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葬骨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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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南下偏西,謂涼州,過涼州便入西羌境。
兩界相交的荒涼野地有一處貧瘠的羌族村落,一名“小姑娘”正領著身後數人往村子裏麵走。遠見便覺她長相精致可愛,額發蜷曲,秀氣得很。隻是行路間大手大腳,步下生風,實在有些不搭。
“小姑娘”熟門熟路地推開最裏一戶人家的門。“受傷的就先在這裏調養吧!”
“她”話音剛落,門裏就傳出另一個小姑娘嬌羞隱喜的喊聲:“木比塔哥哥!你回來了?”
那乍看就是一名小姑娘的少年咧嘴一笑:“是呀!帶了幾個朋友來阿吉這裏療傷~!你不介意吧?”
小姑娘立即局促地從凳子上站起,有些皸裂的小臉上染了兩團嫣紅:“不、不介意……你、你們快進來吧。”
木比塔領拉巴子當先走入,小姑娘看到比自己略高的英氣少女更顯局促。隨後瑪西、蟬西、紮西、日麥牟西先後行入,紮西扶著受傷的舞雩聲。
小姑娘阿吉偷看了拉巴子幾眼後入屋拿出砸酒來放到桌上。“你、你們喝……我、我去請村裏的牙魯醫生過來給你們看看傷吧?”
木比塔擺了擺手拉她坐下:“不用忙啦,他們能照顧自己。九州旭呢?”
小姑娘被他拽得滿臉通紅,低低地說:“哥哥想把犛牛皮拿到漢人的城裏賣掉,一大早就去城門排隊想要進城……到現在還沒回來。”
木比塔聽了臉上一忿,厭惡地啐道:“什麽允許內遷、羌漢友好……嗬嗬,進個城免不了被打罵刁難,漢人最是虛偽狡詐,說一套做一套,根本不給入漢的羌人活路!”
阿吉一聲不吭地垂著頭,眼裏既擔憂又難過。“嗯……自從阿達叔叔進城被漢人打斷腿以後,村子裏的人都不敢進城了。我讓哥哥不要去,他說不去犛牛皮賣不掉,還是去了……”
拉巴子沉默地聽著,半晌一言不發。
“媽了個X!這些可惡的漢人!”瑪西喝了一口砸酒,張口就罵道。“老子遲早擰下他們的腦袋!”
這時紮西已給拉巴子和舞雩聲包紮好了身上的傷口。
拉巴子看向木比塔:“赫連先生讓你領他們四個前來接應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麽時候與我匯合?”
木比塔當即雙眉一揚。“不用匯合,他說殿下拿到奇謀錄,就再也不是那個說話沒份量的九公主,由我陪殿下回燒當,領兵入夏的一定會是殿下您!”木比塔說這話時用的是漢語,納吉和瑪西、蟬西、紮西、日麥牟西便都不明所以。
拉巴子毫不掩飾地表露出質疑:“由你陪我去見酋豪?你是誰?”
木比塔眸中炙亮:“我以後會是你手裏最大的謀臣,我叫木比塔,是赫連先生的親弟弟。”
拉巴子滯了一下,轉頭看舞雩聲。舞雩聲點了頭。
擰了擰眉,拉巴子低頭便道:“那就盡快啟程回燒當,將奇謀錄獻給我父親。”
木比塔笑眯眯地應了:“是!哥哥說,勞殿下二十日內攜奇謀錄領兵入夏與他匯合,聯合夏國淩王軍一起攻打夏國。”
拉巴子眸中燃起火焰:“羌族被漢人欺辱的怨聲呼喊了幾百年,終於要讓這片土地上的人聽到了……好。”
……
大雨滂沱,下了三日,仲冬寒月更寒。
瓔璃冒雨不眠不休地縱馬前行,冬月下弦,終至歸雲穀外。
身上勁衣疾服早已濕透,冷冷地貼在身上,寒意徹骨的雨水順著額發流過眼瞼、臉頰,滴落在胸前。女子緊抱懷中之物,另一隻手顫抖地輕輕勒住馬韁。
“公子,我們到了……”紅衣色深如血,濕透的長麾貼背而下,蓋在馬股之上。瓔璃哽咽一聲,喑啞道:“……我們到了。”
紅衣的人牽著馬兒抱著懷中骨灰壇一步步走入泊雨丈中,腳踩枯草濘泥,身滴冬寒雨水。
守陣廬內的縱白察覺人息,豎耳立起。
雲蕭、葉綠葉正於端木房中侍奉,聽聞白狼叫聲,相視一靜。
青衣的人正欲開口,葉綠葉放下手中端來的藥碗,轉身便道:“我去看看。”
九曲陣前,石壇一側,紅衣女子手握馬韁跪於泥草之上,睫羽帶雨水一同顫動,冷白的五指於遮雨的長麾下緊緊攬著懷中骨灰壇。
葉綠葉出來見得,震了一震。
“瓔璃求見端木先生……並有要事相求……”
綠衣之人憶起毒堡時驚雲閣的助力及梅疏影的死,目色一重,立時上前一把扶起瓔璃,將身上外衣解下披到了她的身上。“隨我入穀中。”
飲竹居外,瓔璃木訥地站在竹屋門外、回廊之下,捧著懷中骨灰壇的雙手止不住地輕顫。
葉綠葉回稟之後,榻上之人眸中一憂,立時道:“待洗浴更衣過後,再來相談不遲。”
葉綠葉道:“她執意立時。且弟子見她懷中抱著一物,似是……”葉綠葉欲言又止,沒有多言。
“那便請瓔璃護法進來。”端木同時道:“蕭兒去煮些薑湯罷。”
青衣的人立時折身而出,得見當門而立的瓔璃,目色一震,語聲有敬:“家師請入。”
端木猶豫一瞬,遣了葉綠葉於屋外相候,房中獨留瓔璃與榻上白衣人。
眼中驀然滾燙,瓔璃於榻沿三步之外,“砰”地一聲跪下。喑啞道:“求端木先生……允瓔璃將公子骨灰……葬於歸雲穀中、先生身邊!”
榻上白衣無塵、鬢染霜華的女子聽罷,即是一震,下一刻目中驚直,浪湧波傾。
元火熔岩燈柔和的燈光於屋中輕輕躍動,映照著女子蒼白羸弱而無措的臉。
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輕回轉目光,五指一顫,下意識地撥了撥唇。
“歸雲穀是清雲本宗所在……隻可葬曆任穀主……外人不得滯留……更不可將屍骨葬……”
言之未盡,語聲漸消。
“你把他……”榻上之人語聲忽喑,“……帶來了麽?”
瓔璃低頭而泣,抱起手中骨灰壇送至白衣人榻沿,抑聲道:“公子在這裏……他……心裏有端木先生……所以先生身邊……才是他的歸宿……”瓔璃哭道:“瓔璃懇求先生……破例讓公子留下……留在先生身邊!”
恍惚中竟似又聞到那一陣馥鬱涼薄的朱梅冷香,清冽攝人,縈而未散。
端木眸光顫瑟,心上一陣陣地疼了,猛然如被窒住。
……
“倘若人……真有來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
她下意識地伸手欲撫向榻沿的骨灰壇,五指卻控製不住地抖簌起來……將觸及之際,指尖驀然一顫,又輕輕蜷指收回。“瓔璃護法……且先起身罷。”
地上女子固執地長跪不起,咬牙道:“先生若不允,瓔璃隻得長跪不起!但求先生……予公子這一份歸宿……”
端木蜷於袖中的五指更顫,心猶如被擰起,許久,語聲顫瑟:“雲門古訓……不可有違……你且將他……暫存於此罷。”
瓔璃哭著伏首:“……謝、先生。”
之後女子懷抱骨灰壇而去,榻上之人終未忍住,本能轉首望向門外之人離去的方向……眸光漸碎。
久久,眼簾闔卻,閉目無聲。
他道:喜歡你。
……
“我父明言心之所在,方為歸處。故而命我無論如何……”
……
心口疼意甚劇,白衣的人回轉目光,手捂胸口雙唇陡然一顫。久久,斂目寂靜。
葉綠葉將瓔璃領入藍蘇婉所居折蘭居裏休憩,雲蕭送來薑湯和熱水,更將院外馬背上解下的錦木盒一同放在了屋內圓桌之上、那方被錦麾小心包裹起來的小壇一側。
青衣人幽深沉邃的雙眸輕輕一斂,十指慢慢蜷握,低頭間默然許久,轉身而離。
時值夜半。雲蕭抿唇肅麵,安靜地立身在院中廊下,久久望著飲竹居內昏黃的燭火。
端木倚身榻上,久久未動。
冷夜寒風自窗縫裏鑽入,徹骨的涼意拂在房中,青燈小燭微微跳躍。
白衣的人恍惚凝目,驀然回頭。
空茫的雙目望向了屋內溫暖溫熱的那一處來源——窗前案上,搖曳不止的元火熔岩燈。
清亮昏黃柔和的燭火映照在女子毫無焦距的眸中……漸漸模糊。
白衣的人忽然抬起手來,一拂袖,輕輕卷住了案上正燃著的那方石燈。
而後微一用力,穩穩將其卷起拽過,於將落之際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接住,托於掌心。燭火未滅。
低頭間怔怔看著手中石燈,端木眸中慢慢空徹。
似無意識般伸手撫上熔岩燈的燈柱、承盤、油盞……久久,心下猝然一疼。
未及回神,淚自滑落。
清晰的落淚聲砸在女子手背上,溫暖、溫熱。
端木孑仙呆了一瞬,忽然怔在了房中。
寒風冷雨,驀然傷徹,無限悲疼。
頃刻間一切都寂靜了。
端木指下陡然顫簌起來……心如刀銼,痛入骨髓。
……
窗前廊下,青衣人獨立久久,青影離離,滿目蒼涼。(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