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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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道二十九年,先帝因疾駕崩,皇長子奉詔登基。但先帝還留了一道遺詔,要宸妃殉葬。
本朝開國以來就有讓妃嬪殉葬的傳統,宸妃雖舍不得兒子, 也隻能含淚從命。宸妃走後,晉王被新登基的長兄打去守陵,這一去便是三年。
碧雲不平地補了兩句:“先帝在世時多疼我們王爺啊?那個時候的晉王府在京中炙手可熱。可先帝和娘娘一去, 晉王府就沒落了。這趟王爺回京, 應該不會再回去守陵了吧?”
素雲瞥了她一眼, 打她去打水了。
她們原本都是宸妃宮裏的宮女,心裏自然是向著晉王的。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早已不是先帝在世時的光景了。
若澄坐在銅鏡前麵,隨手打開妝台上的飾盒,最上層有一對宸妃送的鯉魚紋金鐲子。
她不由地思念起宸妃來。
宸妃跟若澄的母親姚氏是同鄉, 兩家住一條巷子。宸妃早年喪父,家境十分清貧,時常靠姚家接濟。後來宸妃有幸進宮,一直未忘姚家的恩德,多方照拂。
若澄的外祖父原本是做字畫生意的,勉強維持全家的溫飽。自從有了宸妃這座大靠山後, 姚家在當地受到了官府的抬舉, 生意越做越大, 漸漸成為了當地的大戶。很多人都爭著與姚家結親,姚氏的婚事便早早定下了。
可姚氏十六歲那年遇見了沈贇,不顧家裏的反對,千裏迢迢地跟著他進京。
沈贇年少成名,當時官拜都察院的僉都禦史,原本前程一片大好,卻在某日歸家的途中,不慎失足落水而死。姚氏剛生產完不久,聞訊精神大受打擊,竟將自己所住的屋子點燃,葬身火海。
若澄一夜之間變成了孤兒,沈家不願養個隻會張嘴的女娃娃,姚家聲稱早就與姚氏斷絕了關係。最後還是宸妃同情若澄身世可憐,將她抱進了宮裏撫養。
宸妃一直對若澄視若己出,不僅親自教她讀書識字,還會在閑暇時為她梳頭打扮。雖然宮中規矩多,需謹言慎行,導致若澄比同齡的孩子早熟許多,但因有宸妃的庇護,她過得十分開心。
直至先帝駕崩,宸妃被拉去殉葬。那偌大的紫禁城,曾經熟悉的宮殿,再無她的容身之處。
素雲正在係若澄上的寶結,看到她眼睛紅紅的,嚇了一跳:“姑娘這是怎麽了?可是奴婢下手重了?”
若澄連忙用肉肉的手背擦了擦眼睛,搖頭道:“不是,我隻是突然想起娘娘了。”
素雲年紀稍大些,在宸妃身邊的日子最長。她想起那個溫和寬厚,從不與人結怨的舊主子,也是唏噓不已。要不怎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呢?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碧雲端著銅盆從外麵跑回來,險些把盆裏的水都灑了。素雲斥道:“你這丫頭,越來越沒規矩。哪個教你這麽毛毛躁躁的?”
碧雲忙將銅盆放下,不忿道:“素雲姐,我去水井旁打水的時候聽春桃幾個議論,說王爺馬上就到,蘭夫人早就去門口等著了,竟也沒派個人來通知我們!”
素雲聞言皺了皺眉頭,轉身將若澄的鬥篷取來,迅幫她穿上:“姑娘,咱們也快去吧。”
王府如今人員簡單,除了若澄和蘭夫人以外,就沒有其它女眷了。蘭夫人本名周蘭茵,是個良家妾。幾年前,宸妃特地挑選她進府,給朱翊深啟蒙男女之事,算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後來朱翊深離京去守陵,王府沒有別的女眷,庶務便交由她打理。
周蘭茵對若澄不好也不壞,平素不聞不問,也沒過分苛待。大概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
她們走到屋外,若澄忍不住朝手心嗬了口氣,昨天剛下過雪,地上還積著未化的雪塊,踩上去硬實,卻有點滑。府裏主要的小道已經被清掃出來,雪堆在兩旁的草地上,厚厚的一層,猶如純色的絨毯。
待她們走到垂花門附近,有個穿灰布襖裙,戴著烏絨抹額的婆子從廊下過來,臉上堆著笑容:“姑娘要去哪兒?”
這婆子是周蘭茵的乳母李媽媽,在王府裏也算頗有臉麵的人物了。
素雲走上前道:“李媽媽,我們聽說王爺要到了,所以趕去門前等候。”
李媽媽臉上的笑容一沉,看著若澄說道:“依老身看,姑娘還是別去了吧?你也知道自己是養在太妃膝下的,王爺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看到姑娘難免想起娘娘,徒添傷心。”
她雖用敬語,口氣卻不甚恭敬。若澄臉色白,手緊緊地抓著鬥篷的邊沿,低下頭。朱翊深每月都會寄家書回來,但那家書是寫給周蘭茵看的,從未有隻言片語提起過她,好似當她不存在一樣。
京城有不少人在背後議論她是掃把星,出生就克死了父母,然後又克死了撫養她的宸妃。也許晉王跟那些人想的一樣,巴不得離她遠遠的。
想到這裏,若澄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躲在素雲身後。碧雲氣不過,朝李媽媽喝道:“你怎麽說話的?娘娘臨終前,特意囑咐王爺照顧我們姑娘。再怎麽說姑娘也算是主子,你不怕我秉了王爺,治你不敬之罪?!”
李媽媽冷冷笑了一聲:“你們兩個丫頭別怪我說話難聽。王爺若記著你們姑娘,為何過往的書信中一次都沒提過她?他養著你們,不過是看在太妃的麵上罷了。我們夫人就不一樣了,她是太妃生前做主抬進王府的,又是王爺唯一的女人。若姑娘以後還想好好待在王府,理應知道該怎麽做。”
她話裏的意思,周蘭茵才是王府正兒八經的主子,若澄得看她的臉色行事。
“你不要欺人太甚!”碧雲看到李媽媽那副傲慢無禮的嘴臉就一肚子火。她本是宮裏出來的,沒得受這麽個糟老婆子的氣。
素雲連忙拉住碧雲,輕聲說道:“李媽媽的意思我們知道了,這就帶姑娘回去。”說完,拉著碧雲和若澄往回走了。
等她們走遠些,李媽媽才往地上啐了一口:“呸,當自己是什麽東西!”
碧雲聽見了,氣得要回去跟李媽媽理論,素雲將她扯到一旁,低聲道:“碧雲,你以為我們還在宮裏?她說得沒錯,王爺一日不冊妃,這王府後宅便是蘭夫人說了算。我們不能得罪她。”
“可王爺回來了,王爺會給姑娘做主的!我們……”
素雲打斷她的話:“你我都深知王爺的性子,他會管內宅女人間的事嗎?這幾年王爺根本沒把姑娘當一回事,想必是聽信了謠言,覺得娘娘是被她克死的。你若真為了姑娘好,就別給她惹麻煩。等以後姑娘出嫁離開了王府,咱們便不用再受這些氣了。如今,暫且忍忍吧。”
碧雲聞言,看了眼站在廊下,臉上稚氣未脫的若澄,隻能先把這口氣咽了下去。
……
周蘭茵站在王府門口,裹著香色的潞綢鬥篷,露出底下翠藍的馬麵裙,頭上戴著臥兔,珠翠綴滿髻,一副貴婦人的裝扮。她身材高挑,容貌秀美,站在人堆裏也打眼。久候晉王不至,她有些無聊地摸著耳垂上的金葫蘆耳環,問身邊的大丫鬟香鈴:“你幫我看看,戴歪了沒有?”
“沒有,這對耳環最襯夫人膚白。”香鈴嘴甜道。
周蘭茵滿意地笑了笑,邊整理鬢角邊說:“一會兒見到王爺,千萬別提那個掃把星的事,免得給他添堵。”
“夫人放心,奴婢曉得的。隻是她若不識趣,自己跑來……”
周蘭茵冷哼了一聲,低聲道:“我得知那丫頭愛吃螃蟹,昨日費勁送去那麽多醉蟹,希望她多睡一會兒,別來礙眼。這掃把星在府裏我日日都睡不好覺,生怕她把王爺和我也克了。偏生有太妃的臨終囑托,又不能趕走她。”
香鈴寬慰了她兩句,剛好李媽媽從門內走出來,到周蘭茵的身邊:“夫人放心,老身都辦妥了,那丫頭不會來的。”
周蘭茵剛要誇她兩句,路上傳來一陣“得噠”的馬蹄聲。香玲喜道:“快看,是王爺的馬車!”
馬車裏,李懷恩將窗上的簾子放下,對靠坐在一旁的朱翊深說:“王爺,咱們馬上就要到了。”
朱翊深手裏拿著書,沉默地看著。李懷恩直覺王爺這兩日不太對勁,想到他們剛從帝陵回來,他抱著雙臂,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家王爺不會被什麽附體了吧?
朱翊深不知李懷恩的想法,獨自陷在迷思裏頭。他明明死在泰興五年的乾清宮,可此刻,他竟回到端和三年,自己十八歲的那年。這一年,守喪期滿,他沒有理由繼續留在皇陵,皇兄便將他召回京城。
起初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有傳言人死之時,會將自己的一生再看一遍。可這夢從皇陵開始,一路做到了京城還沒有結束。而且他的五感,神智,經曆都那麽清晰真實,以至於他漸漸認識到,他並沒有死,而是重生了。
天命,不可思議。
他有些迷惘,也未重新適應自己作為晉王的身份。
李懷恩看見主子露出疑惑的神情,湊近了一些說道:“王爺,您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可以跟我說說……”
朱翊深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個時候的李懷恩,不過就是個十七歲的少年,沒有在乾清宮時的謹小慎微,步步為營。上輩子,他曆經殺伐成為天下之主,卻無法再相信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兄弟,子侄,臣屬,心腹,逐漸都站在了對立的那麵,鬥得你死我活。
臨終之時,他覺得萬分疲憊,不知道自己那短暫的一生究竟得到了什麽。
大概是朱翊深眉宇間流露出的氣勢實在駭人,李懷恩縮了縮身子:“主子,您,您別這樣看著我,我好害怕。”
朱翊深一哂,閉目仰靠在馬車壁上,輕輕地說道:“李懷恩,你還是這樣好。”
李懷恩被他說得有些莫名,摸了摸後腦,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啊?
這個時候,車夫在外麵說:“王爺,到了。”
若澄以前跟著府庫裏的爺爺學習的時候,爺爺就告訴她,以後若有機會要多找名家的真跡來看,看得多了,自然能夠區別出好壞。唐朝時最著名的書法家,推顏柳。很多後世的書法家,都是從模仿他們的字跡開始,逐漸創造出屬於自己的風格。
她現在每日看一幅作品,仔細地揣摩筆法,遇到不懂的問題就問朱翊深。
朱翊深多半坐在她旁邊看書,也沒有刻意指導她該怎麽做,完全是讓她自己參悟。相處的機會多了,若澄漸漸現,這個人也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麽冷冰冰的。雖然有時候她提出的問題有點傻,但他還是認真傾聽,並且詳細地回答。
在做學問這件事的態度上,若澄還是挺佩服他的。
轉眼到了上元節,京城裏每年都會舉辦盛大的燈會,從正月十五夜一直持續到正月十八夜,晚上還會有焰火表演。這個時候製造焰火的技術已經十分達,焰火能在夜空中呈現出不同的形狀和花樣,色彩繽紛。
周蘭茵已經有一陣子沒跟朱翊深說上話,每回都是守在他出府的路上,裝作偶遇,結果朱翊深還是匆匆而過,沒把她放在眼裏。她聽說沈若澄現在都可以自由進出留園了,心裏越想越不高興。
明明她才是王爺的女人,可見他一麵卻比登天還難。反倒是那個寄養的丫頭,能夠跟王爺朝夕相對。
李媽媽特地給她出了個主意。一大早,她就守在留園門外,求見朱翊深。
若澄今日本來不用來上課,可是她的荷包繡好了。雖然她覺得這荷包繡得很不怎麽樣,但既然答應了別人的事情,便不能反悔。所以她跟周蘭茵在留園外麵不期而遇了。
周蘭茵看見她自然不樂意。據說每次沈若澄到留園上課,都是從早上呆到晚上,一直跟王爺在一起。要不是這丫頭年紀太小,又矮矮胖胖的,周蘭茵幾乎都以為王爺看上她了。
若澄現在麵對周蘭茵不用再那麽小心翼翼了,但她也不敢就這樣大搖大擺地進留園,還是請府兵進去稟報一聲,特意加了周蘭茵也在外麵。過了會兒,府兵來請她們二人進去,周蘭茵還有點吃驚。這是半個月以來,朱翊深頭一次願意見她。
今日朱翊深原本是要外出的。溫嘉在京中的酒樓擺了桌酒席,請他前去。若是擱在前生,他斷然不會跟溫嘉這樣的人為伍。他十八歲的時候還血氣方剛,愛憎分明,認為世上的人隻有敵友之分。誌同道合的即為友,道不同的不相為謀。如何也想不到,會與上輩子陷害過他的人同席而坐。
就憑他如今的身份,滿朝文武都避之唯恐不及。溫嘉竟能不在意他的處境,願意跟他結交,這個人也不算一無是處。
李懷恩為朱翊深穿好深衣,戴上唐巾,倒有幾分讀書人的雅氣。李懷恩笑道:“王爺這麽俊,到時候走在路上,說不定就被哪家姑娘看上了。今日可是上元節,正是牽姻緣的好時候呢。”
朱翊深整理領子,沒有說話。他並不期待什麽好的姻緣,上輩子夾在後宮女人之中,與她們逢場作戲或者虛情假意,早已經疲憊了。他未嚐愛過人,也從沒有被人愛過。那些愛慕,都是基於他皇帝的身份,還有基於他能給她們各自的家族帶來多大的利益。
所以,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對情愛一事也沒抱過希望。
李懷恩偷偷打量朱翊深的表情,說道:“王爺已經出了孝期,府裏就蘭夫人一個女眷。若是王爺不喜歡她,我再給王爺張羅幾個……”
“別花那個腦筋,我對女人不感興趣。”朱翊深淡淡地說道。
李懷恩聞言,嚇了一跳。王爺對女人不感興趣,這香火可怎麽延續啊?他還欲再勸兩句,丫鬟來稟報,沈若澄和周蘭茵都在西次間裏等著了。
朱翊深隨即從內室走出去,李懷恩連忙跟上他。
周蘭茵和若澄都站在西次間裏,互相不說話。等朱翊深進來,周蘭茵立刻迎上去:“王爺,您這是要外出……?”
朱翊深坐在暖炕上,點了下頭,口氣很淡:“你來找我,何事?”
周蘭茵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荷包,說道:“妾近來無事,給王爺繡了個荷包,還請王爺能夠收下。”
若澄沒想到周蘭茵也繡了荷包,偷偷地看了一眼,那荷包上麵用金絲繡著麒麟踏祥雲的圖案,針腳十分幹淨漂亮。她下意識地抓著自己繡的那個荷包,不太敢拿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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