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68章 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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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大雄寶殿外麵,禪院緣滅方丈幾乎是一宿沒睡,  此刻便站在殿前,  看山巔雲外霧氣縹緲。待得聽見那小沙彌氣喘籲籲來報的聲音時,  便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方丈,方丈!”

    盡管身子骨還不錯,可從山下一路跑上來,  還是要花點力氣的,小沙彌停下來時都需要兩手撐著膝蓋才能站穩。

    “那、那山下來了好多人,都帶著刀劍,看著就像是幾位師兄說過的那姓沈的魔頭!”

    “阿彌陀佛,該來的總會來……”

    緣滅的臉上沒有半分的意外,反有一種事情終於到來了的落定之感,  當下隻回頭向其餘幾位僧人吩咐。

    “去請達摩院、戒律院幾位座並羅漢堂弟子,隨老衲一道出山門迎遠客。”

    “是。”

    幾位弟子也都是聽說了近日將要生的事情,麵上雖還帶著幾分不安,  但躬身應答時卻也不見幾分慌亂。

    隻是臨走時又被緣滅叫住了。

    弟子們不解:“方丈,  還有別的吩咐嗎?”

    緣滅長歎了了一聲,回看向藏經閣的方向,  終是道:“另遣個人,  往藏經閣,叫善哉也往山門來吧。”

    要請善哉師兄……

    眾人皆是一怔,隱約覺得方丈主持禪院事務多年,還從未露出過這樣凝重又晦澀的神情。

    是要生什麽事情了嗎?

    誰也無法確定。

    天機禪院偏踞於不空山,因遠離武林,  向被江湖以為是世外之地,出家人既不爭那江湖上的名利也不參與江湖的爭鬥,隻止戈碑一座放山門外,來者皆須“止戈”。

    但今天來的這些人,顯然都並非善類。

    江湖上的消息,總是走得很快的,更不用說沈獨一路帶人來天機禪院,根本就沒掩飾過自己的行蹤,禪院這邊的弟子早在前幾天就已經探知了他們的行蹤,了解得一清二楚。

    所以一接到緣滅那邊傳來的消息,達摩院、戒律院並羅漢堂的座與弟子們,全都猜到要迎的“客”隻怕是傳說中那曾闖過千佛殿還從善哉手中逃脫了的妖魔道道主沈獨。

    一群僧人於是浩浩蕩蕩往山門去。

    止戈碑前,沈獨已經等得有些久了。

    顧昭在旁邊看似雲淡風輕實則陰陽怪氣地笑:“早年隻知沈道主殺人如麻,手段殘忍,不管做什麽事情都不給誰留麵子。未料想,今日到天機禪院,竟是恪守做客之禮,也沒說硬闖山門。實在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沈獨並不理會他話裏藏著的刺,知道那小沙彌該是去通傳了,所也不再派自己這邊的人上山,隻一翻身從馬上下來,踩著河灘上浸了水的石頭,仰看著那正刻“天機禪院”背刻“止戈”的石碑。

    當下便笑了一聲。

    顧昭向他看去,卻見沈獨伸手向那石碑一指,竟然道:“顧少山,你見了這石碑心底必定恨得狂吧?月前一場鴻門宴算計我,趕上的是天時地利人和,難得遇到我眾叛親離的時候。隻可惜,竟被我逃到此地,忌憚於禪院的威名,眼睜睜看著本道主東山再起。”

    “……”

    哪壺不開提哪壺!

    顧昭眼皮都跳了一下,其餘聽見這話的正道諸人也覺得像是當麵被人扇了一巴掌,渾身的血氣都朝臉上湧。

    便是妖魔道這邊裴無寂、崔紅等人麵上也不大好看。畢竟當初要沈獨死的,可不僅僅是正道的人。

    但誰又能料到呢?

    一場絕境中的逃亡,讓沈獨成功地避到了這武林尋常勢力難以踏足的天機禪院,讓所有人的算計成了一場空。

    場中一時無話。

    妖魔道並正道所有人都已經通過了那窄窄的峽穀,一道聚集在了這第一道山門的下方,看上去黑壓壓的一片。

    等了一刻多的樣子,山上終於來了人。

    沈獨是頭一個聽見腳步聲的,於是也是第一個抬頭向山上望去的,於是一眼就看見了前麵身披紅色袈i裟,手持一金剛禪杖的老僧,更有近百名輩分不一的僧人跟在後麵。

    一看就知道更後麵那些是武僧。

    想來他一路不曾隱瞞自己的行蹤,天機禪院也該早有準備,所以才是這副陣仗來迎他們。

    “阿彌陀佛,天機禪院久未有外客來訪,今日竟得知諸位施主一早拜上山門,未能遠迎,實在是敝院失禮了。”

    帶人來的當然是緣滅。

    他到得第一道山門下麵,便停了腳步,單手豎著打了個稽,聲音蒼老而平和。

    傳聞緣滅的修為在這天機禪院也算不低的,更經曆過當年武聖逃來禪院留下三卷武學精要的事情,所以在江湖上也擁有著非同一般的名氣。

    除那鎮守千佛殿的善哉之外,就算他最廣為人知了。

    沈獨的目光不由從他麵上的皺紋和長眉裏夾雜的灰白掃過,可第一時間竟未回這大和尚的禮,而是轉過眼來,又在他身後看了一圈,才略帶幾分失望地收回了目光,也假模假樣地打了個稽:“我等今日都是不請自來,攪擾了貴院清淨,實該是我等為此歉疚才是,緣滅方丈客氣了。”

    緣滅是上了年紀的人了,也看過這江湖上不少的風風雨雨,見過了武林中各式各樣的厲害人物,方才沈獨那眼光的遊移,並未遮掩,輕而易舉便被他看在眼中。

    分明是在找尋什麽人。

    於是他也不禁打量起沈獨來,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此人出色的樣貌,但隨即便瞧見了他眉眼間那一股無法消散的戾氣。人雖笑著,卻難掩殺戮過多的陰煞。

    “禪院雖長為世外之地,卻也談不上什麽清淨不清淨。隻是不知,沈施主今日前來,有何要事?”

    這是明知故問。

    緣滅當然知道他是來幹什麽的,但這話卻是不得不問。

    沈獨隱約看出這老禿驢並不喜歡自己,隻是念及自己喜歡的那和尚說不準還在禪院之中,所以壓了脾氣沒作,順勢道:“方丈乃是當年的親曆者,該還記得十六年前武聖婁東望逃至天機禪院,於彌留之際留下了自己多年精研武學的三卷精要,留遺言說將來若其後人上山想要這三卷武學精要,便請天機禪院將其轉交。沈某不才,近日偶然救下一位公子,姓婁名璋,乃是武聖後人。所以今日特帶了婁公子,請了6莊主、顧少山這些武林同道前來作證,拜上天機禪院,希望貴院能依武聖遺願,將三卷佛藏交還。”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混賬話!

    誰不知道武聖後人乃是他半路從顧昭手中劫走?為此還屠滅了當時所有同行之人,造下了武林中好大一樁殺孽!

    今日竟敢麵無愧色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饒是緣滅方丈見多了這江湖上道貌岸然之輩,也不曾覺得誰有眼前這一位沈道主這般凶狠可憎的麵目,一張臉上的神情便有些微冷。

    他抬眸注視沈獨良久,終是宣了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沈道主今日帶武聖後人前來,又有天下武林同道做見證,我院自該依照武聖遺願交還三卷武學精要。隻是我禪院有禪院的規矩,沈道主今日若想進這山門,替婁施主要回這三卷佛藏,卻還須一解身上因果。”

    沈獨早料到這件事不會這麽容易,但他目的畢竟也不是真的就在佛藏上麵,所以聽緣滅沒一口答應下來,也不覺意外。

    反而是對方後麵這句話,讓他頗覺奇異。

    “因果?”

    “我天機禪院不待品行不端之客,凡人之所為,皆有上天法眼相看,眾生莫能逃之。”

    緣滅方丈垂了眼,言語卻似規勸。

    “月餘之前,沈道主先後兩次潛入禪院,第一次硬闖千佛殿為人撞破,空手而歸;第二次闖入,一則在西天佛祖麵前留下狂言,二則盜走了我禪院一樣聖物。今日道主既來,不敬佛祖之罪可略,但此物還請沈道主完璧歸還。”

    “嘩!”

    緣滅方丈此言一出,禪院這邊還好,頂多對沈獨怒目而視,可跟隨他一同來的正道眾人卻是瞬間炸了!

    “竟然真的是他!”

    “果然是盜走了什麽東西的,俗話說得好,賊不走空啊……”

    早在當初沈獨從天機禪院出來的時候,千佛殿為魔道妖人留下八字狂言的消息就已經傳出了江湖。天機禪院雖沒明說是誰做的,可放眼當今武林,除了沈獨又有誰人敢做?

    那時就有不少人懷疑沈獨盜走了三卷佛藏。

    隻是後來沈獨先劫走武聖後人婁東望,後赴天下會與顧昭一場豪賭,今日更逼上天機禪院要這三卷佛藏,所有人便想他可能是走空了一趟。

    可誰能想到,今日才到山門前,人天機禪院的方丈就拋出了這樣一個震撼的消息——

    沈獨是真的帶走了什麽東西的!

    隻是聽緣滅方丈的意思,似乎並不是三卷佛藏,而是天機禪院內的某一樣東西。

    沈獨的麵色,幾乎瞬間就難看了起來。

    他鋒銳的目光裏透著絲絲寒氣,落在緣滅方丈那一張波瀾不驚的臉上,雖將身後那忽然炸開的議論聽在耳中,可腦海中想的卻是這禿驢言語的真假。

    三卷佛藏,禪院聖物?

    眉梢微微地一挑,千般心思,萬般算計,已從沈獨心底劃過,當下便輕蔑地笑了一聲,好似聽見了什麽笑話一般:“緣滅方丈沒跟本道主開玩笑吧?我遠道而來,本是宅心仁厚,要為婁公子一償所願。你天機禪院自恃然於武林,不肯交還武聖留下的三卷武學精要也就罷了,竟還空口白牙、血口噴人!說本道主夜闖什麽千佛殿也就罷了,還敢汙蔑本道主竊走你禪院聖物!禿驢,你敢說這話,可拿得出人證物證?”

    前麵還好好的“緣滅方丈”喊著,一言不合已是十分不客氣地一句“禿驢”,禪院這邊眾多僧人何曾遇到過這樣牙尖嘴利的人,一時想要喝罵,卻又不知從何喝罵起。

    正道這邊也是一片噓聲。

    但領頭的幾個人如顧昭等,卻是誰也沒說話:天機禪院固然不會平白無故汙蔑誰,可沈獨說的也是真話,人和物一個都沒有,有什麽用?

    緣滅方丈也是久未遇見過這樣難纏的人物了。

    當日千佛殿之事除善哉外的確無一人目睹,更不用說佛珠被盜的那一日連善哉也不在,根本就沒人看見。

    可他是未能料想沈獨竟然會這般輕易地矢口否認,一時竟至於無言。

    兩道已經灰白的眉,頓時就皺了起來。

    緣滅沉吟了片刻,終於還是轉過頭去,想要喚個人問什麽事。但就在他轉過頭去的時候,後方忽然起了一陣騷動。

    近百名僧人從後到前,竟都朝兩邊退,像是在給什麽人讓路。

    山門下方的眾人也一下注意到了。

    沈獨沒當一回事,隻猜是天機禪院某一位比較緊要的人物到了,隻滿麵輕鬆地朝著那方向看去。

    可在人群退開,露出來人身形的刹那,他整個人都像是被人施展了定身咒一般,完完全全地凝滯了。

    昂藏的身軀被寬鬆的僧袍包裹,如玉一般的手指並攏豎在身前,眉眼低垂間卻纏繞著幾許悲憫的垂憐,可那冷淡平靜的神情又好似高踞西天的神佛一般觸不可及。

    這分明是他這些日來心心念念想著的那張臉。

    在這一瞬間,沈獨唇邊的笑意幾乎已經掛了起來,可下一刻便被那一身為風吹拂起來的雪白刺了眼。

    他喜歡的和尚,為什麽竟穿了一身雪白的僧袍?

    巨大的、突如其來的茫然,讓他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反應,隻懷著一種隱隱連自己都不敢正視的荒謬,看那僧人從遠處走到近處,走到他麵前。

    旃檀香息,一下近了。

    僧人低眉斂目,站在台階上,向他稽:“沈施主,貧僧善哉,有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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