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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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其晟點了點頭, 擦過紅豆身畔,飄然走向門廊深處,他這一動,頭上中分著的頭發不小心跌落一縷到鏡片前, 他似乎恍然不覺,連手都未抬。

    紅豆目送那瘦削的深藍色背影遠去,無所謂地聳聳肩。向先生向來是這樣, 一身的詩人氣質, 常年鬱鬱寡歡。

    聽說他在震旦大學任教, 教的是文學, 早年間在英國留洋, 回國後發表了不少詩和文章,紅豆在學校圖書館借書時,有幸在雜誌上拜讀過幾篇。

    其中一篇痛罵鴉片和妓|女,言辭甚為激烈, 說煙鬼和妓|女生而為人, 卻行狗彘不若之事,兩者皆為世所賤, 是社會亟待解決的毒瘤。

    由於這篇文章觀點極端,給紅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按照她原先的設想, 邱小姐搬進來後, 向先生會因為恥於邱小姐的職業,立刻搬離此處,不想竟彼此相安無事,一住至今。

    不怪周嫂整天嘀咕說向先生戀慕著邱小姐。

    到了家門口,前來應門的是周嫂,母親不在客廳,家裏靜悄悄的。

    周嫂對紅豆努努嘴:“太太剛從舅太太家回來。”

    說完半霎了霎眼睛,低聲補充一句:“像是在生氣。”

    紅豆一怔,早上母親不是才讓她和哥哥晚上去舅舅家送禮麽?誰知白天她老人家倒自己去了。

    到了裏屋門口,她擰了擰把手,門鎖著。敲敲門,半天才聽到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門一開,她還沒來得及看清屋裏情形,就被母親一把抓著胳膊拖進了屋,飛速關上了門。

    紅豆訝然抬頭,望見床上那兩個小箱子,心裏有數了,母親這是又在數金條呢。

    這是母親生氣時慣有的毛病,照她老人家自己的說法,就算有天大的氣,隻要麵對著這些黃燦燦的物事來回數個幾遍,百氣皆消。

    這些金條雖不算多,卻是父親辛勞半生攢下來的心血,若是儉省度日,足夠他們一家三口後半生過活了。

    “您這又是怎麽了?”她平靜地看著母親。

    虞太太悶聲不響走到床邊,將那些金條一一收回箱子,沒好氣地說:“往後不要去你舅舅家了。”

    紅豆心裏早已有了點影子,母親白天才去了一趟舅舅家,回來便如此反常,多半是因為在舅母那裏受了氣。

    舅舅在南寶洋行任職,幾年前升了大買辦,因手頭漸闊,不久便搬進了公館,如今家裏用著兩個當差,處處都講究,就連兩位表姐出入都是一副闊小姐的派頭。

    其實父親在世時,舅舅不過是洋行一個小小的書記員。

    舅媽見哥哥生得一表人才,虞家生意做得也還算火熱,曾提過給大表姐跟哥哥結親,父親和母親當時都頂喜歡大表姐,便怡然接受了這個提議。

    誰知不久父親去世,皮貨鋪關門,虞家日漸蕭條,舅舅卻漸漸發達起來。

    後來舅媽見哥哥不大像會有大出息的模樣,更決口不肯再提當年之事。

    如今大表姐在震旦大學任文員,因為容貌出色,追求者眾多,舅媽一心讓女兒嫁個好人家,竟是有意開始疏冷兩家的關係。

    舅舅雖也略知妻子的打算,但一來忙於做生意,二來也想借女兒的好婚姻來鞏固自己在洋行的地位,便默許了妻子的行為,隻三不五時背著妻子偷偷給虞家送些吃用。

    說起來,母親早已不是頭一回在舅媽那裏碰軟釘子了。

    “說是大表姐現在好些人追求,什麽公子教授的不乏其人,話裏話外都瞧不上你哥哥。呸!我還瞧不上她呢,就她這樣的德行,再好的孩子都能被她帶歪,你玉淇表姐小時候多討人喜歡,現在不也學得勢力起來?我倒要看看,你舅媽的兩個好女兒以後能嫁給什麽樣的好人家!他們難道都忘了,當年三妹是怎麽死的了!”

    母親一提起小姨就傷心,話未說完,嗓音已經發起哽來。虞紅豆略有些慌神,暗自吐吐舌頭,好在母親還不知道哥哥打算換差事的事,要是知道了,必定又是一場好鬧。

    話說回來,哥哥前些時日半點不像厭煩了這行當的樣子,突然間想換差事,是不是在警署裏遇到什麽難辦的事了?

    她假意看不見母親眼角閃動的淚花,摟住母親,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母親,哥哥又不喜歡玉淇表姐,硬要他娶他也不會娶的。而且你還記得嗎,上回我們學校的一位美利堅教授說了,表哥表妹結婚似乎是有危害的。玉淇表姐願意嫁給誰就嫁給誰好了,也許哥哥以後找來的嫂嫂比玉淇表姐還要漂亮許多呢。”

    虞太太憤然揚聲說:“誰一定要她嫁給你哥哥了,我早就淡了這份心了,我隻是氣不過你舅媽——”

    紅豆幹脆踢掉鞋子,躺在母親的腿上,仰麵看著母親說:“媽,小時候都說玉淇表姐漂亮,但是上回哥哥可是親口說了,我現在比玉淇表姐漂亮多了,前些日子去舅舅家時,我仔細對比過,也是這麽認為的。”

    虞太太見女兒一臉認真,噗嗤一聲笑起來,拿手帕狠狠擦擦眼淚,一指女兒凝雪般的臉頰:“不知羞。”這些年女兒五官越長越開,早已是個大美人了,照她看來,絲毫不比玉淇差,怕女兒野了心不好好讀書,從不敢當著女兒的麵提起而已。

    紅豆見母親終於破涕而笑,暗鬆了口氣,嘻嘻笑著說:“媽我餓了,我們什麽時候開飯,要不要等哥哥?”

    虞太太聽說女兒餓了,再顧不上傷心,拉著紅豆起來,順帶撫了撫旗袍上的褶皺:“你哥哥最近忙著滿上海找人,晝夜都顛倒了,哪還顧得上回家吃飯?早上回來時就說了,要我們娘倆晚上早些睡覺,不要等他。”

    一連幾天,哥哥的確早出晚歸,紅豆沒能跟哥哥說上話,自然也就無法打聽哥哥想要換差事的因由。

    到了禮拜六這日,顧筠和肖喜春幾個按照提前的約定,到紅豆家樓下等她,虞太太見全是女學生,也就放心讓女兒去了。

    新亞茶社離震旦大學不遠,是座二層小洋樓,旁有一公園,環境幽僻,客廳裏常年有法蘭西的樂師駐紮,演奏地道的古典鋼琴曲。

    輕靈飄逸的音樂佐以咖啡和紅茶,人若置身其中,常有一滌俗腸之感,加之這茶室西洋點心做得非常美味,在滬上名聲甚著,因此不時有文人名流前來聚會。

    紅豆跟顧筠等人給門口的仆歐出示了邀請函,入內一看,今日與會者甚多,偌大一個客廳聚滿了人。

    她們這邊一露麵,便另有仆歐領她們落座,好幾道熱烈的目光落在紅豆身上,似有結識之意,紅豆隻當不覺。

    她隨意往廳中一看,一下子看到了好幾個麵熟的人,有一個穿著西式襯衫,高高地背立在窗前,被客廳裏的樹枝狀巨型水晶燈一照,比她前幾日剛看到時更瀟灑出眾幾分,隻是這人目光不知落在何處,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原來秦學鍇所說的那個德國副教授就是指的賀雲欽?”顧筠微訝,她是報社千金,對賀雲欽的新聞知之甚詳,一眼就認出了賀雲欽。

    賀雲欽身邊站著那日暈倒的賀竹筠,她似乎一直注意著門口,看見紅豆等人,略微一愣,忙放下手中的碟子,翩然朝這邊走來。

    紅豆卻隻顧盯著廳中的另一個穿洋裝的女郎,那女郎手裏端著一個金耳咖啡杯,正熱絡地跟一位中年男子交談,鬈發高高束起,露出一張豐麗的臉龐。

    “玉淇表姐?”

    紅豆早料到逃不過母親的法眼,被母親抓了個現行,反而很坦蕩。

    “電車上不小心刮破了褲子。”

    “刮破了褲子?”虞太太和虞崇毅同時嚇了一跳。

    紅豆自顧自推門進了臥室,今日之事太複雜,一時講不清,怕母親夾纏不休,她索性不提賀雲欽,單拿出那套早已備好的說辭搪塞母親:“不知誰家小孩在電車的椅子上放了根鐵絲,我起身的時候才發現褲子刮壞了。”

    “那你這衣服是怎麽回事?腳又是怎麽受的傷?”虞太太把那薄呢大衣拎起細打量,嗬,鼎祥定製的洋裝,“這麽貴的衣裳哪來的?”

    紅豆坐到床邊,踢掉皮鞋,低頭看腳踝扭傷的地方:“下車的時候光顧著看褲子了,不小心崴了腳,褲子一時沒辦法回家換,正好顧筠家住附近,我就去了她家,這衣裳是她給我的。”

    虞太太慧眼如炬,對著那衣裳上下一比劃,更加疑團百出。顧筠她是見過的,個子嬌小,足比女兒矮半個頭,這大衣這麽長,非得身型高秀的女子方能撐得起。

    紅豆早瞥見母親神色,忙道:“顧筠的衣裳我穿不了,這是她二姐新做的,因新婚裏不喜這麽素淨的顏色,一回都沒穿過,暫給我應急,回頭我還得還給人家。”

    虞太太仍滿腹猜疑,然而細一想,顧家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置辦得起這種洋裝,何況女兒不過出去小半天,能有什麽奇遇,再看女兒神色自若,便姑且接受了這套說法:“早說不讓你一個人去,非要去,這下可好,腳給崴傷了,來,讓媽媽瞧瞧傷得重不重,崇毅,給你妹妹拿藥油來。”

    紅豆躲著不讓母親替她揉腳:“哎喲媽您歇著去,我自己來。”

    虞太太蹲下細細一覷,見女兒腳踝的確未見明顯紅腫,略放了心,便到衣櫃前取了一條褲子,關了房門,要紅豆換上:“我看看褲子刮花了哪裏。”

    “好長一條口子,怕是不好補,反正這褲子我也穿了好久了,還補它做甚麽。”

    虞太太等女兒換了褲子下來,就著窗前的光線細看一回,見刮壞的地方確實太長,就算補了也未必好看,也就未堅持,放下褲子歎道:“剛才你哥哥去法租界打聽,仍是沒消息,再這樣下去,你舅舅舅媽非急瘋了不可。”

    這時虞崇毅在外頭敲門,進來後,將藥油遞給紅豆:“那天在茶室裏跟玉淇說話的是固金銀行的經理袁箬笠,我剛才跟法租界的同僚說了此事,他們已經去袁家調查去了。”

    “固金銀行?”紅豆回想那天那男人,印象稀薄得很,應該未曾在報上見過, “哥,這銀行什麽來頭?”

    虞崇毅道:“就在法租界,老板就是那天跟玉淇說話的袁箬笠,銀行原身是得榮錢莊,年初袁箬笠跟太太離婚以後,拉了幾個法國朋友注資,把錢莊改換門庭,重新成立了一家銀行,因為剛掛牌沒多久,名頭還不響。”

    “怪不得未聽過這銀行。”紅豆慢慢擦著藥酒,仔細回想那日表姐的神情,“表姐好像對這個袁箬笠很有好感,舅媽他們知道這個人嗎?”

    “剛才我去了一趟舅媽家,舅媽說她隻跟袁箬笠的一位表親在牌桌上打過幾圈麻將,跟袁箬笠本人卻並不熟,也不知表姐是怎麽認得袁箬笠的,從不曾聽玉淇透過半點風聲。”

    紅豆不解道:“玉淇表姐為什麽要瞞著家裏?”

    虞太太一戳女兒的額頭:“所以說你這孩子看著聰明,心裏卻頂糊塗,你玉淇表姐現在在外頭走動,追求的人不在少數,這袁箬笠既離過婚,年紀也不小,前頭太太還在,玉淇要是嫁過去,說白了就是續弦,你舅媽他們固然勢利,也還指望能給玉淇找個良配,怎麽會讚成玉淇跟袁箬笠來往?你玉淇表姐怕你舅舅舅媽不高興,瞞著也就不奇怪了。”

    紅豆歪頭想了想袁箬笠的外貌,沒看到正臉,單從氣度和輪廓來看,的確算得上風度翩翩,會引得表姐對他傾心,倒也不奇怪:“哥,茶話會那天,袁箬笠是同表姐一道離開的麽。”

    虞崇毅道:“門口的仆歐說,玉淇跟袁箬笠一道出來,之後玉淇自己叫了洋車走了,袁箬笠則回到茶話會繼續聽講,又聽了大概一刻鍾才走,至於後來袁箬笠去了哪裏,就要看今晚法租界的同僚去問話的結果了,對了,你剛才見到王彼得了麽,他怎麽說?”

    紅豆一聽此事就鬱鬱,當即悶聲道:“王彼得不肯幫忙,這事就別指望他了。”

    虞太太焦慮頓起:“這人不是屢破奇案麽,有他插手總該有點好處,若是酬金談不攏,一切都好商量呀。”

    “不是為錢。”紅豆搖頭,想起一會賀雲欽會來,便道,“王彼得雖不肯來,卻推薦了一個朋友,這人倒是願意幫忙,一會興許會來家裏找哥哥。”

    紅豆當著母親的麵,隻能將話說得半真半假,至於實情,惟有等兄妹兩人獨處時再告訴哥哥。

    虞崇毅訝道:“王彼得辦案時從來都是獨來獨往,未曾聽說過有搭檔啊。”

    “一會那人來了,哥哥看了就知道了,到底要不要跟這個人合作,還得哥哥自己拿主意。”

    虞太太記起廚房裏尚煨著湯,周嫂買菜不在家,怕湯煨過了頭,便起身往外走:“這人什麽來頭,比得上王彼得麽?”

    剛到門邊,外頭周嫂領來一人,滿臉匪夷所思:“太太,大少爺,小姐,家裏來客人了。”

    虞太太往那人一看,見是位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身型高拔,模樣生得極好。

    她一呆,隻覺得這人麵善,名字到了嘴邊,卻怎麽也叫不上來,後來還是周嫂見她僵在原地,悄步走來提醒她道:“賀孟枚的二公子,前些日子來過三樓的那位。”

    虞太太恍然大悟,再看賀雲欽時,便多了幾分驚訝和審慎:“賀先生這是……”

    賀雲欽任虞太太上下打量,淡笑道:“晚輩是來找府上大公子的,冒昧登門,事前未曾知會,還望虞太太莫見怪。”

    紅豆跟哥哥一前一後出來,見賀雲欽氣定神閑站在門口,瞟他一眼,轉過臉,坦然對哥哥和母親道:“賀先生就是我剛才說的王彼得探長推薦來的那人。”

    虞太太怔住。是他。

    想起此人係留洋博士,最是博洽多聞,縱是品行有瑕疵,學問卻是不假的,兼之又是經王彼得推薦而來,料有幾分真本事,忙換了一副熱情口吻:“賀先生快請坐,快請坐,周嫂,還愣著做什麽,快奉茶。”

    賀雲欽見虞太太仿佛隨時備有兩副麵孔,一副藏在後頭,一副示於人前,關鍵時刻兩副麵孔切換自如,不由暗覺好笑。

    想起她是真焦心那位失蹤的外甥女方如此,便斂了異色,道:“虞太太不必忙。”

    虞崇毅怎麽也想不到妹妹所說的王彼得推薦的那人竟是賀雲欽,一時仍有些摸不清頭腦,愣了一會,低頭見妹妹正衝他使眼色,頓有所悟,忙溫聲道:“賀先生,書房僻靜些,既是要談事情,我們不如到書房相商。”

    賀雲欽看了看紅豆,隻當不知是她出的主意:“那再好不過。”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書房,紅豆惟恐哥哥算計不過賀雲欽,也要跟著進去,被虞太太攔住道:“你哥哥跟賀先生商量事情,你進去做什麽。”

    紅豆奇道:“剛才是我去找的王彼得,這幫手論理是我找來的,為何我不能在場,再說了,找玉淇表姐要緊,多個人出主意是好的,眼看都什麽時候了,您還講究這麽多。”

    何況哥哥最不會跟人講條件,賀雲欽巧舌如簧,萬一一會他獅子大開口,哥哥應付不來怎麽辦。當然這話她隻在心裏叨咕,並未說出口。

    虞太太見這話有理,也就未攔著,看了看牆上的西洋鍾,眼看要開飯,不知賀先生吃未吃過晚飯,這飯留是不留?

    想了一想,叮囑紅豆:“你婉轉問問賀先生在不在我們家吃飯,他們賀家一向炊金饌玉,未必吃得慣咱們家的飯,一會你就隨意一問,權當全個禮數。”(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