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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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容一眼瞧見, 立時反手一握, 將字條匿於手心, 又飛快掃了秋棠一眼,見她低頭垂手,應是未嚐留意, 這才舒了口氣。
然而字條攥在手中,仿佛簇火灼燎。
她隻要一想到他很可能已然知曉了品簫何意, 就窘得直欲就地打個洞鑽進去。
她好像摘不清了……半夜窩被窩裏偷看小黃書的帽子是扣定了。
顧雲容欲哭無淚。
她暗暗咬牙,決定今晚把門窗都關嚴鎖死,看他怎麽半夜摸到她房裏來!
平複了半日,她把字條投入水盆中將字洇模糊了, 又把字條撕揉了, 這才理了裙釵, 提步出屋。
謝景甫一見到顧雲容,就止了言笑, 愣神當場。
暌違一載有餘,顧雲容益發明豔照人,舉手投足皆道不盡的風流韻致。
端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
然而顧雲容卻並不對他過多矚目,隻朝他道了萬福, 便退到了徐氏身旁。
不多時, 顧同甫瞥見女兒神遊天外的模樣, 發話讓她姑且退下。
謝景見顧雲容登時如蒙大赦, 心頭頗不是滋味。
去年殿試後, 他聞得自己入了三鼎甲,喜不自禁,當即就生了回浙的心思。
但殿試放榜之後緊跟著就是恩榮宴,再之後就是授官觀政,他抽身不得,遂派家下人前往錢塘縣。
然而下人回話說顧雲容已離浙赴徽。他又著人輾轉打探,卻聞得顧雲容似要定親了。
他當時即跟爹娘狠狠爭持一番。若非當初爹娘擅作主張,他早已與顧雲容成婚,而今便是科場得意,嬌妻在側。
此後近一年間,爹娘為他尋摸了好幾門親事,但皆被他堅口拒了。
後頭父母也被他磨得沒了脾氣,也就隨他去了。昨日偶遇顧雲容後,母親便來與他說了,並喟歎著說顧雲容瞧著應是尚未定親,他們可上門重修舊好,若顧家那頭願意領受致歉,今年就將他的婚事辦了。
他大喜過望,今日便特特告了假,登門拜謁。
隻顧雲容似對他生疏更甚,竟似已將他當做陌路人。
顧雲容出去後,謝景也踟躕少刻,以方便為由,出得門去。
他自東淨出來,正欲打聽顧雲容的去向,一個回身望見遠處秋千架上一道嫋嫋身影,立等大踏步上前。
因著清明將至,昨日安頓時,顧雲容便特意命人在後麵小園子裏立了一架秋千。她正坐在上頭搖晃著琢磨晚間要不要多找兩個丫頭來她屋裏榻上睡,就聽一陣腳步聲近,抬眸便對上了謝景複雜萬端的目光。
“兜兜,我……我如今領著翰林編修的差事,等觀政罷,就能入六部,”謝景一時竟有些緊張,想及什麽說什麽,“京郊桃杏燦燦,不如我……”
顧雲容待要開言,謝高出來尋兒子,謝景轉頭應了一聲,跟她匆匆辭別,一徑走了。
顧雲容歎息,謝景當初說會一直等她,眼下看來,應確是始終未死心。
到晚,桓澈披星歸府。
他自宮中出來時已近酉正。又近一年萬壽聖節,各衙門事繁忙碌,父皇又將他傳入宮中問了他二度赴浙的見聞以及兩浙兵備事。
上回宗承被劫之事令父皇大為光火,太子也明裏暗裏說他怕是跟宗承陰私勾結,不然人犯怎會逃遁。
父皇隨後單獨召見了他,一張口就說他越發本事了,早先應下的選妃之事又要往後推,又話鋒一轉,似是而非地揶揄他在倭王之事上真是大膽妄為。
他實則不怕被父皇洞悉他有意將宗承縱走之事。宗承倘若現在死了,樹倒猢猻散,他手下那群得用之人也會跟著四處流落,而這幫人手中掌握著佛郎機人最為先進的造船與火器鍛造技能,這些與抗倭同等要緊。
他要這些,但也不會放過宗承。
宗承手中握有富堪敵國的資財。光是走私一項,就不知為他累積了多少金銀。
國朝一兩銀子值銅錢七百五十文,而倭國一兩銀子值銅錢二百五十文,又兼走私逃稅,因此用國朝銅錢交換倭國白銀在當下是一樁暴利買賣。這還隻是遠洋走私的其中一種。
宗承做海寇十幾載,手中財富可想而知。
如今國朝國庫空虛,若得宗承手裏資財,至少五年之內的軍餉與賑災錢糧都不必另行籌措。
父皇不會不知這些。父皇要的是結果,不會在意過程如何。
至若宗承那頭,他自有安排。
閱罷案上文書案牘,他又自書架上取下三本手劄,一本本翻過去。
這都是他在六哥那裏討教時記下的,厚厚三大本。
他記性一向好,原先沒這份心思,但六哥說記下來穩妥,他覺著有理。於是他分條列目,集總歸納。
看到“品簫”一目時,他頓了一頓。
當時六哥講到如何討好姑娘時,問他心儀的那位姑娘有甚喜好。
他說了好些她愛吃的吃食,末了想了想,又道:“還有品簫。”
六哥嚇得手一抖,杯盞內的熱茶灑到手上,燙得他嗷嗷亂叫。
“七弟好福氣……不、不過,”六哥麵上神情奇異,“七弟是不是想說吹簫?”
桓澈回神,目光又在“品簫”二字上停駐片刻,抬手翻過。
顧雲容又檢查了一遍門窗,惴惴等到二更天,見並無一絲動靜,估摸著他不過說說而已,長長舒氣,爬到床上愜意伸個懶腰,擁被而眠。
她將夢未夢時,忽覺麵頰一片冰涼,驀然驚醒,坐起一看,正對上床畔一團黑影。
“容容今晚入眠倒早,是因著今日瞧見青梅竹馬敘了一回舊麽?”
熟悉的嗓音傳來,顧雲容也逐漸適應了室內昏暗的光,驚恐道:“你是如何進來的?”
“想進來怎樣都能進來,”他湊近少許,輕緩吐息,“我早與容容說了,今夜品簫。”
顧雲容往後退了退:“你別亂來!上回其實……那個,我……我不曉得後麵是那玩意兒,我還沒看……”
他倏地從袖中抽出一把赤玉簫:“你看我的簫夠長麽?”
顧雲容懵了少頃,合著他還不知品簫含義?但她怎麽覺著他這話怪怪的……
“你是喜歡粗的還是細的?這根有點細了,你若喜粗的,我那邊還有。”他說話間將簫遞到顧雲容麵前。
顧雲容手一縮:“殿下半夜跑來便是為送簫?”
“自然不是。我來與容容說兩件事。其一,若能拿到物證,今年年中便可向父皇敷陳沈家之事;其二,容容明日與我出來一趟,我們去賞桃花。”
“將這把簫也帶上,”桓澈把簫塞到她手中,包住她的手,“我為你吹奏玉簫。”
顧雲容瞠目,他還會吹簫?
正當三月桃花開綻時節,城外遊人如織。
桓澈那張臉就是個活招牌,因此他特地七轉八繞,選了個僻靜之處。
顧雲容回想半日,也未能想起他何時學的吹簫,她分明記得前世的他未嚐深究樂理。
遂揣測約莫是去年歸京後才學的。
顧雲容在桃林中等了半晌,方見他手執玉簫迤邐而來。簫身細長,玉色柔潤,光豔赤紅,越顯他手指修長皙白。偏他麵上古井無波,行動花海錦繡之間,款步拂煦微風過處,宛若仙人乘風離霄漢。
顧雲容雖見慣他容顏,但亦不禁驚歎。
然而仙人卻在距她三丈開外便駐足不再前行。他緩緩擎手,橫簫唇畔,斂眸靜氣。
簫聲遽起,四野霎寂。
其聲悱惻,堪令幽壑潛蛟起舞,足使孤舟嫠婦泣涕。纏纏綿綿,悠悠揚揚,婉轉綿亙,繞耳不絕。
顧雲容聞之,頓感氣清神寧,上下通泰。相去頗遠,顧雲容一麵提步上前,一麵好奇問他何時學的簫技。這般高絕技藝擱在別個身上,怕是沒個三年五載是學不來的。
桓澈看她行來,卻忽然連撤數步。
顧雲容以為他是被誇得赧然,哭笑不得,隻道他今日緣何這般謙虛,稱讚幾句也不當什麽。
但他仍在不斷撤步,她進幾步他就撤幾步,顧雲容倒覺她是調戲良家少年的怪姐姐。
想了一想,她覺著興許是他不願被打斷吹奏,便止步立定,仍舊聆聽。
正此時,顧雲容聽得身後有人喚她,轉首便見謝景謝怡兄妹兩個往這邊來。
謝景聞得簫聲,又看到吹簫之人,與顧雲容敘禮罷,一徑朝桓澈去:“原來閣下不僅倭刀耍得好,簫技也這般了得,隻不知閣下來我表妹麵前吹簫是何意?”
因著桓澈距顧雲容遠,不像是一道來的,倒像是桓澈半道吹著簫自林中出來,刻意往顧雲容跟前湊。因此謝景認為是桓澈偶遇顧雲容,奏簫惑之。
謝怡聽兄長語氣頗衝,忙過去勸解。
顧雲容看勢不妙,上前欲言,卻忽見桓澈鬆開一邊手,側後振臂一揮,跟著將簫放下,冷冷斜乜正跟謝怡爭持的謝景。
然而簫是放下了,簫聲卻仍在飄蕩,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周遭一靜,桓澈似也僵了一下。
顧雲容方欲出口的話悉數卡在喉中,整個人懵住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