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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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承未接話,目光一轉:“你我在此打鬥隻會貽誤事機, 有甚話隨後再捋——你可曾吩咐你的手下, 對付後頭那撥人時, 留下活口?”
桓澈冷哂:“這等事還需你來教我?”
顧雲容已經不打算白費力氣去掙揣, 隻凝神聽著外麵的動靜。
不知為甚,她總覺這倆人湊齊之後, 她就變得有些多餘。
桓澈話落便又要往馬車旁逼, 卻被宗承攔住。
桓澈揮劍:“滾開!”
宗承以長刀格擋:“你認為是讓她待在馬車裏安全, 還是坐在你的馬背上安全?她不會騎馬,疾行之中你如何護她?若再與人打鬥,你就不怕傷了她?”
桓澈冷睨他少頃, 道:“我要看她。”
宗承知他是要確定顧雲容的安穩,抬手掀簾。
天光霎時湧入車廂, 顧雲容因不適光線, 側避了一下。
桓澈隻望見一眼, 便又被簾幕阻斷。
他也知如今不是耍意氣的時候, 回身上馬, 要護送顧雲容到東嶽廟那邊。
宗承倒也未否,亦上得馬來,馬車重新駛動。
東嶽廟位於東南,距此有些路程。顧雲容這半晌連逢數變, 此刻得片刻安閑, 漸漸泛上一股困乏, 闔眼小憩。
不知過了多久, 她醒轉睜眼,發現馬車已停。
她掀起簾子一看,見外麵竟已沒了桓澈與宗承,問兩人去了何處。
丫鬟答道:“兩位借一步說話去了。”
顧雲容緘默,壓下聯翩遐思。
“主人交代,讓姑娘暫不要下車。”丫鬟補充道。
顧雲容倚到靠背上,閉目養神。
桓澈從未如眼下這般想要除掉一個人。他甚至覺得他的那些虎視眈眈的兄弟們,都並非什麽恚礙,他心頭最大的一根刺,怕是眼前這個人。
這個人的根基不在國朝疆埸之內,而且心智並不在他之下。眼下除卻顧雲容之外,他們還沒有旁的更尖銳的矛盾,但倘若往後出現了根本利益的紛爭,那怕是會鬥得不死不休。
宗承仿佛未曾留意到桓澈眸中殺意,繼續道:“我們方才也議了,那批刺客的背後指使有幾種可能,回去後要作速查一查。能除根的,還是要盡早斬除。”
“至於雲容,”他迎視桓澈,目光平靜,“你不必擺出一副勢在必得的架勢,世事總無常。”
桓澈冷笑:“你難道認為容容會跟你走?哪來的自信?”
“不是自信,我隻是純粹就事論事,據勢而言。你若今年成婚,就藩之期至多拖到明年。但,你當真預備去就藩麽?如若不是,那你今年可有的忙了。不論最後結果如何,你確定你能始終護得她周全?何況於她而言,怕還有旁的顧慮。”
宗承的語氣十分平穩,平穩得就如在談天,沒有一絲尖刻,更沒有爭搶攫取應有的戾氣。
但字句千鈞。
大約誠如他所言,他並非無憑無據空憑自信地篤定顧雲容會跟他走,他隻是綜各項分析,得出顧雲容跟他走會過得鬆泛這個結論。
這大抵是他考量事情的習慣,以勢為據,列條分析,趨利避害。
冷靜、敏銳又細致的商人心性。
他或許已將他的想法說與顧雲容聽,但顧雲容顯然尚未被他說服。
桓澈心中冷嘲,覺得他跟他多說無益,末了隻是道:“楊遂之事將定,我也算是為容容還了你的人情,兩訖。海禁並非一日兩日能開的,你當知曉朝中黨派錯雜,開海禁阻力之大,怕是甚於易儲。”
宗承道:“朝堂宮廟,原係你地盤。倘或有心,焉有不成之理?易儲不易倒是真的。廢長立幼,自來是大忌。你父親麵上萬事不問,實則心中明鏡一樣。”
“你父親若真為你好,就當早早將你打發到封地去,而不是一再由著你的意不斷延期。你猜你父親是如何想的?你的路還長得很,若我襄助,會走得順暢一些。這件事,你再仔細考量一下。”
宗承見桓澈掣身而去,立著沒動。
桓澈不可能不知開海禁的利處,也不可能無法促成,隻是現在不肯花費更多的心思精力去做而已。
若能換個人來做這筆買賣,他早就另尋旁人去了。隻可惜從諸王到朝臣,沒人比桓澈更合適,不是立場不同便是能力不及。太子榮王他們,他還瞧不上。
桓澈折回時,見拏雲還端正守著,知宗承沒耍花樣。他幾步上前,掀簾一看,見顧雲容竟一頭與秋棠說著話一頭吃果子,不似是躲難至此,倒像是來郊遊的。
桓澈心裏忽然有些氣。
她坐在別的男人的馬車裏好像還挺悠哉的。
於是他忍了幾忍,終是板著臉道:“快些從他的馬車上下來!”
顧雲容一頓,轉首望他。
這個神情,這個語氣……
顧雲容默默啃了一口蘋果。
等她換坐到了他的馬車裏,他徑入,又趕秋棠下去。
等車廂裏隻剩他二人,他驀地望來,眼眸幽如暗夜深井。
顧雲容迅疾挪到一側:“你別亂來,我有正經事與你說。”
他不理,錯眼之間已迫至近前。
顧雲容被他壓在身下,說不聽打不過,又驚覺他開始扯她衣襟束帶,嚇出一層汗,抓住他的衣袖惱道:“你再這般,往後讓我如何信你?”
他充耳不聞,徑將她壓在錦墊上,一手鉗她雙臂於腦頂,一手扣她下巴於正中,傾首壓下。
顧雲容不意間被他頂開齒列,當下驚愣。
他前次連換氣都不會,遑論探舌入口,如今為何上來就是這一出。
事實表明,他似乎不僅知曉能以舌交纏這回事。
他吮咬廝磨的力道頗大,顧雲容兩片嬌蕊嫩花一般的唇瓣被他暴風驟雨一般一通蹂-躪,火熱微痛,偏掙不脫,連口中丁香亦被他吮得發麻。
他似乎汲取了上回教訓,每回她要閉齒咬他,他都縮退回去。她咬緊牙關,他就以舌尖輕掃她香唇瓠犀,似逗引似調戲。逢她鬆懈,立即闖入。
進進出出,咂嗚有聲。
顧雲容耳聞動靜愈大的唇舌交纏聲,酡顏如醉。
此刻若有人立在窗邊,定能聽見裏麵動靜。
顧雲容含混不清的嚶嚀抗拒,反激得他火動,又扒了她衣領,順頸而下,一徑吻到了她鎖骨處。
顧雲容覺得再往下親個寸許,非出事不可。
恰此時拏雲在外麵說有事相稟,他麵色沉了沉,終究是鬆開了她。
顧雲容慌忙坐起整理衣衫。他再度坐回來時,盯著她看了須臾,道:“我現在送你回去,你歸家後跟令兄通個氣兒便成。”
“在你說你的正經事之前,我先問你一件事——宗承方才在杏林裏,究竟跟你說了甚?”
顧雲容揀著大致說了,但略去了宗承說會幫她做抉擇那段。
她不知宗承說的讓桓澈求不得是否指的要將她帶走。她隻是覺得,宗承若真心想擄她,不會跟她說那麽多,早動手了。
不過方才在她下車之前,之前那青衣丫鬟悄悄塞了一張字條給她,她還沒機會看。
桓澈冷下臉來:“那廝滿口鬼話,莫信。”
顧雲容斜乜他:“殿下難道就忠厚老實?”
“我跟他不同。況且,我若真是忠厚老實,你怕就不喜我了。”他指尖在她微腫的嘴唇上一滑。
顧雲容往後一撤:“說正事。”
距萬壽聖節日近,諸王先後抵京,各衙門也日益忙碌。
事多,但謝景邇來總是心不在焉。
距下一回春闈僅剩不足一年的時間,顧嘉彥讀書讀得焚膏繼晷,更加頻繁地來尋他請教,他也仍如常傾囊相授。
他讀書天分高,不然也不會連中小三元。兼且這兩年所交皆鴻儒巨擘,雖入官場,學問上非但未曾落下,反而越加精進,指點顧嘉彥綽綽有餘。
但他忽然很是煩躁。他覺得他興許應該跟顧家斷交。他為顧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顧雲容,不然就憑著兩家那遠房的關係,他犯不著那樣上心。
當初顧家來京,他主動上門重修舊好,也是因著想跟顧雲容恢複婚約。
但如今卻是渺渺無望。他每回看到顧家人,都會想起自己這段不明不白被毀掉的婚事。
可若當真斷絕,他如何甘心?
上巳節後,顧雲容便一直未曾出門。
桓澈說他正在查探那日欲對她下手的人是何人指派。在查清之前,最好都在家中待著。
顧雲容希望能盡快查個水落石出。因為徐氏如今已成了外命婦,萬壽聖節那日需要入宮朝賀,而馮皇後此前曾發了話,讓徐氏入宮時將女兒也順道帶上。
這日,她去園子裏尋顧嘉彥時,轉了一圈沒看到兄長的人影,卻在亭子裏看到了正運筆作畫的謝景。
她抬腳欲走,但謝景已經瞧見了她。
她想起之前顧同甫攤上的那樁麻煩,想了一想,上前敘禮寒暄。
她往桌上那未竟的畫卷睃了一眼。謝景畫的是一副寒山孤鳥圖,風骨峭峻,神工意匠,處處見功力。
隻是她覺著山麓那座虹橋有些眼熟。
“這是望仙橋,就在我家稻田附近,我畫到此處罷了,”謝景低頭隨意描了幾筆,“猶記總角之年,我常帶你在那附近摸魚放紙鳶。”
“有一回你看到一個賣吳山酥油餅的貨郎,非要吃餅,但你我身上都沒帶銀錢。我去尋小廝,轉回頭卻發現你不見了。那貨郎說你落水了,我一急,縱身就躍入了水中。”
“那時適逢初冬,但我竟也未覺湖水冷。我四處潛遊,總不見你,一口水嗆住,若非那貨郎叫來了小廝將我撈上去,我如今也沒命在此作畫。”
顧雲容聽他說起這個,一時默然。
她當時是遠遠望見表姐林姣,跟貨郎說了聲,便跑去說話兒了,誰想那貨郎性刁,戲弄謝景。
謝景被救上來之後,她問他怎就信了那貨郎信口胡謅的鬼話,明明漏洞百出。
謝景吐了水,稍緩,凝眸看她。
他說,一聽她落水,他便慌了,看水麵上沒個動靜,還以為她沉了底,哪來得及去想那些。
那一年謝景才十歲。
她也是因著謝景待她真心,才想好好與他相處,但終歸是不行,感動往往並不能轉化成愛。
謝景思往事憶今朝,手指微顫,險些毀了畫。
他看顧雲容默然,道:“兜兜是否有話要問我?”
“表兄怎知?”
“你現今看到我,都是行了禮就走,哪裏會與我多作言語。眼下盤桓不去,必有話說。”
顧雲容有些尷尬,斟酌了措辭,委婉詢問前陣子顧同甫攤上的那件事是否他做的。
桓澈是這樣提醒她的,但她仍將信將疑。
謝景擱了筆:“我說是我做的,兜兜可信?”
顧雲容一怔。
“你既出此言,想必是有人跟你透了風。但你未偏聽偏信,又跑來問我,我覺著我也該欣慰了,那我也可跟你交個底。”
“確切來說,事情並非我所為,但冷眼旁觀是有的。我年前就知道了戶部跟太常寺那筆爛賬,也知道朝中有些人意欲借此給姑父個下馬威,但我並未提醒姑父,也未阻攔,我想等著事出之後再援手。”
顧雲容嘴唇翕動半晌,不知作何言語。
若謝景所言屬實,那桓澈的話便言過其實了。
謝景看過來:“不論如何,我先前的話仍作數,我會一直等到你成婚。”
言罷,不再看她,凝神作畫。
顧雲容望了眼他孤絕的側影,回身離去。
心煩氣躁的還有太子。
太子如今忽然有些想念沈碧梧。他雖不喜沈碧梧,但心裏知道沈碧梧性聰慧,有時還能幫他拿個主意,如今有些陰私之事,他卻是不知找誰商量。
上回父皇將桓澈禁足王府,他還道父皇要處置他,誰知末了雷聲大雨點小,落後竟是訓了一頓又給放了出來。
他去探父皇的口風,父皇也隻道是未查出結果。
幸好他做得隱秘,廠衛那邊應當是沒能順著那手裏劍查到什麽端倪。
但他不知父皇不辦桓澈是因著偏愛,還是因著已經看出了這是他演的一出戲。
前者倒還沒什麽,若是後者……後者就有些危險。
再有,宗承手裏握著他的把柄,他總是寢食難安。何況,一擊不中,他那好弟弟不知是否會報複他。
太子正悶在殿中飲酒,忽有一內侍遞上一封信。
他乜斜醉眼拆開掃罷,酒意立等醒了一半。
一把推開兩個姬妾,搖晃站起,轉往書房。
真是想什麽來什麽。
萬壽聖節這日,萬邦來賀。
顧雲容跟著徐氏入宮後,就一直安靜坐著,思及前次之事,連茶水都少飲。
馮皇後今日禮服加身,翟冠扣頂,率內外命婦向貞元帝賀壽之後,便在坤寧宮大殿內賜宴。
顧雲容跟一眾勳貴家的姑娘則在偏殿用膳。
她正跟新進結識的崇山侯家的姑娘李琇雲喁喁私語,忽見一宮人入內,詢問在座的姑娘可有棋藝了得的。
眾女驚詫,麵麵相覷。
那宮人道:“不必惶惑,此乃陛下適才使人來問的。”
顧雲容頓了一頓。她想起,她前世聽桓澈說過這次萬壽聖節上的事。
倭國使團前來朝賀時,不知是出於挑釁試探之意,還是當真想要切磋,竟是帶來了兩個武士與一名大名家的公主,在貞元帝大宴群臣與各國使節時,公然叫戰。
至於為何會有女子,顧雲容倒了解一二。國朝的圍棋傳入日本後,即刻引起轟動。早在平安京時代,圍棋便已風靡日本貴族女子之間。日本武士裏麵會下圍棋的,更是超過九成。
而她的棋藝倒當真還不錯,這得托桓澈的福。
在圍棋上頭,桓澈自小便下遍宗親貴胄無敵手。她久仰其名,嫁與他之後,便開始了屢戰屢敗與發憤圖強的交替循環。
她自認自己底子尚可,婚後不幾日便端來棋盤棋笥與他約戰。
他當時抬頭看她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說,你真勇敢。
她咬牙忍了。
古圍棋多白先黑後,座子之前,他便讓她執白先下,她很有自知之明地認了。
她下得竭盡全力,他下得漫不經心。
她知道自己會輸,但萬沒想到輸得那麽慘,尚未進入中盤,已經不剩幾個活棋。
初戰告敗,她不屈不撓地鑽研了半月,又去找他對弈。
他打量她幾眼,應下。
接連三局慘敗。
他幾乎是炫技一樣的下法,根本不給她任何活路。
“臭棋簍子就要認,”他斜簽著身子看她,“往後別總來找我下棋,我怕你哭。”
他這般張狂挑釁的話反而激起了她的鬥誌,她央他授她棋藝。
他起先不應,隻道沒工夫,隨後思量片時,道:“欲拜我為師的不知凡幾,但我一個徒弟也沒收。你讓我教你也成,但你要應我一樁事,權作束脩。”
她覺著他也不會提出什麽過分的要求,點頭。
他起身,片刻暫離,待到回返,手上多了一本冊子。
“你跟我試試這裏麵的姿勢,”他將冊子翻開示與她看,“我便教你。”
她定睛一看,瞪大眼睛。
那是一本春宮畫,僅他示與她看的第一頁便是一對赤身男女同坐秋千上,女伏男身,迎麵相對,男握繩索,女擁男頸,上下搖蕩的畫麵。
她看得一抖。
“放心,不會讓你摔下來的——你不肯應也無妨,教棋之事便作罷。”
她攥著衣袖天人交戰半日,拿過那圖冊大致翻看了一遍,深覺自己從前見識少,那裏麵竟然還有馬震。
她一直以為馬震隻是個傳說。
她糾結許久,終究還是應了。
後來因著種種緣由,裏麵的許多姿勢其實都未曾施行,包括看了便令她心驚肉跳的馬震。
但他倒是踐諾,教了她小半年的棋。
教歸教,他與她對弈時仍舊從不讓她,於是她從未贏過他。
有一回她輸紅了眼,問他棋藝完全在她之上,又是她夫君,怎就不能讓她一下,好歹讓她贏一局。
他一麵座子一麵道:“我與你下棋從不盡全力,已是在讓你。況,我如今讓了你,你以為自己已經學有所成,精進之心便會有所鬆懈。你雖從未勝我,但能與我對弈的時候已經越來越長,輸子也在減少,你該高興。”
她當時咬牙暗想,他從前果然是實力單身,活該打光棍!
但也拜他所賜,她棋藝精進迅猛,在府內被他碾壓,出了王府便大殺四方,就連以才名著稱的英國公家出來的姑娘傅璧也不能勝她,總算小有成就。
顧雲容回憶之際,已經有幾個姑娘上去毛遂自薦。
她原不想理會這等事,但腦中驀地靈光一現,記起一事來。
踟躕少頃,她也上得前去。
那宮人一點,發現統共來了八個姑娘,作難之下,領著她們去稟了馮皇後。
馮皇後知這關乎國朝顏麵,也不敢做主,親領她們至華蓋殿旁的配殿。
貞元帝恰來此更衣,命司禮監掌印鄭寶將狀況與眾人說了,當下便有五人畏戰退出。
貞元帝打量了留下的三人,見有小兒子看上的那位姑娘,嘴角溢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
在將隨內侍出殿時,顧雲容遽然恭行一禮:“陛下,倘妾能贏,陛下可否應允一件事?”
鄭寶皺眉,正要責她無狀,貞元帝卻是擺擺手,悅色道:“直言。”
橫豎不久就是自家兒媳婦了。
顧雲容內心有些畏懼貞元帝,神色拘謹:“妾想請陛下恩準妾去一趟朝天宮。”(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