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恨相逢(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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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瀟一直都做好了這個準備——方淮有一天會得到修為, 脫離他的掌控——就像他曾經養在宮殿裏的靈隼, 成天蹲在離他最近的架子上,會跟他親昵,會用絨羽蹭他的臉頰。等到哪天長出寬大有力的翅膀了,就頭也不回地, 朝那個光鮮燦爛的世界飛去了。
而且愈是靠近那個繁華燦爛的世界,就愈是明白自己曾經的同伴身邊是怎樣黑暗陰冷的深淵。
所以餘瀟會在最先的征兆出現時,毫不猶豫地將它的翅膀折斷。不過翅膀折斷,靈隼也就失去隼的機敏和矯健, 徒剩下一堆無用的血肉, 不再會張開翅膀想要保衛你,也不會再用絨羽溫暖你了。
無用的血肉,餘瀟會吩咐侍從送去給靈獸們當飯食。即便這隻靈隼再怎麽討他歡心,變成肉端下去時,他也不會有一絲的心悸。
然而此時,青年溫熱的身軀,在他身上一起一伏,胸膛下那顆心跳動著, 許多個夜晚, 他靠枕著他的胸口,聽著那安穩的心跳入眠。
“餘瀟,你這個人, 根本就沒有心吧。”
聽到這句話, 他心口忽然傳來針刺似的痛覺。
哪怕皮開肉綻、手腳斷裂、蟲蛇啃咬, 這種肉身的痛苦他也早已不放在心上,根本無法撼動他的感官半分。可是心口那輕微的刺痛,好像一條極小的蛇在一口一口的啃噬,有一種酸澀的感覺蔓延開來,連舌根都好像泛起那股澀苦的味道。
為了宣泄這種疼痛帶來的陌生的情感,餘瀟猛地鉗住方淮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上去,啃咬時甚至讓彼此嚐到了血腥味。
大殿裏彌漫著暖香,春意融融,餘瀟卻像身處隆冬冰雪之中,用力摟緊了這個溫暖的身體,手伸進衣擺下用力撫摸,隻有兩人身體摩擦的地方,他才感到一絲暖意,稍稍驅逐了心頭酸澀的痛感。
這種感覺對他來說全然陌生,又或許曾經有過,但早在折磨中,在其後漫長的生命裏被他遺忘了。
那股刺痛變成了絞痛,翻湧的同時,讓你切實地感覺到自己活著,而不是一潭死水。餘瀟將臉埋進方淮的頸窩裏,失去了維持幾百年的冷漠和從容,從來沒有這麽急迫地,他想聽這個人叫他的名字,想聽他心口的搏動,他說話的聲調,他雙手環繞住自己。
但方淮隻是冷靜地看著他,在他進一步動作後,索性閉上了眼。
“師兄,師兄。”
他每叫這個稱呼的時候,身下之人的眉頭便會皺一下,但仍然一言不發。他便用唇舌、用手指讓這人發出別的聲音。鼎中香繼續燃著,大殿裏很快響起喘息,水聲,男子低沉沙啞、又帶有些痛苦意味的悶哼……
……
太真宮的弟子端著托盤等在門外道:“少宮主,您要的玉翡果送來了。”
得到殿中人準許後,她才推門入內,低著頭,小步走過光潔的地麵,直到地麵倒映出床帷的影子,她半跪於地上,舉高托盤。
床上的簾幕嚴嚴密密地合著,忽然一聲低哼傳來,一隻手臂無意中伸出帳簾外,在床沿垂了下來。
女弟子沒忍住地抬頭看了一眼,那手臂明顯屬於年輕男子,和女子的柔膩全然不同,有著流暢而不誇張的肌理線條。
那無力地搭下來的手,指甲瑩潤,指節修長分明,手掌寬度適中,恰好能包裹一般女子的手,最適合挽著哪個淑女的柔荑,可惜此時隻是脫力地抓扯著帳幔,青筋都顯露出來。
全宮的人都知道少宮主帶回來一個孌寵,鬧得幾天幾夜沒離過大殿。
女弟子看那手臂一時出了神,小臂上勻稱的肌肉因為使力而微微隆起,但抓著紗幔沒掙紮兩下,就被另一隻手包住拉了回去。
帳幔拉開小半,餘瀟冷得跟石雕似的麵容出現,女弟子如夢初醒,忙低下頭去,將托盤舉得更高。
餘瀟手一勾,玉翡果到了手中,他放下帳幔,低下身,在伏在枕頭上的男子低聲道:“師兄,吃點東西吧。”
男子道:“滾開。”可惜聲音又低又啞,配合紗帳裏模糊的人影,反而生出無限旖旎。
女弟子正豎起耳朵聽,眼睛也不由得往上瞟,卻聽餘瀟冰霜似的語調道:“看夠了?”忙身體一震,灰溜溜退出去了。
又過了一日,離宮一直未歸的尹夢荷回來了,眾女弟子在宮殿裏簇擁著她,她便派人去叫了餘瀟過來。
“聽說你把那小郎君抓回來了。”尹夢荷撫弄著自己的指甲,懶洋洋道,“心上人在懷的感覺怎樣?”
餘瀟在一張椅子上座下,女弟子們嫵媚地看著他,想要靠近,又被那冷若冰霜的氣勢拒之門外。
“他不怎麽說話,也不怎麽動。”餘瀟道。
“那當然了。”尹夢荷放開手,接過弟子呈上來的茶,毫不留情地譏諷道,“乖順聽話的師弟,突然變成了一隻白眼狼。換誰受得了呢?”
餘瀟道:“他在我身邊就好。”
尹夢荷啜了一口茶,看著他道:“你臉上可不是這麽說的。”
餘瀟沉默了。尹夢荷將茶盞放在弟子手裏的托盤上,目光雖落在他臉上,可卻在透過他看一些很遠的事物,“你要小心了。鷹隼的翅膀折斷了,還有再長出來的一天,不光有翅膀,他還有利爪,你非要把它緊緊抱在懷裏,就等著它把你抓得鮮血淋漓,再棄你而去吧。”
餘瀟開口道:“你經曆過嗎?”
尹夢荷笑了笑,仍舊是帶著諷刺的,但不想在嘲笑他,倒像在嘲笑自己:“是呀。知道解決這件事的最好辦法是什麽嗎?”
餘瀟不答,似乎猜到她會說什麽。
尹夢荷直起身來,向前傾去,盯著他道:“隻是折斷臂膀,終究不能除後患。不如把喉管掐斷了,讓它死在你懷裏。屍體多好呀,不會說不好聽的話,也不會去你不想它去的地方……”
餘瀟道:“我向來是這麽做的。”
尹夢荷笑道:“那就繼續這麽做呀。”
餘瀟又不答。女弟子們也被他們的談話所懾,大殿內雅雀無聲。
尹夢荷托著腮,明白已經從沉默中得到他的回答,便收斂起笑容道:“那麽,你的死期到了。”她起身,穿過紛紛讓開的弟子,搖著頭道:“可惜……”
方淮一條腿支起,一隻手搭著膝蓋,靠坐在床上。
他另一隻手在自己的脖頸處摸索,那裏光禿禿的,什麽也沒吊著。別的東西丟了還尚可,但那是雁姑給他的吊墜,不能就這麽不要了。
身上的東西,都是被餘瀟搜羅走了。他現在就穿了薄薄一件裏衣,衣襟還鬆鬆垮垮。方淮一低頭,就能看見胸膛上那些青紫的吻痕,他皺了皺眉,把衣襟拉攏了。
餘瀟對他做的那些事,他一點都不願意回想。但他也不是苦情套路裏的女主角,失了身就失魂落魄哭哭啼啼要死要活。
反倒是這幾天,漸漸想明白了。
餘瀟雖然要這麽折辱他,但至少爹娘和外公應該都還在碧山好好的,他也隻是被剖了金丹,看餘瀟的架勢,還不會讓他死。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過是被養大的白眼狼咬了一口,既然人沒死,總還有出路。
方淮看著這華美的殿房,這裏,多半是太真宮了。
沒有修為,手無寸鐵,要怎麽出去呢?
他正望著房梁凝思,忽然殿門輕輕被開了一下,他以為是餘瀟回來了,轉過頭瞥了一眼,卻是一個眉目娟秀的少女,手裏的托盤乘著一疊衣服,小心翼翼地踏進來。
她進來後一抬頭,發現陌生的男子正坐在床上看著她,不由得一呆。
這幾天餘瀟都把自己和帶回來的人關在大殿裏,弟子們早就議論紛紛了。餘瀟明裏暗裏,早已被當作太真宮的下任掌門人,況且年紀輕輕,修為便已深不可測,相貌也是英俊冷毅,是個女人都會喜歡。
所以太真宮上上下下,想要倒貼上去的女人不計其數,有些甚至不求做道侶,隻求能雙修一夜。魔修向來放肆大膽,貪圖享樂,餘瀟在她們眼裏,就是個香噴噴的包子,眼饞著呢。
可惜當初連自負在媚術上有所成的唐師姐去勾引都被嵌進了牆裏,其餘人就更不敢輕舉妄動了。
碰不了也罷,好東西放在那兒,誰都碰不了,大家心裏都平衡。不成想少宮主出門一趟,就帶回來了孌寵,還關在大殿裏幾天都不放出來。
這下宮中炸開了鍋,沒人敢跑去殿裏掀開簾子看個究竟,隻好湊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猜測這個“狐狸精”是何方神聖。
昨天有位師姐去送玉翡果,回來之後便和大家聚成一團討論。
“是個男子……”
“嗬,是哪帶回來的孌童吧。”
“相貌如何?”
“看不著。聽聲音年紀不小了。”
“老男人?少宮主他喜歡……”
“也不算老男人吧。聲音應該蠻好聽的,不是綠玉館裏那些孌童那樣嬌滴滴的聲音。”
“什麽叫‘應該’好聽?”
“因為啞了呀。”
年紀最小、還有些懵懵懂懂的少女坐在最裏側,一邊做針線一邊聽著,插嘴道:“為什麽啞了?”
她的師姐們回過頭,都露出意味深長的笑:“自然是叫啞了呀。”
“為什麽叫啞了……”
師姐們嘻嘻笑起來,其中一位順手拈起一塊酥餅塞進她嘴裏:“這個問題問得好,賞你一塊點心!”
少女鼓著腮幫子咀嚼著點心,懵然無知地看著笑作一團的姐姐們。
她自己在心裏描摹那個男子的形象,或許是凡人話本裏化成人形的狐妖,尖尖的耳朵,毛茸茸的尾巴,細長的眼睛,兩個眼角吊起來,身體能扭成麻花,比她的師姐們還要媚態橫生。
才這麽想著,今天就被命來送衣裳。其實想替她來送的大有人在,可昨天那位師姐的舉動惹得少宮主不快,因此點了最不知事的她去送。
少女在太真宮中也算是個異類,她天生有些呆相,像個榆木疙瘩似的,太真宮女子大多修習媚術,這媚術若由修為高的人施展出來,男女不忌,若是不能運功抵抗,那就會神魂顛倒,即刻情|動。
偏偏宮中最以媚術自負的唐師姐,到了這女孩麵前,也是猶如對牛彈琴,大歎其不開竅,簡直是亙古未有。
她是宮中弟子撿來的,勉強算作內門弟子,但在爭妍鬥豔的師姐們中十分不起眼,也沒有名字,大家都叫她“呆子”。
此刻少女捧著衣裳,在那男子的注目下,緊張地走過去,時不時偷偷瞧對方一眼,對上那人的目光,又趕忙縮回去。
沒有尾巴,沒有耳朵,眼角有一點上挑,可是一點都不媚氣,反而顯得莊嚴。那整個人也是這樣的清俊莊嚴,即便隻穿了件鬆散的裏衣,也讓人不自覺挺直了腰杆,不存褻瀆之心。
她大氣不敢出地走到床邊,結結巴巴道:“我我……我奉命給你送衣裳。”
方淮打量著她,這少女身上有一股直樸之氣,難以想象會是太真宮這種地方養出來的人。
方淮跟她對麵了半晌,少女隻是僵硬地伸著手,跟根床柱似的立在那兒。他隻好身體前傾,去夠她盤裏的衣裳。
沒想到這幾天用腰過度,勞損得厲害,這麽往前一傾,直接從床邊上栽了下去。
少女嚇了一跳,本能地去扶他,結果一番手忙腳亂之後,就是方淮下半身在榻上,上本身靠雙手撐著她纖弱的臂膀,一時半會還動彈不得。
鋪麵而來的幹淨得幾乎沒有的味道,如果硬要形容,大概是被冰雪壓實了的鬆柏,但少女一低頭,就看到些許敞開的衣襟裏,那胸膛上曖昧的痕跡。於是莫名地添了淫靡的感覺。
湊近了看,男子的雙目更加黑白分明,熠熠生輝,那低沉清楚的、又有些沙啞的聲調在她耳邊道:“對不住,壓著你了。”
少女張著口,呆傻在原地,托盤落地也不察覺。但是耳根到臉頰,燙得火燒似的,從未有過。
這……這就是狐狸精?(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