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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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澈一顆心倏而提了起來。

    他父皇這些年雖則耽迷道法, 但後宮那頭還是常去的。

    前年還因著一樁意外, 收了個時年僅十三的宮女, 封了美人, 頗為寵愛。

    顧雲容正當豆蔻之年, 美貌絕倫, 身段無雙,這般尤物,少有男人不動心。

    宗承也察覺到了貞元帝眼神中的異樣,目光沉斂。

    他聽聞皇帝年歲雖長, 但猶熱衷於房中事,且似喜好嬌憨小姑娘。皇帝身邊的一眾真人裏,就有專為其配製有助陽道勃興的春-藥的道官, 隻不過在他們口中, 這種藥與延壽的金丹一樣,叫“仙藥”。

    大殿內闃寂一片,落針可聞。

    顧雲容亦知皇帝的目光正聚在她身上, 手心濡汗。

    以皇帝的年紀,堪當她祖父了。

    不過幾息的工夫,在場眾人心思各異。

    貞元帝緩步而下, 一步一步, 似踏在人心上。

    “既是人證物證俱全,”貞元帝在顧家眾人麵前頓步, “那自是不能令忠烈泉下心寒。今著廠衛並戶部那邊核查, 若爾等確為當年百戶顧鴻振後人, 可補賜爵位,頒詔天下。”

    皇帝話末尾音微揚,仿似並未言盡,但頓了一頓,終未另說旁的。

    他眼風仿佛從桓澈身上掃掠一下,複歸上首,命眾人退下。

    出宮時,桓澈與宗承有一段同路。將要分道之際,桓澈搭了宗承一眼:“若非你講的有鼻子有眼的,又搬得出人證物證,我當真會以為你膽大包天,為達目的,信口雌黃,否則世上哪有這樣巧的事。”

    “所謂無巧不成書,因緣際會這種事,原就難言。”宗承道。

    桓澈總覺他是在暗指他與顧雲容有緣,麵色不豫。

    因著年深日久,他先前並未查到當年確切情事,也是今日聽了宗承在禦前的陳說,才將前後串起來的。

    據宗承說,當年顧鴻振中刀昏迷後,沈豐本欲探他生死,斬草除根,但其時正趕上援軍到來,他慌亂之下,詭稱顧鴻振已死,自己射殺了蒙古汗王。總兵齊越那時還被困包圍,狀況緊急,便也無人驗看。沈豐隨即與援軍一道前去營救齊越。

    當時戰況慘烈,顧鴻振孤軍深入,身邊親隨幾乎盡絕,又兼沈豐心機深沉,早在此前便收買籠絡了顧鴻振身邊人,兼跟軍中上峰頗有私交,因此沈豐扯謊時無人戳破。

    後來事了打掃戰場,沈豐急急回返,卻發現顧鴻振不見了蹤影,而自己悄悄留下的兩個看守顧鴻振的親隨已經中箭身死。

    實則是顧鴻振麾下一名叫何義的親信半道離隊折返,射殺沈豐的親隨,救走了顧鴻振。

    何義一路往西南逃,在高麗莊尋了一家姓蔡的農戶,暫且安置顧鴻振。

    後來顧鴻振蘇醒,得知沈豐行徑,寫下血書,將真相前後一一詳述。何義暗中尋得當日親曆者,輾轉征得二十來人在血書上簽字畫押。

    而恰巧,宗承的祖父與父親在外行商,半道遇見伏莽,也借住在這戶農家。

    農戶擔心惹上事端,後頭勸說顧鴻振離開。顧鴻振勢單力孤,也恐沈豐追查至此,得知宗氏父子祖籍徽州歙縣,揣度離錢塘縣不算遠,他日好作聯絡,而自己與何義帶著那封血書不穩妥,萬一被沈豐捉住,那便當真是覆盆難照了。

    宗氏父子也當真仗義,收下血書,答應等日後顧鴻振藉此昭雪時,前來歙縣取便是。

    但顧鴻振至死也未曾去宗家取拿這份血書。

    而證物除此之外,還有宗承祖父當年所書遊記。這些陳年證物俱有據可查,加上還有高麗莊的鄉人以及而今在世的當年親曆者作為證人,廠衛的人隻要拿著證物走訪一番,自能梳出真相脈絡。

    這樣算下來,顧家倒是欠著宗家一個大人情。

    桓澈心裏有些不舒服。他不想讓顧雲容跟宗承有任何瓜葛,但偏偏兩家祖上竟有這麽一段淵源。

    兩月之後,廠衛那頭經過仔細核查,終於確認顧家眾人身份。

    貞元帝踐諾,追贈已故忠烈顧鴻振為懷遠伯,世襲罔替,由顧家長房家主顧同甫襲爵,賜誥券,例授其推誠宣力武臣、榮祿大夫、柱國,食祿一千石,子孫世襲,免本身雜犯。以此昭告天下。

    由於所授散階與勳階皆為從一品,故此又授顧同甫從一品的五軍都督府都督同知之銜。而此乃虛職,不過掛個名頭,堂堂爵爺自得有個正經差事,皇帝後又提顧同甫入太常寺,做了個六品寺丞。

    幾是一夜之間,顧家從白身一躍為勳貴,人人嗟歎。

    顧家陡成新貴,搬入皇帝賜下的新宅後,登門攀交者不可勝數,門前日日熙來攘往。

    安頓妥當之後,顧同甫夫婦兩個便給顧淑鬱去了信,問了周學義舉業,又問小夫妻兩個可有入京之意。

    顧淑鬱不久回信,直道周學義專心製藝,不欲貿貿赴京。

    顧同甫也知女婿約莫是別著一股勁兒,不考出個名堂來,是無顏麵見他們的。

    顧淑鬱小兩口沒來,卻有人不請自來。

    顧同遠驚聞自家原是忠烈之後,兄長還封了爵位,當下帶了妻兒並女婿一家,上京來分富貴。

    二房一眾人堵在顧府門口,門房阻行便轟然喧鬧,圍聚不散。

    顧同甫後命人將二房眾人放入門,提出與他們黃金二百兩,各色綢緞三百匹,交換條件是他們往後永不能來尋大房。

    顧同遠跟方氏堅口拒絕,聲稱大房與二房本是同根生,這富貴榮華自然也要同享。

    顧雲容知曉此事後,心內感受一言難盡。

    二房確與大房出於一係,若徑直攆人,一味不理,必會被人說道薄情寡恩。

    顧同甫給的那些抵償實則不少,大房如今才得爵領祿,還要置辦好些物件,手頭並不寬裕。顧同甫報出的那些黃金綢緞,說不得還要分兩次才能付訖。

    兩個房頭早已分爨各過,給付不菲抵償便算是仁至義盡了。那些枝繁葉茂的公侯之家,分家之後沒落的房頭不在少數。

    何況二房當年在顧同甫下獄時擺出那副嘴臉。

    但二房隻道當年爭端不過誤會,又敘起最初在祖宅裏一同伺候顧家老太爺跟老太太時的情誼來,熱絡不已,竟是賴在了伯府。

    因著顧同甫遽然封爵之事,朝中上下爭持不休,言官認為皇帝過於草率,心下不平,正盯著顧家這邊。

    顧同甫不敢輕舉妄動,便扔了個小院子暫與他們,預備擬個萬言奏疏,將顧家兩房前情細細說與皇帝知道,請求皇帝出手斷絕兩房本家之親,勒令二房往後不得前來與大房攀扯。

    落日融金,暮雲合璧。

    桓澈打東華門出來,斂容徐行。

    父皇今日問他是否給了宗承什麽好處,否則宗承怎會願意出麵作證,又問他為顧、沈兩家之事費心費力,究竟是圖著顧家的什麽好處,還是另有目的。

    他早知父皇會想到這些,但如今日這般徑直宣之於口,卻是略有訝異,皆因父皇是個萬事縈心但不喜道破的性子。

    而這些,俱是在他委婉提及他的婚事之後。

    桓澈騁目,遠望西麵斜陽,眸光沉暗。

    鶴頤樓三樓雅閣內,錦屏羅列,湘簾高懸,盤堆麟脯,盆浸冰桃。

    端的雅逸堂皇。

    桓澈到時,宗承已坐在桌旁飲茶。

    他麵含譏誚:“你倒真敢來。”

    宗承倚在降香黃檀的透雕屏背椅上,瞥了他一眼,道:“我的買賣一樁沒成,自是要來。何況尊駕一番未約得我,定是另有下回。”

    “足下可是與家父說了什麽?”

    宗承也不遮掩:“尊駕倒反應得快。但具體是甚,不便相告,尊駕大可去猜。”

    桓澈冷笑:“你當真以為父親已對你息了殺心,會以禮相待?”

    “我從未這樣認為。但眼下,他將我當做活財神。國朝家大業大,近年兵禍天災頻仍,處處要錢,爭奈楊遂為內閣首魁多年,貪壑難填,連年虧空,若我估算不錯,朝廷邇來幾年,每歲虧空至少這個數。”宗承伸出兩根手指。

    “但你父親仍不息修道之心。每年設壇齋醮、修葺精舍、打賞道官,光是這些花項,便是一筆巨額開銷,遑論還兼宮中上下吃飯穿衣的各項周轉。我可是聽聞,這兩年歲末,戶部每每匯賬,都要因來年預算跟各衙門爭執不休。”

    宗承揭了半晌朝中爛賬,見桓澈竟是眉目不動,微微笑道:“尊駕好定力。”

    桓澈斟茶一盞,卻是不喝:“依我說,足下十幾載來海上走私,逃下的稅怕也有上千萬兩,一並罰了,交於故國驅敵救災,也是使得的。”

    宗承道:“我承認我確有斂財之心,但海禁不開,何談上稅?朝廷原就不認遠洋海貿合法,既是不法勾當,哪來的上稅一說?”

    桓澈嗤笑:“足下之意是開了海禁便會補稅?”

    宗承笑道:“這也不好講。”

    桓澈將話茬繞回去:“可足下的買賣又跟我的婚事何幹?”

    “幹係大得很,”宗承換了個坐姿,“尊駕婚後不久怕便要就藩,我的買賣未成,難道要我再追去封地管尊駕討要?”

    “再者,我提醒尊駕切莫賴賬。我雖先將沈家之事辦了,但我提的那兩個要求尊駕也頂好一一辦妥。莫忘了,我許下的另一樣好處,是助尊駕解決東宮那位。尊駕已捅了馬蜂窩,令兄定不會相饒。”

    “你沒有退路。”宗承篤定道。

    桓澈眸底寒芒四射:“我看你是口不對心,另有所圖。”

    宗承給自己剝了一隻大蝦,又慢條斯理淨手:“尊駕這般說,我亦不反駁。”

    他才拭幹手上水跡,抬頭便迎上一道寒光凜凜的冷刃。

    宗承應對極快,一個後仰閃身,飛速退開。

    “我在倭國亦習些劍道,一直也沒機會施展,”倏地一下,宗承自桌下拔出一柄狹長微彎的大刀,“不如今日與尊駕切磋一二。尊駕瞧好,看裏頭是否有可取之處,回去教與京軍三大營,也算我一項進獻。”

    桓澈在他言語之間,便已快刀飛至,兩人當下纏鬥一處。

    幾個回合下來,桓澈又退身開來,收刀回鞘。

    宗承知其不過試探,亦收了兵刃。

    雅閣寬敞,二人打鬥也短暫,但周遭仍是杯碟狼藉,瓊漿滿地。

    桌上的兩大碗牛乳也被打翻,適才刀影亂舞,四處飛濺,兩人衣袍上均不同程度地沾染了牛乳。

    尤其是下擺。

    桓澈未及整理衣袍,疾步上前,擎手揪住宗承的衣襟,冷冷道:“我早與你說過,注意自家身份,休興妄念。”

    宗承不語,寒目迎視。

    正此時,外頭紛雜腳步聲至,竟隱隱傳來姑娘家的輕聲笑語。

    桓澈與宗承匿起兵器,齊齊回頭。聞得叩門聲,桓澈問明是酒保,轉去開門。

    門扇開啟的一瞬,廊上的顧雲容回首看來,當場僵住。

    雅閣內狼藉一片,桌亂椅傾,湘簾歪斜,近旁臥榻上的錦氈繡毯也零落在地。

    再看屋內兩人,俱是衣冠不整,滿額沁汗,喘息微微,衣袍下擺上,分別沾了幾許白色不明液體……

    不知為甚,顧雲容恍然想起桓澈幾番警告她離宗承遠些。

    她嘴唇翕動,少頃,含糊道:“實是抱歉,打……打擾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