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凜冬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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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即使如此, 這些黑袍的頭飾冠束卻極講究, 發束雖然稀疏,卻精致或樸素,連一絲發絲都不曾落在外麵,均一一冠好。
謝淵幾乎看不清他們麵上的表情, 隻能從他們小心而莊嚴的動作猜出他們的神情凝重。
以己之惡麵, 懺念朝聖。
就在這樣詭異而肅穆的場景下, 那五個走在最前麵的荒海人最終在距離軍隊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 停下了叩拜。
此時旗風獵獵,黑色的鷹旗在風中擺動, 天地萬物一片寂靜。
一個嘶啞而渾濁的嗓音突然冒了出來, 那聲音克製,沉慟, 宛若從骨山屍海中發出來。
“黑鷹旗的威風依舊, 請問……是……是主祀大人嗎?”
黑袍的眼睛已經看不太清, 隻能模模糊糊認清楚那鷹,那旗,見到昂揚於馬上的嬴滄, 不由得聲音顫抖。
嬴滄沉默地點點頭,望著麵前這些人的麵容,又答道:“是我。”
和他那雙眉挑起, 目光鋒利的眉眼毫不相符, 嬴滄此刻的語氣, 悲憫而溫和。
就在確認嬴滄身份的一刹那,著黑袍的荒海人皆敬畏般拜倒在地。還在那人繼續用那種讓人聽著異常難受的聲音繼續說道:“我們……不敢……阻攔,隻是……斷水已久……損失慘重……”
嬴滄微微一怔,道:“已斷水多少日?”
“二十……日……有餘……”
“二十日……”嬴滄默默念出聲,在心中推算了時間,發現這時日和自己離城歸來的時日相去不遠,一下心中了然,道:“之前的藥童,也染了病嗎?”
那黑袍渾身發顫,叩拜的動作更加緊繃,緩緩答道:“藥童已死,還望主祀憐憫。”
嬴滄沉默地跨坐在馬上,冰封的臉上漸漸表現出一絲情緒,說不上是歎息還是悲傷。
隻這一絲情緒之後,他的神情依舊,平靜地對成安和成平下令道:“讓所有人取下水囊,留給他們。”
成安成平立刻聽命,從隊中開列,一路疾馳至隊尾,大聲疾呼道:“所有人聽令!取下水囊傳至前列!”
這些命令立刻就被徹底的執行,如山的水囊堆在所有隊列之前,迎著這白日,竟然顯得有些蕭索。
那些黑袍人在聽到嬴滄的命令之後,漸漸給他們挪出一條路來。
此刻四野空曠,這些場景透著古怪與詭異的和諧。
這長而守序的軍隊漸漸匯合,從黑袍的人群讓出來的一個路口徐徐通過,黑壓壓的一片穿著鎧甲的騎兵越行越遠,緩緩地朝著更遠的荒野中奔去。
這一次,謝淵敏銳的發現,即使是活躍如亓眉,驕傲如秦九,他們在經過這些黑袍人的時候也是麵目冷峻,目不斜視。
謝淵甚至注意到,秦九在經過那五個黑袍人的時候,在馬上稍微欠了欠身體。秦九能夠有這樣的舉動,無異於透露出這些人的不簡單,身份和地位甚至是高於秦九的。
謝淵抬起頭和禾斌對上了眼,交換了一個心驚的眼神。
看著那些漸漸消失在視線中的黑袍人,謝淵心底的疑慮隨著沉默越來越深。
簡單的思考一下,這些白色的小帳篷中住著一群麵生惡瘡的黑袍人,他們數量不少,渾身猙獰血腥,盤踞在荒海的一處杳無人煙之地。
不知來曆,不知身份,但是偏偏嬴滄秦九與亓眉,這三個明顯在荒海軍裏地位最高的人,也對他們的存在肅然起敬,甚至甘願將最重要的水囊留下。
謝淵想不通,也弄不明白。他看著四周的軍隊,感覺到他距離荒海最中心的地段越來越接近,但是他的心中始終承載著一種壓抑而恐慌的情緒,仿佛有一種無形的鎖鏈將他拷死在這片孤獨荒涼的沙漠,他想掙脫,卻無能為力。
一段壓抑的沉默之後,嬴滄終於將目光移到謝淵的身上,語氣還是一如往常的平靜冷漠:“你在想什麽?”
謝淵的心思稍定,決定試探一下嬴滄,開口道:“我在想方才那些人。”
嬴滄騎著馬,側麵猶如刀斧削鑿的冷峻:“你不用刻意試探我,如果你想知道什麽,可以直接問。”
謝淵還在想著如何開口旁敲側擊,卻再一次被嬴滄的坦率和直接哽住,習慣了大周的那套彎彎繞繞的兜圈子說話方式,嬴滄的直接總是能夠讓他覺得不適應。
還未等謝淵開口詢問,嬴滄抬起馬鞭,指了指遠處紅霞遍布的遠處:“你看,我們到了。”
舉目望去,一片荒涼與空曠的天地間,一座高聳的城池拔地而起。
甚是壯闊。
高高懸掛的城池上刻著兩個莊嚴而肅穆的兩個字:
夔城。
亓眉皺著眉看著謝淵在馬上晃晃悠悠,伸出手去,粗暴地一抓,謝淵整個人就順著馬背跌下來,正好砸在厚實的沙地上。
謝淵顧不得拍去衣上的沙土,借著月色迷蒙,看見一層黃沙遍地之下,幾塊碩大的風化岩層從地底下支棱出來,剛好開辟出一塊遮風擋雨的空地,而在岩層的連接處,有一道及其巧妙地裂縫,正好容得一個人進出。
亓眉將馬栓在一邊,掏出那柄精美地彎刀,指了指謝淵又指了指那裂縫:“你先進去。”
亓眉畢竟還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說完這話之後臉上的興奮透過晶亮的眸子,掩都掩不住。
謝淵一邊在心頭正琢磨著亓眉怪異的表情,一邊慢吞吞地站起來。
“磨蹭什麽!”亓眉推聳著,將謝淵一把塞入那道裂縫中。
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兩步,謝淵的全身都被突如其來的黑暗完全地包裹住了,隻有鼻尖縈繞著一種藥草和草木灰的煙味。
謝淵摸索著風化的岩層往前走,突然之間,他的臂膀被倏忽抓住,整個人被一股大力拉扯過去,直接一個趔趄,撞在了一個硬邦邦又有幾分彈性的東西上,一時頭暈眼花。接著謝淵隻覺得手臂被一股力量一屈,頓時感受到劇烈的疼痛,連痛呼都還未出聲,便被掀翻在地。
一人反扣著謝淵的手臂向上拉起,膝蓋彎曲磕著他的後背,將他的頭顱壓得極低,幾乎貼上地麵吻上粗糙的黃沙。
謝淵本就腹中空空,現在又被塞了滿嘴黃沙,隻覺得上輩子加這輩子都沒有經曆過這般狼狽的境況。隻是他實在是不清楚此刻的情況,也做不出張口求饒的舉措。更重要的是,他兩世為人,通過父親的線報,知道荒海之人性格極烈,最是看不起軟弱無能的周人。若是他此時做出小人之態,張口求饒,說不定開口之時便是死期。
亓眉緊跟在謝淵的身後進來,見到這極快的一幕,不是嗬斥讓人收手,反而開心地拊起掌來,那眉眼彎彎,幸災樂禍的樣子顯得她開懷極了:“哎喲喲,反應不錯,看起來還沒有病入膏肓。”
嬴滄抬眼冷冷一瞥,見亓眉渾身上下完好無損,口氣裏的警惕卻不減分毫:“這是什麽?”
“你不會自己看嗎?”亓眉撇撇嘴,對於嬴滄的態度已經習以為常,回答更是挑釁。
嬴滄放開擒住謝淵的手,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半靠著岩石虛弱地咳嗽一聲,蒼白的麵上浮現出一絲紅暈:“你就帶回來一個男人?”
亓眉本來也有些嫌棄謝淵,隻是看嬴滄橫眉冷對的模樣,分明是對她的決定持懷疑態度。為了證明自己,亓眉梗著脖子,得意地搖搖頭,頗有些神秘的說:“錯了,這是一個好看的男人。”
嬴滄用刀柄挑起謝淵的下頜看了一眼,不可置否道:“小白臉,適合養起來。”
一向乏味的嬴滄突然誇了別人,這讓亓眉突然就來了興致,歪著頭打量著謝淵,眼底的精光閃閃,不知道她在打什麽鬼主意。
謝淵縮在一個角落裏悄悄打量著這兩個人,小姑娘方才已經見過了,行為詭異卻力大無窮,穿著打扮都不似尋常人。
製服他的男子靠在牆邊閉目養神,麵目完全隱在黑暗中,但不經意流瀉出的冷漠,不由得讓人心生戰栗。
謝淵覺得這兩個人的相處模式甚是怪異,還是決定在弄明白他們想如何處置他之後再做打算。
誰知謝淵在這邊思索著如何和他們談判,亓眉卻越瞧越覺得有意思,撐著腦袋問謝淵:“你長得不錯,不如等我長大了,做我的暖床人怎麽樣?”
謝淵還沒有說話,隻是嬴滄本來靠在一邊休息,聽了這話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那眼神平淡冷漠,看謝淵就像在看一隻螻蟻。
他翹起半邊唇角,皮笑肉不笑道:“你敢把你這句話在你哥麵前說一遍嗎?”
亓眉正拿著精致地彎刀擦拭,突然想起自己大哥那種時時刻刻都麵帶微笑的臉,忍不住縮起脖子:“那怎麽辦,如果現在扔了他,四處亂跑被發現了,可就麻煩了。”
嬴滄沒有回答,探頭往外望了一眼。
月色漸漸被烏雲擋住,荒漠之中一片漆黑,偶爾有爬蟲從地底探出身體,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嬴滄走到一邊坐下,撥了撥之前已經被自己踩滅的火堆,淡淡地說:“帶上吧,我們的幹糧不多了。”
眉眉挑了挑眉,斜眼打量了眼謝淵,似乎覺得細皮嫩肉的他尚可入口,又覺得著實浪費了這漂亮的臉蛋,還可惜的搖搖頭,最後還是安安靜靜的去角落裏,掏出自己的彎刀將一根根木棍削成箭鏃的模樣。
一時之間,謝淵隻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從未覺得自己的生命如此的危在旦夕。這兩個蠻人完全不理會自己,仿佛隻是將他當做一隻待宰的羔羊,時時刻刻都可能變成他們的口糧。
謝淵忍不住苦笑起來,早知荒海之人行為怪誕異於常人,上輩子的他雖然庸碌度日,但是絕沒有缺少過衣食。
此番入荒海他早已想到凶險重重,本以為通過父親的線報,能夠做到成竹在胸,隻是沒有想到,之前的消息隻是以管窺豹,荒海蠻族竟然還保留著食人的習俗,這種認知實在是讓他叫苦不已。
謝淵縮瑟角落,聽著外麵的風聲呼呼,大力的風夾雜著沙礫衝擊著岩壁,發出令人驚懼的呼嘯聲。
謝淵見這兩人一人背對著自己,另外一人靠著牆邊閉目養神,已經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存在,開始不安分地動起腦來。
剛生出逃跑這個念頭,那閉目養神的男子突然睜開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謝淵,讓他的心髒一陣狂跳,想著他莫不是會讀心術?
那人緊鎖眉頭,目光如刀似劍,突然嘴一張吐出一口汙血來。
謝淵渾身一緊,如臨大敵,生怕他將這罪名怪罪到自己的頭上。
沒想到那亓眉倒是像被踩了尾巴,一把跳起來,奔至嬴滄的身邊關切地問:“你怎麽樣?”
嬴滄胸口顫動,又咳出一口血來。他的唇色暗紅,眼神冷漠,悶悶地咳嗽讓他看起來非常疲憊,渾身微抖著像是隱忍著某種巨大的痛苦。
亓眉見嬴滄不理不睬,頓時有些急:“忍不下去就早點說,難道開口求我一聲這麽難嗎?”
嬴滄胸口劇烈地起伏,極其沉重地呼吸著,他的喉中還堵著濃稠的汙血,嗓子頗有些沙啞地開口:“你若是再不將東西拿出來,便是請出扁鵲,我也活不下去了。”
亓眉皺著眉頭又笑起來,不知道該露出個什麽樣子的表情,摸著貼身的衣服掏出一個小藥瓶,拔開塞子就往嬴滄的嘴裏倒。
謝淵仔細地盯著那個粗製濫造的瓶子,陡然認出那種藥其實是大周很常見的一種藥材,名叫“藿堇”,通常出門在外的人都會備上一些,用來預防一些頭痛腦熱的毛病,以防萬一,同時更是解毒化淤的好藥引子。
原來這小姑娘去他們的營帳其實是想偷這個東西,接著去盜馬的時候被自己發現了嗎?謝淵將這些關竅一點點拚湊起來。
亓眉見嬴滄的呼吸慢慢地平複下來,一口氣也從嗓子眼落到了心底,尤其惱怒地說:“你就不能讓我一回嗎?每次都是這幅無欲無求的模樣,要是我這次偷跑出來連帶著你出了事,我哥還不把我的皮都剝了!”
“你溜出去跟著馬隊就是想為我取藥,回來之後容色輕鬆,說明藥已到手。若是你早一刻將解藥拿出來,我也不必忍受這種痛苦。”
嬴滄用大拇指抹了抹嘴角,聲音依舊沙啞:“如此一聲不吭,不就是想要看我狼狽的模樣嗎?”
亓眉被嬴滄這話一噎,也顧不上被戳穿的尷尬,趕緊甜甜笑了:“那營地上百來號人,我冒著危險去為你取藥,也是想著能讓你盡快好起來,可沒有其他的想法……”(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