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天大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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瓔璃不知何時入了帳中,此時立身帳簾處,怔怔地看著他們。
端木目中混沌,全然無覺。
榻上之人掀起眼簾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紅衣女子,下一刻複又傾身向前,細細吻過白衣之人的唇角。
端木於此時動了一下,抬手而上,緩慢地推開了麵前之人。
“雲蕭……?”她喚了一聲。
“是我。”榻上之人伸手按住了她推在自己胸口的手。而後續道:“被你輸在青風寨中的人是我……雪嶺之中強喂你喝吾血的人是我……縱死也未放下師父獨自走出雪嶺的人是我……孤身留於南疆以身飼蠱換花雨石來為師父剔蠱的人是我……為求她救治師父答應改入烏雲宗助其研製異蠱的人是我……聽聞師父危矣不惜斷指叛出烏雲宗連日不休趕來羅甸的人是我……攜縱白衝入羌軍陣中隻為師父於城中還有一線生機的人……也是我……”
他牽著白衣人的手,緊緊按在自己心門之上。
迫她感受他此刻劇烈跳動著的心髒。
“你要殺我?逐我?還是棄我?”
瓔璃震。
端木被他按住的那隻手顫了一下,眸中一閃而過的異色,是此前從未體驗過的無措。
醒神過來,眉間浮上的三分駭色,於此刹那間,不由自主地轉化成了腦中前所未有的混亂。
有愧疚,有負罪。
有驚異,還有心疼。
於是混亂,於是無所適叢。
端木孑仙本能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自木輪椅中爬起,腳步踉蹌了一下,呆呆地往帳簾外走。
榻上之人看著她的背影,步步離遠。
茫然無覺。
恍惚失神。
是躊躇的,也是決絕的。更是本能地逃開。
他直直地看著。
看著她的背影離他越來越遠。
先是平靜,後是戰栗,最後全身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陡然顫聲:“我讓你為難了嗎?蕭兒讓你覺得痛苦了嗎?”
白衣的人腳步頓了一下,眼中一片驚茫。
“你是不是就希望我所有為你做的,隻是出於師徒之義?希望蕭兒對你沒有別的心思?希望我還是以前那個謙和孝順外人眼中尊師恭謹的雲蕭公子?”
赤腳於地,他驀然幾步上前,伸手從後緊緊抱住她。
“我也不想——”他抑聲道:“讓你為難。”
端木抬手而上,想要掰開他的手。
“蕭兒怎麽舍得讓你為難?”語聲漸啞,他低抑道:“讓你痛苦……讓師父你懼我呢?”
端木聞到了他身上傷口撕裂開來,散出的夾雜著櫻花香氣的血腥味。
越來越濃鬱。
他什麽都不顧地抱緊她,一絲一毫也不願鬆手,全身隱隱顫抖。“可是已經回不去了!”
猛地揚聲道:“我從未想讓師父為難!更不想見你痛苦……我原可以隱忍一生,壓抑,克製,一輩子隻做你的弟子……可是已經回不去了。”
她聽見他的語聲,已近哽咽。“我的心事被當眾說了出來,師父你已經聽到了,那麽多人都聽到了……慢慢所有人都會知道!”他更加抱緊她:“而你,必然會像以前一樣,開始避諱我,疏遠我……最後推開我。”
白衣之人的手微微顫然地滯於了半空中,隻因聽到了他壓抑的哭聲。
“你想棄我。”
心陡然刺痛了一下,端木孑仙滿目茫然,心隱隱顫簌。
“而我最害怕——”他哭道:“你棄我。”
心不受控製地揪痛了,白衣的人垂首間麵無血色。
唇輕輕顫抖。
混亂、茫然、無所適從。
隻有手腳上的涼意,越來越甚,如此清晰。
久久。
她抿唇抑聲,低喑而啞然地,道了一個字:“……改。”
身後之人愣了一下。
……改?
驀然間排山倒海的苦澀傾倒下來,他的手幾乎是不受控製地在抖簌:“嗯,對……改……改……這顯然是我錯了……所以應該改……有錯便改……錯了便改……師父說得對……師父說得對……我自然應該改……我自然能改……我……”
白衣人聽見他越來越混亂的語聲,驟然心如擂鼓,心頭竟生惶然。
“我——”他驀然突兀地笑了起來:“我,會改的……我知道怎麽做……我知道自己隻是你的弟子……我不能親你……不能像這樣抱著你……不能對你坦言情愛……蕭兒不能逾越……我隻可敬你……不能愛你……”他言至最後,語聲喑啞低抑,忽是顫然問:
“那師父心念梅大哥……也能改嗎?”
端木陡然瞠目,震怔於原地。
他苦笑了一下,顫然垂首,緩緩鬆開女子,退步離身,慢慢於她背後跪了下來。
“隻要師父不避我,不棄我,不離我……”
眼前愈加模糊,有什麽自眼中慢慢滑落,濺於泥塵之上。
他笑道:“蕭兒什麽都可以改。”
手自白衣人臂上滑落下來。他笑著再道了一遍:“什麽都可以改。”
瓔璃於此時怔然落淚,拂簾退出了帳中。
白衣輕曳,他聽見她的步聲滯頓片刻後,緩慢地行出了營帳。
地上的人既哭又笑,手捂心口之上,慢慢伏首於地……久久未起。
端木孑仙茫然地往前行,不知是撞到了什麽,恍惚地側了一下身,複又往前行。
後步聲漸緩,她呆呆地望著前方虛無,靜立於冷秋風中。
瓔璃隨行在後,於背後望著她。
白衣浮月,冷夜凝聲。
她極緩慢地斂了目,眼前一片墨色。
一夜無言。
……
城中樹下,文墨染遞出手中一枚玉葉旌牌。“此旌符為拜相之初皇上親授,共予墨染三枚,可代行聖令,可請願聖恩,更可作免罪赦令。”
葉綠葉低頭看著他手中玉葉旌牌,安靜一瞬,道:“大人還記得葉綠葉是戴罪之身。”
文墨染目中閃過歉意,更多的是溫柔:“當年宣王謀逆,舉家被貶為平民,不得還朝……故我贈此旌符予葉姑娘,如此天大地大,於葉姑娘皆是前路,再無葉姑娘不可還之處。自由無束,自在隨心。”
葉綠葉斂目,片刻後,平聲道:“大人此禮太重。”
文墨染既柔又靜地望著她:“卻不及葉姑娘一直替父所背負的萬萬分之一。”
葉綠葉聽罷,怔住。
文墨染將玉葉旌牌遞至她手邊。“經年已過,今日的葉府再無必要承昔日宣王府之重,得此旌符,葉姑娘與令堂再無虞慮。”
葉綠葉目中慢慢染上複雜之色,躊躇一瞬,伸手接過了玉葉旌牌:“葉綠葉謝左相大人綠衣。”之人抱劍躬身,向麵前之人行了一禮。
文墨染眉稍眼角一挑,露出孩子般純粹簡單的笑。伸手將她虛撫起。
“大人可是要還京了?”
“非是還京,陛下傳詔,前線戰事予大將軍與我商議定奪,故我將往中軍所在,予巫將軍一臂之力,望有助益。”
葉綠葉微低頭道:“大人不顧自身安危帶葉綠葉趕赴羅甸解救家師於險的恩情,葉綠葉尚未回報。”
文墨染寧聲望她:“清雲宗主關係大夏安危,舉足輕重,知其遇險,與葉姑娘一起趕來相救自是墨染該做的,何恩之有。”
葉綠葉聽罷不言,而後看了一眼立身不遠處的穆流雲、穆流霜二人一眼:“益州已是戰亂之地,中軍今在延江水岸的織金,距此行程不短,大人身邊隻他二人護持,可是危險?”
文墨染雙頰染緋,低頭道:“如此說來,確實——”
穆流雲上前一步抱劍道:“大人,屬下方才稟過,皇上另派了大內高手二十人一直隨行在側,護衛大人安危,隻是藏身暗處,未允現身。”
葉綠葉震了一下:“難怪走近之時,一直有感為多人所視。”
文墨染輕咳了一聲。“……是這樣。”
“如此,大人安危應是無虞。”葉綠葉抱劍再行了一禮:“葉綠葉預祝大人此行無險,大人一路保重。”
文墨染看著她,眉眼皆柔:“嗯……你且安心。”
葉綠葉莫名地點了一下頭。
秋風吹葉,老樹摩挲。
相對無言。
葉綠葉複又抱劍輕言:“如此,葉綠葉便回了。”
文墨染愣愣地看著她。回神過來,又咳一聲,“好……好……”
葉綠葉抿了抿唇,轉身而離。
“葉姑娘!”文墨染心頭一跳,便於她身後輕呼了一聲。
綠衣之人執劍回首。
此時新月初上,照亮了她一身新綠羅裙,葉綠葉長發微揚,眉目清麗如飛葉,映於身後圓月中,婉轉飛揚。
他溫柔望她,目中如映星子,低聲道:“再見之時,墨染有一句話想與姑娘說。”
綠衣之人目中一怔。
婉轉低頭。
而後背對文墨染點了點頭。
文墨染看著她慢慢行遠。
“穆流雲。”
“屬下在。”
“你今天去睡馬棚。”
“……是。”
穆流霜踢了自家兄長一腳:“平時不是屬大哥最機靈麽?多什麽嘴,這次活該了吧。”
穆流雲長歎一聲:“你懂個屁。”
穆流霜淺笑著隨於文墨染身後:“我是懂得不多,不過我們左相大人果然文采斐然,明明想說的就是‘得此赦符葉姑娘便可無所顧慮地再入官家,便是嫁予左相也無不可’卻能繞出天大地大再無拘束這樣的話來。”
文墨染驀地止步。
“你今天也去睡馬棚。”
穆流霜一愣。
“哈哈哈!”穆流雲仰頸大笑。(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