從北到南畫了個圈,足足綿亙了千萬裏。
這便是天下最巍峨的鐵關雄城,如天帝狼毫大筆一揮,以不容置疑的姿態將神洲一分為二:那山圍外邊的地界叫“東荒”,山圍裏邊就是“西岐”——大承國的所在。
而淮安這個邊陲小縣,就落在大承國最東邊的青牢山腳。
用老一輩人吃茶閑聊時的話說,青牢山是大龍所化,大龍走半道上扭了下腰圍出的山穀叫盤龍穀,淮安城呢,就窩在三麵環山的盤龍穀中。
此地氣候絕佳,西臨淮水,東靠青牢山,暑氣不侵寒風不來,就連帶著百姓都養成了溫吞吞的性子。
但今天不一樣。
今天的秋風吹在劉全身上,冰涼刺骨,毒蛇似的鑽進袖口和領子縫裏,寒冷中帶著股腥氣。
按說才是初秋,這微風沒能卷動天邊浮雲也沒刮下幾片落葉,更吹不透他做工精良的襦襖,可他卻感覺像光溜溜待在雪地裏,猛打了兩個哆嗦。
作為淮安城最大黑道勢力青虎幫的二把手,這位劉二爺,此時被身前之物驚得眼前發黑,身子晃了兩下才站住腳,心說:要命的東西來了。
他麵前,那掛錫環的黑漆院門上,有兩道刀痕,勢成“乂”字。
這院子二進二出,請堪輿先生相過地,布置成財星穿宅之象,在淮安算得上豪宅,但經由這乂字一劃,卻變得比九幽煉獄更怕人,若非劉全底子實在不幹淨,甚至寧願去縣衙班房裏蹲上一陣子。
個中因由,要追溯到一個月前。
一月前,幫裏一個弟兄橫死家中,肚皮從中剖開,五髒被取出整齊碼在地上,像頭宰好的豬。
而後一連三日連死三人,死狀分毫不差,門口都有乂字。
自此,厲鬼索命的傳聞就在淮安城中傳開。
所幸,從那以後乂字符二十多天沒有出現,也沒再死其他人了,好歹讓青虎幫其餘人鬆了口氣。
“但今天,這玩意又……”
劉全對身旁的人如是說,努力讓語氣不那麽失禮,不過一顆心都快堵到嗓子眼了,還是讓他沒能把話說完。
“別急,慢慢說。”說話的青衣少年像是渾沒把劉全的生死大事放在心上,臉上掛著淡笑。
換別人敢這時候笑,劉全九成得讓人割開他嘴,再不濟也要刮十個耳光,但此時,他對這青衣少年卻沒敢有絲毫不敬。
同樣,對於一旁的另一個青衣少女亦如此。
這兩個青衣人麵容俊美,氣質較之常人更為超然絕俗。
若問他們來曆?劉全不知道,但他知道就算豹爺對這二人也是畢恭畢敬,這就夠了。
其實劉全自己也能看出他們並非凡人,那青衣少年腰間紫檀木劍鞘表麵包裹的不是尋常獸皮,那漆黑似墨的表麵布滿銀斑,讓劉全想起在《神洲述異誌》上見過的一段描述:
“東荒溟海,有魚焉,其名墨華,皮黑無鱗,斑若灑銀,去水七日不死,亦能生食猛虎。”
本以為這是寫書人信筆胡謅,現在才知道那離水七日還能吃老虎的勞什子黑皮沒鱗魚在東荒竟真存在,不由心中感歎。
不愧是東荒過來的“上仙”啊。
好歹有這二位上仙在,讓他還不至於絕望,也終於略微鎮定下來,指著那乂字,將事情交待清楚。
“錢光是第一個被殺的,那時候還沒人注意到這東西,後來連死幾人才發現。”
青衣少年問:“後來呢?”
劉全苦著臉,“本來請人做了法事,這索命符消失了有二十多天,今天又被劃在了我家門口,請兩位上仙一定要抓出厲鬼,救我一命。”
青衣少年走到門前仔細端詳,麵帶謔笑。
“大承國龍氣庇佑之下陰魔無法凝形,哪有什麽‘厲鬼’?,這兩道刀痕深淺一致卻還有瑕疵,劃下它們的人……多半是個練力小成的武者罷了。”
說罷,他轉頭問青衣少女:“師姐,我說得對不對?”
青衣少女淡淡瞥了那乂字一眼,“沒錯。”
青衣少年得意笑了笑,右手一掂劍鞘,左手一拍劉全肩膀,“放心,若那人再敢動手,我鐵定幫你把他揪出來。”
劉全連忙拜謝,“多謝上仙,我在淮安城中還算有點人脈,上仙有什麽要辦的請盡管吩咐。”
青衣少女看了劉全一眼,柳眉微蹙,“你先退下。”
劉全臉色僵了僵,便退回門裏不敢再靠近。
青衣少年目送著劉全離開數十步距離,不解道:“師姐,你怎的不大待見他?五百年前大承皇帝把道門驅出青牢山外,咱們在西岐算是沒什麽根底了,青虎幫這幾個要真給人殺光,咱們那事也就沒耳目……”
青衣少女打斷道:“他口中稱你為上仙,心裏未免不是想拿你當刀使。此事顯然是青虎幫的對頭尋仇,你我了解內情之前,不可輕易插手。”
“原來如此……”青衣少年摸頭笑了笑,“難怪,師父出門時會交代我聽師姐的。”
頓了一會,他又問:“那青虎幫該怎麽辦?”
青衣少女道:“我們進入大承國另有要事,這幾日,隻需在青虎幫高層幾人身上設下血引符,若殺人者再動手,便可憑符引找到他。”
…………
李長安的刀動了,巴掌寬的刀麵隱隱泛著暗紅色,不知是鐵鏽還是血。
他在用刀時,全神貫注,對麵包子鋪裏的洪亮吆喝聲,左右飄來燙雞鴨毛的鬆脂與餛飩麵混雜的氣味,他毫不分心。
他的刀晦暗無光,割下一塊五花肉,用黃稻杆穿好,也不過秤,就遞給肉攤前的氈帽老漢。
“這可不止二兩呢。”曹老漢欣喜接過,“長安啊,那件事你聽說沒?”
“什麽事?”李長安從攤下摸出個葫蘆瓢,舀一瓢清水衝幹淨案板。
曹老漢見這菜場中沒人注意這邊,像老鵝那樣伸出脖子,神秘道:“厲鬼找青虎幫索命,已經殺了四個。”
李長安掏出一塊棉布擦拭著刀刃,隨口說:“什麽鬼不鬼的,這種話私下說說,還是別亂傳的好。”
曹老漢跟沒聽到李長安話似的,神情感慨,“厲鬼索命啊,青虎幫出了事,你爹那仇也算上天給了個公道。”
他隻道李長安對“厲鬼索命”的話題很感興趣,畢竟養了李長安十七年的李老屠戶就在兩月前死在了青虎幫手裏,說起李屠戶也是沒忍勁,就為一塊豬肉跟青虎幫起了爭執而丟了性命,留下他這養子李長安接手了他的肉攤。
不值啊,曹老漢心裏歎了一聲,等李長安說話。
誰知李長安卻沒多大反應,隻是說:“他們自有報應。”
曹老漢幹巴巴地點頭,“是啊,這不報應就來了麽。”
南北雜貨店的趙二嫂晃蕩著一身肥肉路過,“最近淮安多了好多東荒來的異人,佩刀掛劍的,據說他們生吃人肉殺人不眨眼,我看指不定青虎幫就得罪了哪位。”
曹老漢不服:“強龍都不壓地頭蛇,誰還能動得了青虎幫?”
趙二嫂懶得跟他爭辯,大咧咧往李長安麵前扔出三枚大錢,頤指氣使地說:“四兩五花肉,肥一些的,做成臊子。”
李長安沒計較她態度,扒過一塊五花肉,手裏的刀以讓人眼花的速度剁著,若有人留心注意,便能發現他的刀刃斬開肉後從不會碰到案板。
不一會兒,李長安把切好的臊子用荷葉包上遞給了趙二嫂,趙二嫂接過荷葉包掂了掂,陰陽怪氣道:“讀書人就是伶俐,你才殺了兩個月的豬,一把刀使得就比李老哥還利落了。”
曹老漢壓低聲音對趙二嫂道:“怎麽說話的呢?”
趙二嫂不依不饒:“他連官都不敢報,我看李老哥十七年就養了頭白眼狼!”
菜場中本就人多,她這麽一鬧頓時引來了許多人圍觀,指指點點地議論著。
“瞧李屠戶撿來那孩子,到底不是親生的。”
“聽說讀書人把忠孝二字看得重,不應該啊。”
“讀什麽書?整天看些雜談誌異筆記小說,也沒見考上個秀才。”
李長安不為所動,就好像那些人說的不是他。
好在市井中也不是人人本性涼薄,不多時,也有人出來為李長安說話。
韓老太牽著她孫女,對趙二嫂道:“都是街坊鄰居的,也別太過了。”
趙二嫂之前對曹老漢的勸阻視若罔聞,但看到韓老太,卻臉色變得尷尬起來,忙不迭找了個理由離開,她租了這韓老太的鋪麵,已拖了兩月的租金,焉有不避之理。
韓老太走到李長安的肉攤前,寬慰道:“你也別太往心裏去,他們也就圖個嘴快。”
“多謝。”李長安有些感動,韓老太也受過青虎幫毒害,被青虎幫一個叫單強的惡霸逼死她兒子強娶了她兒媳婦,讓她如今隻能靠著鋪麵收租來養活小孫女,日子過得算是艱難了,竟還有心出來幫忙說話。
其實韓老太也是與李長安同病相憐才能理解他的處境。別人罵他不敢報官,但報官有什麽用?青虎幫是淮安城扛把子,沾的人命也不是一兩條了,還不每次隻是讓替罪羊不輕不重挨了幾十大板,又繳納了些錢財,便草草了事?
周圍的街坊正要散去,路邊卻走來一個黃衣男人,悠悠然歎了聲:“造孽啊。”
此人是淮安城東頭的算命先生,自稱柳半仙,會扶乩請仙之術,據說青虎幫出事後還請他去做過法事。
柳半仙一來,街坊們頓時圍了上去,爭相問那厲鬼索命的詳情。
但柳半仙卻隻是踱到韓老太跟前,用手指她,“你可知道你大禍臨頭?”
韓老太茫然又驚懼。
“老身從不與人結仇,能有什麽禍事?”
柳半仙幽幽道:“你沒禍事,你那死去的兒子卻有禍事。月前青虎幫請貧道我去驅邪,貧道開壇做法,果真拘到一頭厲鬼……”
柳半仙故意停住不說,韓老太臉卻唰一下變白了。
圍觀眾人一陣沸騰,原來厲鬼索命的傳言是真的。
有人叫道:“難怪已經有了二十多天沒再出事,原來那厲鬼被柳大仙給抓去了!”
韓老太顫著嗓子問:“你,你說的那厲鬼是誰?”
柳半仙歎了口氣,道:“還能有誰,就是你那枉死的兒子。”
韓老太頓時身子一晃,眼前發黑,身旁的韓蘇兒連忙扶住她,弱弱地叫了一聲“奶奶”,才讓她回過神來。
一回神,韓老太雙膝一屈對著柳半仙跪去,哭求道:“請大仙放過我兒!”
但沒等她跪下,一雙手便扶住了她的身子,那雙手看起來不算壯實卻十分有力,讓韓老太沒能跪下去。
扶住韓老太的人便是李長安,他看向柳半仙的目光中帶著一絲冷意。
那邊的柳半仙見狀皺了皺眉,沒管李長安,繼續對韓老太說道:“你兒子造了殺孽,已化為厲鬼,注定是不能入輪回的,我將他拘下,也是為了讓他不再害人。”
韓老太哀求不止。
“隻求上仙放過我兒,老身願用五兩白銀答謝!”
“五兩銀子?”柳半仙轉身便走,歎道:“貧道本欲超度怨魂做一樁善事,隻是卻沒錢購置法器和祭品,奈何這苦主也沒錢,那便隻好讓那怨魂魂飛魄散了。”
韓老太一咬牙:“大仙留步,老身還有一間鋪麵,少說能典出數十兩銀子,請半仙超度我兒亡魂,老身願盡數奉上。”
柳半仙在韓老太說出“鋪麵”兩字時,就已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待韓老太說完後,他終於點了點頭。
“也罷,既然你有誠心,貧道就出手一回。那怨魂能支撐的時日已經不多,你速速去將房契抵押,將銀錢送到貧道家中,貧道再開壇做法。”
韓老太正欲道謝,李長安卻攔到她身前,對柳半仙說:“慢著,你說你拘了一頭厲鬼,可有證據?”
柳半仙道:“青虎幫已有二十餘日沒出事,這便是證據。”
李長安道:“也就是說,你沒有其他辦法證明你拘了厲鬼,或者說根本就沒什麽厲鬼,所謂的厲鬼是韓老太的兒子是你為了她那間鋪麵而捏造出來的,對麽?”
柳半仙心中一凜,因為李長安說得的確沒錯。
當初青虎幫找他做法事,他便知道那殺人的凶手是人而非鬼,然而過了二十多天青虎幫再也沒有出事,他也就敢出來說自己已經抓住厲鬼。之所以找上韓老太,便是知道她手裏還有一間地段不錯的鋪麵,能榨出油水。
不過柳半仙心中知道真相,麵上卻不會表露半分,隻是對韓老太說:“既然有人不信,你兒子的事,貧道也幫不上忙了。”
韓老太方才心急之下才一口答應了抵押鋪麵,李長安的一番話讓她有些猶疑,不過柳半仙平日裏的神奇本事,卻讓她不得不信,她於是連忙說道:“大仙,老身這就去將鋪麵典了,最遲明天就把錢給您送來。”
柳半仙斜睨了李長安一眼,隨後對韓老太施施然道:“貧道向來不會強人所難,你兒子死後能不能再入輪回,都由你自己抉擇,想好了再來找我。”
韓老太連連點頭道:“大仙,老身已想好了。”
此時,李長安卻又說:“你拿這事招搖撞騙,若青虎幫中再有人死了,你就不怕他們找你麻煩?”
柳半仙沉了下臉:“你三番兩次質疑我,究竟有何圖謀?”
就連韓老太也焦急地拉住李長安,對柳半仙道:“大仙,長安說的話作不得數,咱們還是按之前說好的。”
李長安對她搖頭道:“婆婆,那鋪麵你暫且不要抵押,說不定過幾日,這神棍的謊言不攻自破。”
柳半仙聞言,怒極反笑:“小小後生口氣不小!貧道好心救人,卻被你這無知之徒幾番質疑,也罷,就露一手給你瞧瞧!”
柳半仙手一晃,也不知什麽時候便捏住了一張黃符,隨後屈指一彈,那黃符便無火自燃,惹得圍觀群眾一片嘩然。
李長安見狀,也訝異地挑了挑眉。
符燒完後,柳半仙冷哼一聲拂袖而去,韓老太望向李長安的目光中有責備之意,欲言又止。
李長安隻是道:“姓柳的沒安好心,韓大哥生前為人忠厚老實,見人殺雞都要避開,死後怎會化為厲鬼?你不要上當。”
韓老太歎氣不止,她身旁的小孫女韓蘇兒揚起小臉:“長安哥哥,你說那鬼什麽時候能再出來殺光那些壞家夥呢?”
李長安笑了笑,摸了摸韓蘇兒的頭,“就在今晚。”
韓老太苦笑著搖了搖頭,牽著韓蘇兒離開。
臨走時,韓蘇兒還天真地朝李長安揮了揮手。
“長安哥哥說話算話哦!”
…………
入夜後,李長安回到自家的小院。
先用灶裏留的火種生起火,點燃一根香插到堂屋裏供奉的靈位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隨後,來到床邊翻開藍碎花褥子,抽出一本簿冊。
簿冊上麵有兩幅圖,一幅圖上畫著頭豬,用細筆注了許多標記,五髒六腑都有清晰圖樣。
另一幅圖上畫著人,同樣的,心肝脾肺腎都一一分明。
簿冊裏僅有一個字,淩駕於兩幅圖畫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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