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一百一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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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玲勸道:“夫人別憂心,興許隻是王爺路上舟車勞頓,有些乏了,  才叫夫人回來。”

    周蘭茵放下水瓢,  歎了口氣,走到秋千架那裏坐下來:“我從前就知道他不喜歡我,  隻是我想著三年不見,  好歹能坐在一起說些體己的話……等往後有了新王妃,  我想近王爺的身都難。”

    “夫人怕什麽?您是良家妾,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報過先帝的。就算王府裏有了主母,  也不能拿您怎麽樣。”

    本朝皇室嚴格限製妾媵的人數,縱然隻是納妾也要上報給皇帝知曉。因此作為良家妾,  身份與通房丫頭不同,  不得隨意打罵賣,並非全無地位。

    但妾終歸是妾,沒有丈夫的疼愛和兒子的倚仗,  在家中處境艱難。周蘭茵沒有前者,隻能好好爭取後者。她最好的年華都在王府中獨守空房度過了,沒剩下多少時間。

    這個時候,  李媽媽從外麵進來,  身後還跟著幾個捧著布匹的丫鬟。李媽媽歡喜道:“夫人快看!王爺還是想著您的,  馬上就叫人送了幾匹上好的綢緞過來。”

    周蘭茵高興地站起來,  走到丫鬟麵前。她在王府裏見過不少好東西,這幾匹布從色澤和織法來說都算不錯,可也談不上珍貴。可東西是朱翊深送的,意義格外不同。她打起精神,回頭吩咐香玲:“快給我梳妝打扮,換身行頭,我要去留園當麵謝過王爺。”

    李媽媽本想說王爺沒傳喚,私自去留園是否不妥。但看到夫人那麽高興,又把到了嘴邊的話收回去。總歸是去謝恩的,王爺應該不會怪罪。

    另一頭若澄百般不願意去留園,又不得不去。

    留園是朱翊深的住處,平日有人打掃,也有府兵看守,旁人無法進入,因此若澄是第一次來。早就聽聞留園的景致在京城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但眼下若澄無心觀賞,隻想快點從這裏離開。

    幼年時很多事情她都不記得了。猶記得那個春日午後,她在宸妃宮中玩新買的皮球,見到了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笑吟吟地喊了一聲“哥哥”,卻被少年冰冷的目光所刺痛。

    那個少年就是宸妃的獨子,彼時受到萬千寵愛的九皇子朱翊深。

    以後無論宸妃說多少遍,叫朱翊深哥哥,她都不敢再開口。

    李懷恩正在屋前指揮幾個丫鬟和小廝搬半人高的常青藤,聞聽腳步聲回過頭來,笑著說:“姑娘來了。請在這裏稍等,我去看看王爺醒了沒有。”

    若澄點頭,輕輕道了聲:“有勞。”

    李懷恩走進西次間,朱翊深早就醒了,正靠在暖炕上看書。窗子開了一半,透過樹木稀疏的枝葉,能隱約看到屋前的情形。剛剛他看見沈若澄走過來,圓滾滾的,就有點後悔給她帶那盒糕點。

    她小時候這麽胖的?怪不得母親愛喚她團子。

    “你讓她來的?”朱翊深頭也不抬地問道。

    李懷恩“嘿嘿”笑了兩聲:“那可是咱們廢了大半日工夫才買到的糕點,稀罕著呢。姑娘收到高興,定要當麵來謝謝王爺。”

    朱翊深心知肚明,也不戳破他。

    李懷恩有些惴惴,莫非他這馬屁拍錯地方了?好不容易買來的糕點,沒賞給蘭夫人,反倒賞給了沈姑娘,任誰都會多想。

    等了會兒,朱翊深才道:“叫她一個人進來。”

    李懷恩立刻到外麵轉達。若澄聽說朱翊深隻叫她一個人,臉嚇得慘白。素雲怕她膽子小,見到王爺會說錯話,又小心同李懷恩商量。李懷恩無奈道:“素雲,你可別為難我。王爺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何況就是同姑娘說說話,又不會吃了她。你們就在外麵等著吧。”

    素雲還想再說什麽,若澄一把抓著她的手臂,輕輕搖了搖頭。素雲隻是個下人,她不想叫她為難,跟在李懷恩的後麵進去了。

    到了西次間,若澄跪下謝恩。昨天周蘭茵送來的醉蟹,她吃了很多,腦袋還有點昏沉沉的。她不是不知道周蘭茵忽然示好,事有蹊蹺。但那個送東西來的丫鬟就躲在窗外,她若不多吃些,還不知道後麵會有什麽等著她。

    若早知道要來留園,她寧願一覺睡到今天晚上。

    朱翊深聽到久違的童聲,有瞬間的恍惚。記憶似乎還停留在乾清宮,臨終前最後的那一麵。她戴著他送的鈴鐺,她身上是他最喜歡的香氣。這兩個細節,反複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起來吧。”

    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十分悅耳,隻是聽不出任何情緒。若澄笨拙地從地上爬起來,站在放花**的高幾旁邊。她原以為謝完恩就可以走了,可朱翊深並沒有要她走的意思,她隻能硬著頭皮留下來。

    朱翊深把手中的書放在案幾上,看到她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微微抖,不由地皺起眉頭。從進來到現在,她都沒抬起過頭,似乎很怕他。

    上輩子,他們沒這麽快有交集。他不記得自己到底做過什麽事,讓她如此害怕。

    “在王府一切可還習慣?”他開口詢問。

    若澄怔了怔,沒想到他問這個,連忙回道:“多謝王爺關心,王府上下都對我很好。”她聽到了素雲和碧雲說的話,不敢在朱翊深麵前提周蘭茵的不是。

    一時之間無話,四周很安靜,地氈上的日光慢慢流轉。大概是留園底下有湯泉流經的原因,屋裏沒燒炭還開著窗,卻比若澄的住處溫暖很多,還有陽光的味道。

    朱翊深麵對此時的沈若澄,竟然有些局促。

    他們之間,說不清是誰有恩於誰,誰又虧欠了誰。她為了報恩,嫁給一個她不喜歡的男人,他也在最後關頭放了她一馬,輸掉全局。她的性子其實很像母親,溫順不爭,有什麽事都藏在心裏。但願這輩子,她不要再遇到葉明修,他們也不必再麵對同樣的選擇。

    本來還想問問她的功課,外麵響起了隱約的人聲:

    “蘭夫人,您怎麽來了?王爺並未召見……”

    “你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我來謝恩。”

    朱翊深皺起眉頭,聽到女孩說:“既然蘭夫人來了,若澄先告退。”

    她好像很想離開這裏。朱翊深也沒勉強,淡淡地“嗯”了聲,算作應允。

    若澄退出去時,不經意間抬眸,還是看到了坐在暖炕上的男人。他穿著青緯羅的祥雲紋直身,輪廓深刻,鼻梁挺拔,眉毛很濃。那雙眼睛像極了宸妃,隻不過宸妃的溫柔似水,他卻如同冰錐一樣,又冷又厲。

    若澄慌忙低頭,不敢再看。

    若澄雖然很怕他,但並不討厭他。她曾看見年少的他躲在王府花園的假山後麵,對著母親手植的梧桐,咬著牙,無聲地落淚。

    宸妃被拉去殉葬以後,他沒在人前掉過一滴眼淚。

    那時倔強驕傲的少年猶如受傷的小獸一樣,獨自舔著傷口,若澄心疼,也偷偷地跟著哭。她希望自己真的是他的妹妹,這樣就可以上去溫柔地抱著他安慰。可最後她還是默默地走開了。因為她牢牢地記得,心中視作兄長的這個人,並不喜歡她。

    如今,那個少年已經長成了成熟英俊的男人,褪去了滿身的青澀,情緒盡斂,猶如寶劍收在鞘中。但願他已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能夠抵擋將來所有的明槍暗箭,承受生命中所有的痛。那麽娘娘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若澄退到屋前,看見周蘭茵站在那裏,向她行禮之後離開。

    香玲湊到周蘭茵身邊:“夫人,她怎麽來了?難道是向王爺告狀的?”

    周蘭茵也十分疑惑,可眼下沒工夫深想,隻等李懷恩出來傳喚她。

    西次間裏頭,李懷恩跪在朱翊深麵前,苦著臉,小聲說道:“王爺,是小的自作主張送了幾匹布到西院,沒想到蘭夫人會親自過來。蘭夫人這幾年裏裏外外地操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沈姑娘那邊得了點心,而她什麽都沒有,實在說不過去。小的若做得不對,王爺盡管打板子就是了。”

    說完,挺直了脊背,一副要英勇就義的模樣。

    “去叫她進來。你的板子先留著。”朱翊深將書丟過去,李懷恩機靈地躲開了。

    “謝王爺開恩!”

    隨後,周蘭茵進了西次間,麵帶嬌羞地說道:“妾特來謝謝王爺賞的布,妾很喜歡。”

    朱翊深的語氣平淡:“回來路上隨手挑了幾匹,你喜歡就好。”

    周蘭茵刻意忽視他口氣間的疏離,欲上前說話,李懷恩已經搬了杌子過來,放在離暖炕幾步遠的地方,熱情地請她坐。

    她隻能順勢坐下來。

    朱翊深沒有話說,周蘭茵便將王府三年來的事情像流水賬一樣稟報。聽那架勢,要說上三天三夜。

    朱翊深正欲開口打斷,李懷恩手裏拿著一個東西進來,呈給周蘭茵:“門房送過來的,說是平國公府的請帖。”

    周蘭茵沒想到門房的那些人這麽沒有眼力見,居然將東西送到留園來,立刻起身收下。

    “平國公夫人為何與你有往來?”朱翊深在旁問道。

    平國公是世襲的勳爵,祖上隨太/祖皇帝打江山,立下赫赫戰功。這一任平國公徐鄺兼任五軍都督府的前軍都督,身居顯位。平國公府還出了個徐寧妃,生了端和帝的皇長子朱正熙,也就是日後的永明皇帝。

    這樣人家的主母,身份高貴,怎麽會跟一個王府的妾室往來?他不記得周蘭茵跟平國公府有什麽私交。

    周蘭茵似乎看出朱翊深的疑惑,連忙解釋道:“平國公夫人前陣子在琉璃廠買了一副馬遠的山水圖,懷疑是贗品,便讓妾幫忙看了看。”

    葉明修拉著她的手道:“澄兒,你怎麽不說話?”

    “沒,沒什麽。”沈若澄搖了搖頭。

    葉明修將她抱到自己腿上,手摸著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口氣帶著幾分凝重:“皇上宣召你,大概隻是想敘敘舊,不用怕。何況端妃娘娘是你的堂姐,有她在旁,不會有事的。”

    沈若澄順從地點了點頭,手輕輕地抓著大衫。

    五年前,泰興帝殺了親侄永明帝登基,繼位之初還誅了不少擁護永明帝的大臣,北鎮撫司的昭獄裏也是冤魂無數。當時的京城可謂血流成河,人人自危。這幾年,泰興帝的性情越寡淡多疑,從前追隨他的舊人大多因他的猜忌而流徙或是下獄,朝堂內外無人不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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