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碧山少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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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人了,殺人了——”

    剩下的幾個弟子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的向後跑去。忽然攔路跳出一隻金睛白額的老虎,身體微微趴伏,向他們發出威脅的低吼。

    這幾個弟子修為淺薄,這樣一隻凶芒畢露的靈虎,把他們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瑟瑟發抖。

    方淮沒有心思管他們,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麵前高大的少年上,他的手握著對方的手臂,感覺手掌下的肌肉依然緊繃著,而餘瀟一言不發。

    方淮有種感覺,餘瀟一直是看著他的,靈戒可以探知餘瀟的存在,卻不能傳遞他的眼神。這樣令人屏息的緘默,並不是他們平時的相處方式,但仿佛卻是餘瀟最真實的姿態。

    但一切都是他下意識的想法。

    心念如電轉,也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耳邊又響起餘瀟的聲音,這次的語調與平常無異了。

    “師兄……”

    餘瀟反過來抓住方淮的手,似是有些無措道:“師兄,我殺人了?”

    方淮不知為什麽,心裏暗暗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蹲下身去,查探姓萬的弟子的傷勢,氣息還在,但是——

    他知道,這件事大概沒法善了了。

    剛起身要對餘瀟說話,忽然遠遠傳來尖銳的竹哨聲,是摧心堂的巡邏弟子,一行四個人,正飛速向他們而來。

    方淮道:“大白,回來。”

    白虎盯著那幾個弟子,抬爪子踱到方淮身邊。

    四名巡邏弟子來到他們麵前,看到奄奄一息的萬炮灰,大吃一驚。那姓萬的同伴中有一個稍稍機靈的,在餘瀟動手時就偷偷溜走,撞上摧心堂的巡邏弟子,把這事告知了他們。

    那四名弟子當然也聽說過餘瀟的大名,更何況餘瀟臉上的疤痕,實在是太招人側目,當即兩人抬起萬炮灰前去救治,另外兩人瞪向餘瀟,大喝道:“餘瀟!你殘害同門,速速隨我等去向長老認罪!”

    餘瀟仍舊麵無表情,正要上前,方淮先往前一步道:“我和他同去。”

    那兩名弟子皺眉看向方淮,方淮道:“我身為首席真傳,方才餘師弟失手傷人,我沒能及時製止,我也有過失,這就一同前去向長老認罪。”

    摧心堂向來鐵麵無私,那兩個弟子並沒給方淮什麽麵子,冷哼一聲道:“那就跟我們走。”

    “簡直荒唐!”

    摧心堂議事的大堂裏,一名長老怒道:“仗著天分修為高,恃強淩弱,出手將人重傷,這樣的弟子,我們太白宮寧可不要!”

    摧心堂的堂主是太白宮四代弟子,元嬰期的修為,此刻坐在主位上,沉吟不語。

    又一名管事弟子道:“做出這樣可鄙的事,即便逐出門外也不為過。”他說這話時,眼睛一直看向坐在右下首的方淮。

    方淮心想逐出門外?你這是把主角往魔界推啊,到時候等他金丹覺醒神功大成了,帶著整個魔界跑來“先滅太白,再上昆侖”,你哭都沒地哭去。

    但麵上仍舊垂頭不說話,畢竟這回是餘瀟理虧。那個方炮灰被打得都半身不遂了,好歹也在門中修習了一百多年,又不是他這樣低劣的靈根,卻才剛過了開光期,隻能說是疏懶不務正業。餘瀟進門才六年,修為已經高過他到了融合期,下一步就是結丹了,難怪萬炮灰又嫉又恨,跑來大肆挑釁。

    方淮心裏琢磨,好在查看傷勢之後,雖然傷得頗重,也還是可以挽回的。回去向母親要一截可以續接經脈的桃木靈根,給姓萬的送去,也差不多了。

    隻是萬炮灰哪怕恢複如初,餘瀟的罪責也是逃不過了。

    堂主聽完眾人的陳詞,開口道:“方師侄怎麽看?”

    方淮抬起頭,慢慢道:“幾位長老和師兄的話都很對,隻不過……”

    其餘人就知道他會說“隻不過”,都有些不屑。這位五代的首席真傳平日裏為人處事也還算得人心,但就繼承了他母親紅渠真人的一點,極其護短。

    那個餘瀟身為魔女之子,待人卻十分倨傲,但因為是紅渠真人師弟的兒子,和方淮同一天入的門,方淮便屢屢在人前替他周旋。

    餘瀟不願上四藝課,不肯和別的弟子一起修煉,方淮就跟前輩們求情,說什麽自己會單獨教餘瀟四藝,又說餘瀟的資質不同常人,一般弟子的進度太慢,不一起練也情有可緣。還拿自己母親當年作例子。

    方淮笑眯眯地,好聲好氣地跟眾人解釋,說餘瀟幼年坎坷,性子難免孤僻,不善言談,也害怕別人被他的容貌嚇著,所以總避開大家。別人一見首席真傳這樣耐心地跟他們解釋,心裏有不平也都消了。

    但摧心堂的人卻不吃他這套。紅渠真人剛開始修煉時,太白宮遠不如現今的規模,也沒有這許多的規矩,但既然規矩立下了,人人都得遵守,何況一個入門才六年的晚輩?

    其實那份不滿,歸根結底還是源自禁足在明鏡峰,自餘瀟入門那日後便再未露麵的楊仙樂。

    魔修,就是魔修。廢了修為,仍舊是邪魔歪道,心術不正。

    這個餘瀟,不過是個幸運兒,天道垂青讓掌門留他在碧山。既然留在碧山,他和那魔女母子倆就該謙卑恭敬,時刻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居然還如此倨傲。

    方淮心裏也明白摧心堂的人怎麽想的,不過這夥人怎麽想,一點都不重要,他的目的是哄好主角,讓他感受到世界的善意,人心的溫暖,然後——然後就高高興興得道成仙,別再想自戕,還帶整個修真界陪葬。

    方淮已經聽到有人在低聲冷笑了,不過他還是麵不改色,道:“隻是門規裏有說殘害同門是大罪,但詆毀辱罵同門,也是不小的錯處。諸位,總不能因為萬師兄受了傷,便把他做的錯事抵過了吧?”

    管事弟子高聲道:“你說萬師兄辱罵餘瀟,有什麽證據?”

    “哦,那當然是有證據的。”方淮說著,慢吞吞地去掏袖子,他受父母嚴苛的管教,不論何時都儀態端方,不緊不慢,讓人看著賞心悅目,可惜這個時候讓人看了,都急得恨不得幫他掏。

    “啊,找著了。”方淮掏出來一個東西,微笑道:“這是家父給弟子做的一個小玩意,沒想到這時候倒派上了用場。”

    那是一個小小地鐵盒子,黑不溜秋,看不出來是什麽玩意。隻見方淮伸手按了那上麵的一個機括,盒頂綠光閃動,萬炮灰欠扁的聲音立刻回蕩在大堂裏。

    “餘師弟,何必如此拚命呢?我聽說你這疤就算修到化神期也恢複不了,哈哈,憑你這張疤臉,就算刻苦修煉到化神期,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師哥,你就隨他吧,他臉上那麽嚇人一道疤,躲進深山老林裏修煉,咱們眼不見為淨。”

    原來是個能記錄聲音的靈器,金丹期以後的修士施展法術也可以做到這點,甚至可以再現畫麵。而方淮連築基都還沒過,方其生卻協助他做了不少小巧便攜的靈器,帶在身上以防不時之需。

    對話一直持續到萬某人高喊:“我方才說錯了,你倒不是孤家寡人,還有咱們的首席大弟子陪著你呢!可惜卻是個瞎子!不過瞎子倒好,看不見你那張疤臉!”

    堂上眾人臉皮都一緊,心裏暗歎這弟子也真是愚蠢,縱使你身後有位三代長老做靠山,可你偏偏要惹方淮,他可是掌門的親外孫,靈根低劣,卻穩坐首席真傳的位子。為什麽?其母是紅渠真人自不必說,其父方其生是千機閣紫微堂堂主,隻不過為人低調,在眾人麵前不怎麽露麵罷了。

    碧山中到處布置的上品靈器,加起來的價值足抵得過一個小門派了。都是千機閣看在與太白宮聯姻的份上,讓了六成的利,除了材料價根本沒賺。

    這麽個鳳凰寶貝蛋,這幾年在門中管理事務,也得了不少的人心。要整治那姓萬的弟子,基本是說兩句話的事。

    方淮聽到“瞎子”這句話便暫停道:“方才說漏了,萬師兄不僅辱罵了餘師弟,還恥笑弟子眼瞎,弟子心裏也很委屈。卻又不知該怎麽算?”

    “……”

    大堂裏一片靜默。

    方淮跟著把最後一句放出來:“魔女生的孽障!一個魔女,也不知用的什麽狐媚妖淫的法子,把餘真人勾得神魂顛倒……”

    “阿瀟!”

    綠光湮滅,聲音到此為止。

    方淮道:“這算是鐵證了吧?”

    堂主道:“縱使這樣,口舌之利怎比得上身受重傷?”

    方淮道:“萬師兄的傷我們自然會想辦法治好,堂主不必擔心。”

    他說的是“我們”,也就是說,他保定了餘瀟,而他身後有李持盈、三春真人和千機閣。

    堂主凝視了他片刻,背著手緩緩起身道:“那麽,沉霧峰五代弟子餘瀟,失手重傷同門,罰其在三疊峰禁閉十年,非生死大事不得解禁。”

    堂中的人大多都沉著臉,卻也沒人出聲反對。

    方淮知道這個結果是努力的極限了,多說反而招致怨恨,於是亦站起身來,作揖道:“謝堂主和諸位長老師兄。”

    堂中沒有人動,方淮便道了聲失禮,請堂主容他去和被拘禁的餘瀟見一麵,堂主也答應了,喊來一個弟子領他去前去。

    方淮起身向外走去,經過那位長老身邊時,聽見那蒼老陰沉的聲音說:“魔女就是魔女,生出來的自然是孽種,你袒護那孽種,早晚有一天會自嚐苦果。”

    方淮頓了頓,沒有回話,獨自走了出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