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舉手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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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野地,峭壁高崖上的洞窟內,一處穴池深約十丈,能聽見難以計數的蠱蟲在內一齊爬動的簌簌輕響。
女侍從顫抖著雙手蹲在被蠱蟲爬滿的少年麵前,臉戴麵具,雙手亦戴著手套,拿長勺一點點將碗裏的飯食喂進少年口中。
“再……再吃一點……”少女拿勺的手微微在抖,聲音亦隱隱顫抖,“不、不吃的話……定會被這些藥蠱耗死的……”
少年跪坐穴底,強抑周身抽搐,身子亦隱隱在抖,身上鐵索隱約輕撞不時發出輕響。他極低地“嗯”了一聲,嵌進掌心的十指早已被血染汙,黑沉的血痂覆滿指縫間。
額上因忍痛而不停沁出一層層的汗,唇與臉皆白得像紙,連額心向來豔烈的紅櫻都好似淡了一層,長長的睫羽上有汗水緩慢地滴落下來。
他極慢地咀嚼著嘴裏的飯食,眼神沉毅幽深,隱隱可見眸底淡而未滅的微光。
少女舉勺耐心地等待他一點點吞咽下去,不時將腳挪得離他與蟲蠱遠些,惶然憂忡地看著少年緩慢至極的吞咽動作,與仍可窺出兩分的傾城容色。
“公子容貌過人……既有求於我們宗主……實不該忤逆她……換來這樣的罪……”
已是瘦可見骨的少年隻是一點點艱難地咽下口中食物。
“此前山下苗村裏有個漢子來求藥蠱救他妻子……宗主看不上他才讓他以身喂蠱……公子你……又何必要選這非人的折磨……”
因忍痛而涔出的汗一滴滴落進少女舉著的勺中,少年散亂的發垂落胸前,蓋住了無數於他身上掙動、爬動的蠱蟲。
“既然……已經喂蠱……她又憑何……揚言……代價未償……要拔人家女兒……一指……”嘶啞低喑的語聲不停在顫抖,跪於藥穴之底的人緩慢地開口。
能聽出他極力克製,想要語聲平穩,但仍舊因所受痛苦而顫聲不已。
少女聽來隻覺更為不忍,斂聲啞道:“想來公子來時路上已聽聞了此事……那是因他喂蠱一日未盡……女兒跑來求情……自願入宗從此聽候宗主差遣以償父債……宗主答應了她便提前半日將那漢子放出了藥穴……”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女侍從續道:“隻是即便提前了半日……放出之時那人便也已經瘋了……”
雲蕭嵌在掌心裏的十指蜷得更緊。目光因忍痛和疲倦、不時渙散,不時幽毅。
少女咬牙道:“他女兒追他而出……未回來履行入宗聽候差遣的諾言……故而宗主要按烏雲宗的規矩……拔她一指……方允她正式叛離……”女侍從攏緊雙眉緊緊看他:“公子當知……不論是入這烏雲宗一生聽命還是床幃侍奉都好過以身喂蠱不知幾萬倍……要知……旁人入這藥穴最多半日便已瘋了……公子你……已足足撐了半月……可是若要等到宗主回來……不知還要撐到幾時……又是何苦呢?”
雲蕭咬牙忽顫,手足之上藥蠱爬出又入,臉色頃刻灰青慘白,他喘息著壓抑而低微道:“我……沒有其他的選擇……”下一刻伴隨著一條乳白色的蠱蟲鑽入頸下,跪地之人陡然慘叫出聲:“呃啊——”
女侍從嚇得踉蹌後退、跌倒在地,手中小碗“啪”的一聲摔碎在穴底青石上。
“怎的這麽不小心!還不快上來!”上方另一名女侍從立時呼道:“晚些再收拾底下的醃髒,我要把他腳裸鐵索拉直了……”
少女模樣的侍從立時匆匆飛身而上,胡亂地點著頭急步離洞,聽洞中圓池穴底少年人嘶啞低微的慘叫聲聲傳出,一步也不敢回頭。
……
益州,蜀郡。
黑暗的世界裏有風沙拂過的輕響。
也有玖璃繼瓔璃之後痛徹喚出的悲聲。
更有阿紫仍舊在揚刀揮砍發出的邪戾狂笑,和毒堡門前千騎衝入反軍弓陣所引起的陣陣喊殺和混戰聲。
如此沸然喧囂嘈雜,又如此恍惚遙遠虛無。
隻一瞬間,她呆呆地坐在木輪椅中,除了身上之人的沉重和安靜,與他口中不停溢出慢慢滲入到她背後、仍舊溫暖著的血,什麽也感受不到。
眼中所見,真正的一片黑暗和空茫。
隻不過愣了一個瞬間,仿佛沉寂了半生一世。
她有些木然地伸手扶住了梅疏影頸側,指尖依舊平穩,隻在停留數久,仍未感覺到一絲跳動後,顫了一下。
端木孑仙茫然地低了低頭,臉頰觸到了懷中之人的肩膀,那一瞬間呼吸驀然難以為繼,似有湖水覆頂而來,她有如置身在深潭水底,怔然一刻,忘了呼吸忘了感受,五識驟然離遠。
“師父!”聽得一聲急喝,一道綠影蹣跚著快步衝來,擋在白衣人麵前一劍揮開了射向椅中之人的亂矢。
“師父!”葉綠葉滿麵霜白地伸手去扶白衣人的肩,勉強以劍支撐,握劍的雙手止不住地顫簌著,聽箭聲嗖嗖,淩亂地不時射來,椅中之人卻似不覺,不由憂急地對著木輪椅中的女子喝道:“師父——”
白衣人周身一震,似被驚醒,一瞬回神。
刹那恍惚過罷,四周一切紛蕪再次傾倒入耳。
聽呼聲陣陣,馬蹄聲疾,廝殺怒喝,旌旗獵響。
刀揚,血濺,弓鳴,人倒。
慘呼不絕。
聲聲真切。
潮起,潮又落。
白衣的人霍然抬起雙目,青絲雪發微微拂起,向後飄搖,如是沉靜。
利箭破空之聲驟然再臨,椅中之人轉腕一拂,鐵箭未及近身被她揮練阻下,墜落椅前。
端木孑仙端然靜坐於木輪椅中,淡漠沉遠的麵容一如已逝的二十九年。
寧靜,淡泊,蕭然,肅重。
“傷者退回堡中,尚有餘力者分散以守。”
耽於她身後的江湖人聞言才似醒神,錯愕驚悲的目光自半跪於地、伏於椅中女子身上已然不動的驚雲公子身上移回,咬牙相扶著向毒堡大門內退。
飛鳥嘶鳴,化作一道白影撲翅而落,雪鷂立身在木輪椅側的扶手上,歪著腦袋傻呼呼地看著梅疏影闔目無聲的模樣。口中不時發出斷續的啼鳴。
雪娃兒蜷在端木雙膝之上,被梅疏影倒落的身子重重壓住,白毛染上血汙,隻是扁嘴不動,短耳顫簌。
端木一手環抱著他,一手扶於椅側,似寧然又似惻然。似恍然又似殤然,抬眼靜靜地望向了高頭大馬上錦衣揚塵的那一人所在。
葉齊高坐馬上,亦是一眨不眨地直視著她。
袖中驚鴻弩還未放下,幽深惻惻的目光自上而下睨著她那空洞虛無卻清幽的眼……下一刻,眉間狠狠一蹙。
端木孑仙……你眼中的、莫不是淚?
“嗬嗬。”葉齊馬側斜後方一騎,一人頭戴兜帽,身上裹一襲深灰色鬥篷,此刻微微歪頭看著堡前懷抱梅疏影的白衣女子,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閃過幽然冷徹的寒光,驀然猙目淺笑道:“師姐……你越來越該死了呢。”
阿紫一遍又一遍地揚刀,一刀又一刀地砍向近身之人,彎刀揚起落下的瞬間血肉橫飛,慘叫連連,驚叫哭聲連成一片。
雙璃不顧一切地衝來,奔至端木孑仙身側,持劍縱馬擋在木輪椅前,麵對著葉齊及一幹混戰中的黑甲兵,握劍的手均顫抖不止。
玖璃凝聲一瞬,語聲啞滯地低聲向身後之人問:“先生……端木先生……我家公子……”怎樣了?
蹄聲未斷,殺聲陣陣,冷風揚起白衣,輾轉又落。
端木孑仙平視前方,不知過了多久,方啞聲道:“五髒俱碎,脈息已停……”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平和而又憫然地輕輕道:“……兩位護法節哀。”
瓔璃高坐馬上,沒有回頭。
閉目一瞬,淚蜿蜒而下。
“呀——”她陡然握緊手中長劍,不顧一切地衝向淩王葉齊。
“瓔璃!”
玖璃痛呼一聲,淚亦滾落,驅馬欲攔瓔璃未及,咬牙欲隨,下一刻一道白練揮至將紅衣女子攔腰截住,瞬息拉回,玖璃飛身而起一把接住了瓔璃。
與此同時端木孑仙收回長練,垂目低聲道:“逝者已逝……莫要衝動。”
瓔璃控製不住地咬牙拂淚,痛哭失聲。
葉齊冷眼看著他們,眼見兵甲陣形越來越多地被驚雲閣高手打亂,更被阿紫一人雙刀所驚丟盔棄甲,陣不成陣。
身後之人幽聲開口道:“變陣為‘鶴翼’,即可破輕騎突入重兵之中的江湖高手。”
葉齊聽罷肅然,正欲動,一人一騎突然自軍列後方急速馳來:“王爺!”
葉萍一把接過來騎手中信件雙手遞至葉齊麵前。
錦衣長袍之人展開看罷,麵色陡變。
語聲陰沉至極,隻道了一字:“……退。”
葉萍目光一震。
葉齊身後裹一襲深灰鬥篷之人亦是重重擰眉。陰沉而喚:“王爺。”
葉齊隻冷冷看了一眼毒堡門前之眾,調轉馬頭直往刺史府方向馳去:“萍兒、飛兒領百騎斷後,其餘人馬隨本王撤出蜀郡!”
九千兵馬隨即分次而退,驚雲閣千騎中一襲黑紗冷立的年長女子亦揚手撤出了混戰廝殺中的十四堂之人。
“西園長老!”
“追什麽!不許追!我們不過千餘人,還想殺了他們近萬人不成?!淩王能於此時撤退已是萬幸!”
驚雲閣之人聞言亦往毒堡前退。
卻是此時,葉齊所領兵陣慢慢退遠,那道嬌小玲瓏滿身血汙的紫影追砍不及,身轉如錐,猛然間竟撲向了一側驚雲閣之人!
雙璃與長老西園不及反應,數名弟子被阿紫彎刀劃過,削頸砍首,頭斷血流。
“阿紫——!”葉綠葉驚震不已,滿麵愴白,急亂地縱身過來,臉上傷病衰微之相難掩,用盡全力抓住了阿紫持刀的手,肅聲急喝:“阿紫!”
“葉姑娘當心!”堡中江湖中人驚見,全部警心:“阿紫姑娘已然沒有心智了!”
端木孑仙麵上極殤,亦是沉聲而喚:“綠兒,不要靠近阿紫……回來。”
葉綠葉緊緊抓著阿紫的腕,臉色蒼白,眉間緊擰:“師父……阿紫應該會醒吧?阿紫應該要醒了吧?”
白衣人隻是握緊了左手早已穿透過手背的銀針。掌心顫然。“綠兒……”
那滿臉血汙的小人兒奇跡般地停下了動作,看著麵前綠衣之人咧嘴不停地笑……
葉綠葉眼中莫明酸澀起來,語聲喑啞道:“她從來不敢不聽我的話……她應該已經醒了……她定是醒了。”抓在她手腕上的手更加用力,葉綠葉急切地喚道:“阿紫……阿紫!醒過來!阿紫!!”
紫衣人兒仍舊在笑,笑聲低沉,一時揚,一時抑。滿目紅光,殺氣不斂。
“哈哈哈……嗬嗬……哈哈哈……嗬……”
葉綠葉看著她瘋癲狂亂的模樣,眼眶驀然紅徹。咬牙一瞬,用力將紫衣人兒抱入了懷中:“阿紫!阿紫!醒過來!”語聲顫瑟,眼淚不由自主地滾落。
那一瞬間,葉綠葉放開她的手腕,滿心希翼地將小小人兒擁進懷中,淚目而喚:“阿紫!!”
被她抱在懷中的小人兒偏了偏頭。下一刻,默不作聲地在綠衣之人背後揚起了彎刀。
眾皆震悚。
“葉姑娘——”
彎刀落下的刹那葉綠葉仍舊緊緊抱著她,閉目咬牙,不願放手。
一道血花極細地噴出,濺落在葉綠葉環抱著紫衣人的雙臂之上。
懷中之人驀然不再動彈,雙臂彎刀如死了般陡然垂落。
葉綠葉愣了愣。
再看阿紫。
紫衣人兒睜著大大的眼木然地看著前方,臉上是凝固的獰笑……細瘦的脖子上一道針孔貫頸而過,血流極細,卻難止住。
恍然間所有聲息都似靜止。
一側遠處,一枚銀針染血,射入了毒堡院牆之上,針尾血珠靜靜滴垂下來。
“師父?”葉綠葉轉目怔怔地看向木輪椅中那一人,張了張嘴,語聲極輕:“您……殺了阿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