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恨相逢(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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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葬崗。
方淮跌跌撞撞從屍體的間隙中踩過, 有時候實在落不下腳, 隻能踩在僵硬的無聲的屍體身上。
天上一輪圓月, 夜空十分晴朗, 沒有一絲雲遮蔽。但清輝落在這荒涼的亂葬崗中,隻不過讓情景更加詭異可怖。
蠅蟲亂飛, 方淮聞到屍體的腐臭, 有來自腳下的,也有他身上的。
他自己就像一具屍體。
渾身上下, 都和腳下的屍體一樣腐臭、冰冷、僵硬,不同的是心口還有血肉在輕微地跳動, 支撐著他繼續往前走去。
方淮一直走, 一直走, 走得並不快, 因為破碎的丹田給他造成的肉體和神魂上的痛苦,這也是將他和屍體區分開來的一點,和心口那微微的跳動一起成為他還活著的證據。
走,快走, 回碧山去。
心底有個聲音道。
爹娘還在碧山, 隻想見他們一麵,隻要能見他們一麵……
方淮忽然渾身一震,眼前閃過畫麵,是女子拔劍自刎浴血的場景。
又有一口寒薄的棺木, 女人靜靜躺在棺木裏, 麵容平靜, 可總使人想起她死前哀戚的神情,那哀戚中有決絕、有不甘、有對丈夫和兒子的牽掛、有悔恨,那合上的雙眼似乎曾經滿含淚水,但一滴都沒有落下過。
方淮像被人扼住喉管一樣,喘不過氣來,他用力地攀住棺木,睜大眼去看裏麵躺著的女人,才發現那並不是李持盈,而是楊仙樂。
他還在餘瀟的夢裏?
方淮恍然醒悟,四周的情境也隨他的醒悟而褪色消散,他眨了眨眼,發現自己又躺在那座大殿裏。
雙手雙腳,仍然銬在圓盤中。方淮發現這一次場景的變換加快了,像是電視裏的快進,而他也不再完全身臨其境,而是呆在餘瀟的身體,僅僅以他的雙眼旁觀他的經曆,不再感受到那劇烈的痛楚。
但僅僅是這樣,餘瀟在這座大殿裏所遭受的待遇,仍舊讓他不寒而栗。
餘瀟身體的經絡全部損壞了,應該說是粉碎才對。因為他放棄了婁長老和“方淮”曾經誘哄他修煉的魔功,由此對他的身體產生了嚴重的反噬。
經絡損壞,無法修複,也就不能再修煉類似的能讓他體內金丹顯形的功法。月教的人便改用其他辦法。
梁柱上那些能鑽進他身體的水一樣的紋路,隻是其中一種。
那些人會給餘瀟喂下蠱蟲,讓蟲子在他身體裏找尋金丹的氣息。
會把他的四肢切割下來,不過這個辦法沒有什麽用,所以又給他接了回去。
會破壞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以期能夠逼迫那顆金丹出於自保本能而作出反應。
最後月教的人驚奇地發現,無論破壞他的身體的哪個部分,破壞到什麽程度,那裏的骨骼、血肉都會慢慢複原。
這無疑是那顆真人金丹的功勞!
於是那些人開始重複這種試驗,不斷地切開皮肉,碾碎骨骼,給餘瀟喂大量的丹藥,讓他時刻保持清醒,用這種辦法找尋金丹的蹤跡。
方淮看到後麵,很想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他不是個軟弱避世的人,但這一次他的確迫切地想要逃離,他甚至想要懇求這具身體裏的餘瀟,懇求讓他做這個夢的人,不要再讓他旁觀下去了。
但他什麽也做不了,餘瀟的眼睛一直睜著,除開有一小段時間那些人刺瞎了他的雙眼,雙耳也是一樣,他就隻能一直看著,聽著。
這樣的煎熬持續了一段時間,他也漸漸學會像餘瀟那樣,用冷漠清醒地目光看待一切。人的習慣真是件可怕的事,麵對痛苦和慘狀,倘或不崩潰消亡,就會越來越充滿韌性,也越來越麻木。
後來一切時間仿佛走得越來越快,那些人發現餘瀟心口處血肉的恢複速度比其他部位快許多,便斷定金丹必是和餘瀟的心頭血相融了。
而在此時,餘瀟比月教的人先察覺到了體內金丹的痕跡,並發現刻印在金丹上的法訣——這正是那些人夢寐以求的。
後來在某天,在月教的人又一次用魔刃劃開餘瀟的心髒,想要取走一些血液時,餘瀟掙脫圓盤的鉗製,殺了殿中所有人。
然後他走出大殿,遇見了趕來的尹夢荷。
從那天起,時間走得飛快,方淮隻能從萬花筒似的各色畫麵中窺見餘瀟之後的崛起,橫掃三界,萬人之上。
曾經欺淩他的人被踩在腳下,三界的至寶堆在麵前,最美麗最高傲的女子心甘情願地依偎在他懷中。
方淮甚至看到自己的母親。
她跪在餘瀟麵前,鬢發散落,衣裳和塵土混在一起,名揚天下的“紅綃”劍斷裂摔在地上。而一旁“方淮”躺在地上,氣息奄奄。
“我兒從前鑄下種種大錯,罪無可恕,當年他剖走你金丹,如今我剖丹還你!求魔尊饒他苟活世間,無論如何,自有他的報應。”
說著便將手破開丹田,鮮血淋漓。
最後,滿天烏雲沉沉地壓下來,雲層間電光閃動,天地失色。
餘瀟站在空中,提起劍,在響徹三界的轟隆聲中,向腳下的萬裏河山揮去。
而後終於歸於混沌,歸於寂靜。
方淮以為這就結束了。
就在他心內長籲一口氣,等待醒來的時候。混沌又開始變得分明,一眨眼間,又置身滿天晚霞之中。
偏僻的巷道中,隻剩十歲的孩子,和一個女人。女人身上布滿了血口,五官扭曲猙獰,盡管這樣,方淮還是在兩眼之後看出她是誰來。
當初給他喂下斷腸花的女人。方淮一直以為她打傷餘瀟之後,逃脫了母親的追捕,但看此情此景……
“瀟兒!”
耳邊傳來焦急的喊聲,眼前的女人則一瞬間化作齏粉,和在許宅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他意識到自己是透過誰的眼睛在看這一切,突然打了個寒顫。
晚霞變成了夜空。巷道變成了野外。
麵容陌生的男子沒命地奔跑,身後追著一條魔蛇,張開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近在咫尺。
沒跑幾步,魔蛇一口咬住男子的後腳跟,男子一邊慘叫一邊掙紮。
淒厲的慘叫聲沒有打斷魔蛇進食的興致,它一節一節地將男子的身體吞了進去。
而方淮依托的這具身體——長成十幾歲少年的餘瀟,就在旁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直到魔蛇將男子的身體吞入腹中,他才轉身離去。
“那麽他隨身的物件又是怎麽回事?”方淮聽見李持盈在空闊的大殿中的說話聲,“這是魔蛇的蛇鱗。是從死者身上搜出來的。據同行的人說,的確曾見他帶著這枚蛇鱗。而他身上的傷口,也證實是蛇蟲一類啃咬出來的。”
“人已經死了,你們還要拿這些片麵之詞來糊弄本尊……”
“人證物證俱在,師叔公不信,可親自去驗屍盤問。晚輩怎敢在長輩麵前口出誑語。”
聲音遠去後,眼前又是遠離人潮的樹林。
“餘道友。我爹爹是姑蘇散人林瑛,不知你認不認得?”
“姑蘇的林前輩,我爹曾跟我提起過。”
“……”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話雖如此,可是……”
“你想悔婚?”
方淮將這一幕幕看過,明明場景如此真實,可他仍像在做夢,他也的確在做夢。
直到最後。
“或許他找了幾年便放棄了,回太白宮繼續做他的首席真傳弟子,風光無限。”
“那我就上碧山,問他為什麽不找下去,再割斷他經脈,剖走他金丹,以此了結。”
方淮聽那熟悉的聲音一字一句道來,感到有尖銳的刺在他的心口劃了一道,明明隻是一點神識,但好像真的心髒被劃開了,鮮血流淌出來。
他的神識因此而震顫,再也無法安穩得待在那具身體裏。
他從這夢一樣的場景脫離開了。
躺在床上,被褥沉重,身上的汗冰冷黏膩,方淮偏過頭,躲過窗外刺進來的陽光,手腳在床上劃動了幾下,坐起身來。
他臉上沒有表情,是沒有力氣做出一點表情。
門“吱呀”一聲,有個人走進來了。
那人走到他床邊,看著他,在床沿寫道:“我叫你等我回來。”
“抱歉。”方淮視線下移,看著那行字,麻木道,“我做了個噩夢。”
那人頓了一頓,又寫道:“你昏迷了四天三夜,還記得你昏迷前的事嗎?”
“什麽事。”
“你去許家……”
“我記得。”
“你問了我一句話。”
方淮盯著那行字許久,說:“我問了你什麽?”
那人的手指停頓了很久,寫道:“沒什麽,無關緊要的話。”
方淮不言不語,那人看了他一會兒,皺起眉,寫道:“你還有哪裏不舒服?”
“我……”方淮張了張口,隻是重複道,“我做了個噩夢。”
那人握住他的手,方淮這次沒有閃躲,隻是在他握上來的時候,手臂肌肉緊繃了一下。
那人觀察著他,輸入靈力在他體內遊走檢視。
片刻後,他放手對方淮寫道:“你再睡一會兒。”
方淮點點頭,將要睡著時,忽然手在懷中摸了摸,摸出一個錦袋。他便手握著那個錦袋,躺下閉眼睡著了。
那人站在床沿,看著他的動作,目光柔和了一點兒。
他本要立即離開,但卻忍不住俯下身,手指拂過青年男子的眉心,讓他睡得更沉之後,又撫摸他的眉毛,雅致的眉弓,顴骨,嘴唇。如同曾經在枕畔做過無數遍的動作那樣。
他低下頭,吻了一吻那嘴唇。隨即直起身,從窗口離開了。
方淮的臉色很差,神態舉止也異常。
肩膀上的早就好了。他想,莫非是元神受損?
雖然用靈力檢查了一遍,沒有哪裏有受傷的跡象,但如果真是損傷了神魂還未痊愈,可以靠服食丹元修補。
他記得瀛洲往東的海域中有一條蛟龍,妖丹尚且可用。
這樣想著,便朝東去。不一會兒便到了海上,展開神識搜尋。
海底沉睡的蛟龍很快被他的神識擾動,此龍在這附近的海域盤踞了近千年,還是頭一回碰見敢主動來惹他的人類,當即破水而出。
蛟龍擺尾,龍吟高亢清越,卻對修士有巨大的殺傷力。金丹以下的修士倘或在沒有法器保護的情況下直麵龍吟,會立刻五髒移位,經絡斷裂,修為過低者連元神都會被震散。金丹以上的也會行動受阻,隻能暫避鋒芒。這千年的蛟龍,哪怕對於化神期的真人而言都是個棘手的存在。
一聲聲龍吟傳得極遠,連瀛洲島的居民,和正在海上航行的“海蜃”的船客都聽見了。
不一會兒,半徑為一裏的海域中,漫開了濃重的血色。蛟龍被破開腹部的身體慢慢沉了下去。
修長矯健的身影手握光澤溫潤的妖丹,在它還未沉沒的頭顱上一踏,徑直向燕烏集闕的方向趕去。
等回到客棧,卻察覺到房間裏空無一人。
站在床榻前,掀開被褥,隻看到方淮睡著時握著的裝有碎玉片的錦袋,靜靜地躺在那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