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7章 天機陣,慈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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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辰,道上的雪都化開了,路麵有些濕潤,甚而泥濘。

    僧人已不見了蹤影。

    可沈獨依舊顯得很輕鬆,內力恢複三分之一後,他就像是甩掉了沉重枷鎖的囚犯,輕快得像是一片葉,一瓣雲。

    腳不沾地一般,飄飄忽忽地就過去了。

    這幾天來,他不是沒朝這個方向走過看過,但當時一則傷還沒怎麽好全,二則功力未複,到底沒膽氣。

    若上頭沒什麽人也就罷了,一旦被人發現,可不就自掘墳墓?

    可今天不一樣。

    不管是掐著時間算,還是掐著修為算,都應該進去看看了。

    俗話說,賊不走空。

    沈獨不是賊,可也是響當當一個大魔頭,曾與顧昭一道覬覦過存放在天機禪院這三卷佛藏。

    如今這麽一個大好機會砸到頭上,不抓住的都是傻子。

    三卷佛藏內記載有天下武學精妙之處,沒準兒其中就有一條能克製他這六合神訣的反噬呢?

    十來天過去,距離下次發作可就隻有十六日了。

    退一萬步講,即便裏麵什麽都沒有,這天機禪院他還是得上去看看。

    一來,看看能不能探知外頭的消息,早做一手準備;

    二來,若到時還不能順利離開此地,也沒能找到克製六合神訣的辦法,他總得找個人來用著啊。

    所以,這一趟於情於理他都得去看。

    沈獨心裏打算得很好,行動間也是少見地小心謹慎。

    那禿驢雖沒了影子,可他不怕。

    功力恢複之後,聽聲辯位的本事自然回來了,也不怕跟丟。上了山道之後,便順著山道一路往上。

    隆冬的山間,聽不到什麽鳥語蟲聲,隻有林間化開的雪水流淌的聲音。

    僧人的腳步聲在稍遠些的地方。

    沈獨聽著,隻辨別著方位,縱身在林間騰躍。按著他的計算,撐死了二十息的功夫就可跟上。

    可沒料到,二十息數過,他凝神一聽,竟覺得那腳步聲還在尚遠之處!

    “見鬼了?”

    疾行之中的身影,驟然一停。他手扶著一棵遒勁的古鬆,有些詫異地落在了枝椏之間。

    上頭有隻鬆鼠受了驚,一下躥開了,那肥肥的身子靈巧地一晃,便不見了影蹤。

    放眼一看,周遭寂靜。

    來時那曲折的山道已經被掩在了茂密的鬆林之間,山腳下便是那一片竹海,他這十來日住的竹舍則藏在更深處,從這裏根本看不到任何一點。

    遠處群山渺渺蒼蒼,因天氣不錯,看起來與他逃命來時所見有些不同。

    可是近處……

    沈獨朝著這林間看了看。

    下方的山道都由條石鋪成,看得出年月很久了,每一塊條石的周邊都已經生了不少的青苔,隻有中部因常有人走動,而顯出幾分光滑。

    彎折崎嶇,高高低低。

    一眼看去好像與平常的山路沒有什麽不同。

    “可我怎麽覺得,這地方我剛才已經走過了……”

    兩道眉深深地蹙了起來,眉尖染上三分冷意,眸底更是凝出幾分煞氣來,沈獨的目光落在了山道旁那兩株挨在一起的野春蘭上,若有所思。

    他暫時沒信邪,便重新提氣,影掠身動,循著自己耳旁聽見的那僧人的腳步聲而去。

    這一次,他比先前小心了很多。

    剛才隻追著聲音去,沒看路;這一次他仔仔細細地看著眼前的道,生怕錯過點什麽。

    可二十息數過,他心便一下冷了。

    那感覺像是被人一盆涼水從頭澆到了腳!

    落腳的古鬆還是先前那一株,隻是沒了肥鬆鼠;往後看還是那一片竹海;往前看還是那一條山道。

    更可怕的……

    是山道旁那小小的兩株春蘭,淺綠色的蘭萼如碧玉一般,才剛剛展開,就連那卷曲的姿態都一模一樣!

    他這兜了一圈,二十息過去,竟然回到了原地!

    民間百姓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遇到這情況,基本都稱之為“鬼打牆”,可沈獨這種人遇到了,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

    陣法。

    奇門八卦,素來神妙,傳得離譜的,用幾塊石頭便能布出一座迷魂陣,將人困死在裏麵。

    江湖上最擅長陣法的,乃是“八陣圖”最年輕的樓主玄鶴生,傳聞在八陣圖樓下布過一座連環大陣,廣發英雄帖,邀請天下有能之士去闖。

    但凡有人能破,皆贈萬金並造化廬神兵一把。

    萬金倒也罷了,造化廬的神兵從來都是江湖第一鑄劍師黎炎親自打造,運氣不好三五年也未必能出一把。可一旦出爐,絕對能引得天下英豪爭搶。

    裴無寂的無傷刀便是黎炎早年鍛造。

    不過從那之後,這老頭子就覺得刀不好,改鑄劍了。

    所以說,萬金易得,神兵難求。

    英雄帖一出,天下有誌之士,誰能不為之意動?

    不過就是座陣法而已,有什麽出不來的?

    當時不少人都這樣想。

    懷著對財富和神兵的向往,無數籍籍無名的或是鼎鼎大名的江湖人士,全都趕往了八陣圖,以期一戰成名。

    誰料想,一戰成名不假,可戰的是他們,成名的卻是那一位布下此陣的新樓主玄鶴生。

    江湖英豪數千,老辣奸猾之輩更是多不勝數,竟無一人能走出此陣!

    從此以後,天下人隻認他玄鶴生一個是八陣圖樓主。

    奇門遁甲之術,也由此被人傳得神乎其神,即未登大雅之堂,亦相去不遠。

    當年那事鬧得極大。

    隻是當時沈獨六合神訣小成,剛約了顧昭一戰,往南方走了;回來之後又因裴無寂抓了白骨藥醫倪千千惹出一場風波,便沒去湊這個熱鬧。

    但他事後曾聽過幾句有趣兒的話。

    說是八陣圖樓下擺陣三十日後,天下英雄皆不能破陣,甚至再無一人敢入陣試探。

    玄鶴生獨立樓頭,隻笑著搖頭。

    向左右雲:“憾哉。妖魔道沈道主不至,不然可試此陣真威矣。”

    然後等了七天。

    沈獨沒去。

    玄鶴生這才命人將陣法撤走。但江湖上這就留下了一個“玄鶴生憑陣狂妄挑釁妖魔道大魔頭沈獨”的傳說。

    當然,這是旁人的說法。

    沈獨自己沒覺得。

    玄鶴生這人他沒接觸過,但從裴無寂隻言片語的評價中便可得知,此人雖是天殘,不便於行,可的確有幾分真材實料。

    或恐,不是什麽狂妄,也不是什麽挑釁,反倒像是一種看遍天下無敵手的寂寞。

    當然,也可能是這人腦子有毛病。

    反正,沈獨是從那時候開始知道點陣法深淺的。

    可他畢竟不走這一道,對此研究也不深,鮮少接觸八陣圖的人,更遑論是那一位大名鼎鼎的玄鶴生了。

    眼下既發現自己在原地兜圈子,自然立刻就想到了這茬兒上。

    “這天機禪院沒事兒找事兒,後山都搞了一座陣法來罩著?”

    真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沈獨簡直不敢相信聞名於天下的天機禪院竟然這般小氣,更不相信自己頭回準備探查就碰了這麽硬的一麵壁。

    一個“操”字直接就從他嘴裏蹦了出來。

    “這下好,聽聲辯位也不頂用。”

    他嘀咕了一聲,強迫自己靜下心來聽,哪裏還聽得到屬於那僧人的半點腳步聲?

    怕是在他被陣法戲耍的這段時間裏,早已經去遠了。

    反倒是更遠一些的地方,有隱隱約約的人聲傳來。

    聽著像是兩個輩分不高的小沙彌。

    “唉,昨天善明師兄講的經又沒聽懂,今天的功課怎麽做呀?”

    “我也一樣……”

    “還是善哉師兄好,可惜現在也不講經了。”

    “我那天做晚課的時候聽師父他們提到過,說就快修成了。畢竟不講經不是大事,可外麵的事情很多,總要人去料理呢。”

    “誒?外麵?”

    “唔,你還真是隻念經啊。院裏麵都傳開了,前陣子正邪兩道打了起來,有個姓沈的大魔頭失蹤了。外麵的人都瞎扯,說他逃到我們這裏來了。”

    ……

    斷斷續續的,很快便隨著輕重不一的腳步聲遠去。

    沈獨人站在老鬆樹的枝椏上,一時有些怔忡:姓沈的大魔頭失蹤了……

    嗤。

    外麵人倒是沒瞎扯的。他的確是逃到天機禪院來了,隻是誰也不知道,他被個啞和尚給救了。

    不過聽這兩個小沙彌話裏的意思,天機禪院倒是半點不知道那個叫不言的和尚救了他,否則不會覺得外麵人“瞎扯”。

    也就是說……

    這禿驢,不討人喜歡是真,可也沒對旁人提起過他的存在,瞞得密不透風。

    可這就有意思了。

    天機禪院裏麵都開始傳一個姓沈的大魔頭失蹤了,這和尚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嗎?

    “好個禿驢。”

    竟讓他有些看不懂。

    越琢磨越奇妙,沈獨竟一時忘了這被陣法攔在半道上的惱怒,扯著唇角笑了一聲。

    陣法一道,他自不是半點不會。

    隻是天機禪院這陣法甚是高明,不是他這種半桶水能對付的。若要過,就“硬闖”兩個字。

    沈獨哪裏敢?

    聽剛才那兩個小沙彌的聲音就知道,附近不是沒人,硬闖必定驚動天機禪院。

    所以左右想想,竟隻能回去。

    所幸這陣法也怪,要往上往裏走,更進一步,都是鬼打牆;可一旦要走回頭路,卻是順順遂遂,沒一會就下了山。

    待得安安然然站在了山道盡頭,再回頭看那看似平靜的山林和貌似觸手可及的天機禪院一眼,沈獨忽然就覺出了幾分心驚。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腦海裏這一句前兩日從竹舍書架那些經文上看來的偈語,一下就冒了出來,莫名與此刻的情景合在了一起。

    他背後有些發寒。

    看了片刻,便覺那山頂雲端上的天機禪院,添上了幾許高深顏色。

    心裏思量片刻,卻是暫時將再探的想法按了下去。

    自己硬闖是不成的。

    但若是等那僧人晚上來了再回山上去的時候,緊緊地跟上,看清他怎麽走,可就簡單多了。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沈獨悻悻地走了回來,功力剛恢複,打坐調息了小半個時辰,便不很坐得住。

    他又把僧人書架上那些經書翻出來看。

    待外麵日頭又斜了,窗外金紅的餘暉灑到了《金剛經》那一句“一切法皆是佛法”上,便凝視片刻,抬頭看過天色,將經書放下,走出了竹舍。

    這個時辰,和尚該要來了。

    他照舊想要同中午一般,坐到屋簷下、台階上去等,可剛走出來,一眼就瞥見了台階下那一根被他扔下去的筷子。

    竹筷,斜斜插在地上,沾著點泥。

    可吸引他目光的,卻不是這筷子本身,而是圍繞在其底部的那些小東西。

    螞蟻。

    大約是雪過了,雪水也淌走了,都從落葉下、洞穴中爬了出來,嗅到一點點油甜的葷味兒,便立刻湊作了一團。

    這一根筷子是中午沈獨用來叉過醬肘子的,被他扔出去的時候還沒擦幹淨,猶裹著一層沾著油的醬料。

    即便是朝下栽進泥裏,也露了一截出來。

    此時此刻,附近的螞蟻們,便一隻排一隻,匯成了一條細細的黑線,盤踞在那一根竹筷的底部。

    它們試圖搬動這“龐然大物”。

    但顯然不能夠,於是便從周圍團了小小的渣滓和泥團,要將這竹筷的底部掩埋,作為儲備。

    沈獨坐台階下看了有一會兒,見著它們堆了好半天才將這沾著醬料的筷子底部埋了三分之一起來,一時覺得好笑。

    一群愚蠢的小東西……

    他垂眸,一扯唇角,便直接將那竹筷拔了出來。堆在周圍那些細碎的渣滓與泥土,頓時全部“坍塌”。

    對人來說,不過小小一撮土;

    對這些螻蟻而言,卻是一整個下午的辛苦勞作。

    一瞬之間,轟然倒塌。

    所有的小螞蟻全都倉皇逃竄,什麽都不能顧了。

    至於原本就在竹筷上的那些,有的沒頭蒼蠅一般亂跑掉了下來;也有的停在頂端那一小塊地方徘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其中有一隻,就顫巍巍停在那頂端。

    沈獨抬了那根竹筷起來看,隻覺得這小東西忐忑不安,徘徊不前,猶豫不決,實在又可笑又可憐。

    “若我是你,便縱身一躍……”

    跳下去未必死,但留在這“懸崖”上……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將這一根竹筷轉動,思緒卻一下轉回了自己當年被人逼到那絕境上的時候。

    與這一隻螞蟻,何其相似?

    隻可惜,這小螞蟻,還不夠通透。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你還是不適合活在這世上。”

    凝視了這小螞蟻許久,沈獨低低地念了一聲,仿若隱隱帶著悵惘的一聲歎息,接著便垂了手指,輕輕將這竹筷點到了泥濘的地上。

    那小螞蟻便在竹筷尖上,這一來又哪裏避得開?

    竹筷點到地上的瞬間,它那一粒塵土似的身軀也就被按了進去,恍惚間竟似能聽到一聲折斷破裂的脆響。

    沈獨覺得是錯覺。

    這麽小的一隻螞蟻,哪裏能發出這樣清晰的聲音?

    然而這念頭才從腦海中掠過,他便意識到了不對。

    也許是太陽下山了。

    周遭有些冷。

    昏昏沉沉的暮色裏,沈獨慢慢地抬起了頭,然後便看見了站在他麵前五步遠的僧人。

    不知他什麽時候來的,他竟未察覺。

    依舊是那僧袍與珠串。

    佛珠在左掌掐緊,有輕微的晃動,在台階上投下顫顫的影子;食盒拎在右手,可竹篾包裹的提柄,已經被生生握折。

    尖銳的竹刺,有幾根紮入了僧人掌中,一點鮮血的痕跡淌開了。

    玉麵猶如冰雕雪刻,清潤之感漸褪。

    素日帶著一點微微笑意的唇角已經拉直,兩片唇緊緊地抿著,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肅穆。

    僧人的一雙眼,也透著一種沈獨從未見過的陌生。

    這般的姿態,還有這滿身的感覺……

    不用他說,沈獨都知道了。

    他手指還點著那一根竹筷,竹筷尖還壓著那一隻小小的螞蟻,螞蟻的屍體則沉在那小小的一片泥濘中。

    對人來說,這小小的一片泥濘根本攔不住任何腳步;可對螞蟻來說,這小小的一片“泥潭”足以要了它一條小命。

    沈獨重新垂了眼眸,看了一眼。

    竹筷的頂端還有兩根短短細細的觸須在動,是那小東西在掙紮,還沒咽氣。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放手。

    可不知為什麽,僧人方才那目光一下回閃在眼前,烙在了心底上,莫名激發出他骨子裏那一股深重的戾氣。

    本要鬆開的手指,陡然一緊。

    沈獨麵無表情,輕輕一用力,便用這一根先前僧人送來給他吃飯的竹筷,碾碎了那隻掙紮的螞蟻。

    “啪。”

    然後輕輕地一鬆手,任由竹筷倒了下去。

    他若無其事地抬起頭來,看向僧人,仿佛沒看到他並不好看的臉色和那流血的手掌,笑著道:“等你有一會兒了。今晚吃什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