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太匆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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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淮一踏進這“孟園”, 迎麵便是一片長得極好的銀杏, 金燦燦的, 隨枝頭上鳥飛而輕輕擺動。

    而後各種草木花叢,小徑彎彎曲曲, 指向一個月洞門, 走出門外, 又不知從哪裏引來的活水, 水上一彎拱木橋,簡單卻不顯粗陋。

    太真宮的宮宇富麗堂皇, 但這孟園卻像是重重宮門裏的另一個桃源。

    方淮推測依尹夢荷的性格, 是造不出這樣的園子來的, 太真宮的那些弟子更不可能, 那麽這裏是誰開辟出來的?

    他沿著蜿蜒向下的石階走,低了低頭, 頭頂擦過繁茂的桂樹的枝葉, 小徑兩旁停駐的雀鳥紛紛飛起。

    他看這座園子, 小亭流水,曲徑粉牆, 草木品種、石階高低的變化讓景色連綿自然, 又不讓人覺得太眼花繚亂, 設計此處的人必定是園林方麵的好手, 花了許多心血在上麵。

    隻可惜經年無人打理, 也顯出一兩分破敗來。

    七喜站在岸邊, 用帶長柄的網兜將水麵的枯枝敗葉撈起來, 她年紀尚小,修為淺,使不了幾個法術,隻能用人力的辦法收拾這園子了,好在她身體強健,力氣也大,一連撈上半個多時辰都不覺得累。

    方淮要幫她一把,七喜堅決不讓,隻讓他要麽去石頭上坐一坐,要麽在園子裏逛逛。

    這裏真是安靜,方淮走過木拱橋。這種安靜和寢殿裏那種安靜不同,寢殿裏的安靜,隻是讓人身處寬敞的大殿反而覺得逼仄,四麵壓過來的靜寂讓你喘不過氣來,而這裏的安靜,卻舒展心神,讓方淮身處囚籠中的那根緊繃的弦鬆了一鬆。

    造這所園子的人,會是修士嗎?方淮知道修士的第一宗旨是潛心修道,一個優秀的修真者,應該對身外物毫無所動,無論是精致的屋舍還是荒涼的石洞,對他來說都一樣。

    不過修士究竟是人,所謂人欲無窮。況且修士中還有一個特殊的群體,那就是器修。這類修真者將畢生修煉的精粹都融入到自己所做的法器中,一生都在參悟各式各樣從前流傳下來的圖紙,不斷領悟,修正,再創造。

    器修中集大成者,譬如方淮父親方其生出身的千機閣的創始人,實力也可與靈寂期的修士匹敵,不過究竟隻是傳說罷了。

    那麽這座園子的主人是器修嗎?方淮又想到月枯真人,他在自己的竹樓旁布下法器,僅僅為了栽一片竹林出來,也算是修士中的異類了。

    剛想到竹林,眼前就顯現出一片竹林來,蕭蕭肅肅,綠意盎然,被一堵院牆圍住,石子小路從小院門口鋪進去。

    方淮正要進去看看,身後七喜跑來道:“公子,我做完啦!”她跑到方淮身邊,擔心地問道:“今日出來好久了,公子累不累?”

    方淮的確感到身上乏力,靈力供給又不夠了。看了一眼麵前的院門,笑道:“那先回去吧,你累不累?”

    兩人轉身,七喜道:“我一點也不累。”又氣哼哼道,“就是給師姐占了個大便宜,她就愛把自己的差事扔給別人。”

    方淮笑著拍拍她的頭道:“怪我一時好奇,害你被人占了個大便宜。”

    “公子高興就好,公子今日格外高興呢!”

    兩人向先前入園的月洞門走去,七喜忽然神神秘秘道:“公子,你知道這園子裏的故事嗎?”

    “嗯?什麽故事?”

    “聽師姐們說,這園子是宮中唯一一處神識掃不到的地方。”

    方淮聞言心中一動,道:“為何?”

    四周無人,七喜仍像做賊似的小聲道:“聽說這裏以前住著一個大真人,厲害得不得了,他不喜歡被人窺伺,所以給這所園子下了禁製,誰的神識也穿不透,連宮主也……”她察覺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捂嘴搖頭道:“不對,宮主是天下最厲害的人,才不會被擋在外麵呢。”

    方淮眼中神色漸漸深沉道:“你且說你的故事。”

    七喜鬆開捂著嘴的手道:“宮主從不來這園子,這裏又偏僻,少有人來,於是從前有一位師姐,戀上了外麵的男子,為了兩個人在一起,就把人藏在這園子裏。”

    “然後呢?”

    七喜道:“然後那男人就住在這園子裏,那位師姐怕被其他師姐發現,也不總是來陪他。有一回師姐奉命出宮去啦,宮主心血來潮,叫人來打掃園子,來打掃園子的另一位師姐,就碰上了那個男人。”

    方淮道:“然後她稟報了宮主?”

    七喜撲哧笑道:“沒有。這位師姐一見那男人,就猜到是誰藏在這裏的情郎啦,於是稍加勾引,那男人在園子裏待得寂寞,三言兩語就上了套,跟這位師姐又顛鸞倒鳳,情哥哥情妹妹地叫起來。”

    方淮聽她眉飛色舞地說“情郎”“勾引上套”“顛鸞倒鳳”這些字眼,要是換了仙門正派的女子,不說羞於啟齒,也要斥一聲“淫|穢之事”,可她口中說得跟親眼見過似的,卻又坦蕩大方,眼神裏毫無淫|靡之色,不過是耳濡目染,對這些事不以為恥罷了。

    “後來那一位師姐回來見情郎,正好撞見這一位師姐和那男人在一起,這下氣得,當時闖進屋就打了起來,打著打著,自然就驚動了宮主——”

    兩人走出月洞門,七喜正說得來勁,忽然像閥門被人關上一樣,聲咽氣堵,一下把到嘴的話吞了回去。

    方淮抬眼望去,隻見眾鳥從樹梢頭飛出,餘瀟一人站在金黃滿地的銀杏樹下。一身黑袍,在明媚的顏色中更為肅殺,銀杏葉被他一襯,也愈發的燦爛明媚了。

    餘瀟掃了一眼七喜,後者巴不得把頭埋到地上去。

    餘瀟向方淮走來道:“怎麽到這裏來了。”

    方淮道:“聽說有孟園這麽個地方,心中好奇,沒想到太真宮中還有這麽好的園子。”

    餘瀟將他垂在身側的有些蒼白的手指抓住道:“回去吧。”

    七喜所說的孟園有禁製一事,多半是真的。

    被餘瀟帶回寢殿,方淮靠坐在床榻上想,而且極有可能,的確能擋住餘瀟等人的神識。否則餘瀟不會急著來將他帶走。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餘瀟倒了杯茶水過來,方淮身上的斷腸花毒早就解了,隻不過餘瀟又弄了其他的靈材來,每天調成茶水給他喝。

    方淮就著餘瀟的手喝了一口,抬頭看他道:“那個園子的確造得很漂亮。”

    餘瀟看著他,微微蹙眉。

    方淮道:“我還想去多逛幾次,你不會不許吧?”

    餘瀟嘴唇動了一下,道:“太真宮還有別的地方可去……”

    方淮拿過他手裏的茶杯,一飲而盡,塞回他手裏道:“哪裏都像囚籠。”他躺回榻上,翻個身背對著餘瀟,“呆在那裏我覺得舒心,那裏有點像我在碧山的院子。”

    餘瀟在床前站了片刻,將茶杯放回桌上,上榻躺在方淮身邊,從背後摟住他,下巴抵著他肩頸,沉默了一會兒,道:“想去就去吧。”

    “孟園?”尹夢荷道,“他愛去那裏?”

    “他知道那裏有禁製。”餘瀟道。

    尹夢荷的目光落在不知哪裏,冷笑道:“去那裏豈不更好?當初為了困住那人,我親自布了兩重結界在那裏,園門一關,連蚊子都飛不出去。”

    她目光轉到餘瀟身上道:“你既然對他使不出那些手段,也就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躲你,就像當初‘他’躲我一樣。”

    方淮次日又去了孟園,第三日,第四日,漸漸每天在孟園中呆一兩個時辰,成了他的習慣。

    每天練功,研究靈器,去孟園,他將自己的生活如同從前一樣塞滿,餘瀟每日除了修煉和處理一些事務,都陪在他身邊,隻是兩人的交流少得可憐。

    方淮有時看著對他寸步不離的餘瀟,很想問他你的宏圖偉業呢?魔尊之位呢?就這麽把時間浪費在我這麽一個配角身上?但他不會真問出口餘瀟為什麽要寸步不離,有什麽打算,因為他不再是那個關懷師弟的師兄了。

    這個角色扮演了幾十年,甚至他入了戲,當了真,但真相還是給他當頭一棒,恥笑他,絆倒了他。

    偶爾在冥思的間隙,方淮也會想到餘瀟和他從前的點點滴滴,再到後來的反目成仇。他想,或許那種溢滿他心頭的失望,除了對餘瀟,還有對他自己,如果當初能找出一點點的蛛絲馬跡,能不那麽仗著未卜先知而被表麵欺騙,結局會不會一樣?

    無論如何,他沒有後悔的機會,餘瀟也沒有。

    一眨眼四年過去。

    “公子,公子——”

    方淮在床榻上醒來,伸出手臂擋了擋刺目的晨光,紗帳上的金盞花和蛐蛐的圖樣晃動著。

    少女趴在床畔,拖長了調子叫他。一過四年,她模樣身形絲毫未變。修士服食丹藥,隻要想,可以一直停留在某一時期的樣子。

    方淮低低地“嗯”了一聲,伸手拍拍小丫頭探過來的腦袋。

    七喜看著他慢慢從床上起身,低頭眯眼微微皺眉的模樣。散亂的衣襟裏露出胸膛上有輪廓但不誇張的肌肉,質感仿佛很柔韌,晨光照射下細膩的肌理,流暢的線條一直向下,陷入鬆垮衣襟的陰影裏,雖然看不見,但憑線條的走向也能知道那腰身又緊又窄。

    縱使人已經看了四年了,也忍不住臉有點紅。

    難怪少宮主每日晨起都要在帳子裏和公子廝磨好一會兒,害得她隻敢蹲在寢殿外等著。

    七喜跳起來,將衣裳取來遞給方淮,嘴裏念道:“公子今日起得好晚呀。”

    方淮把衣服一件件穿上,苦笑道:“昨晚突破築基,一時身體負擔不起,睡得太沉了。”

    雁姑教他的這套功法,在他當初修煉時還特意根據他的情況改良過,本該是最適合他的功法,可惜辛辛苦苦四年,才堪堪築基而已,昨天還在打通經脈時身體不堪重負昏過去。

    還是餘瀟給他輸入靈力,他才清醒了一些,隻是一在床上睡倒,就再也沒辦法維持警惕的狀態了。

    方淮下了床,瞥了一眼窗前的桌案,上麵壘著厚厚一疊名冊一樣的紙紮,他在太白宮做首席真傳時,對這類東西再熟悉不過。

    七喜端來銅盆讓他洗漱,方淮問道:“那是什麽?”

    七喜看過去道:“那是一位姐姐送來的宮中新批內門弟子的名單,要交給少宮主檢看的,少宮主出宮去了,姐姐們知道少宮主回宮必定先來這裏,所以幹脆把名冊放這裏了。”

    方淮洗漱過,七喜端著銅盆道:“公子今天還要畫圖嗎?”她近來常看方淮在紙上寫寫畫畫,好像都是一些靈器的構造圖。

    方淮道:“還要。”他深吸一口氣,感覺手腳仍有些不聽使喚,昨晚的後遺症。

    七喜道:“那公子稍等,我去倒了水就把桌案收拾了。”

    方淮道:“去吧。”

    七喜端著銅盆走開,方淮走到桌案前,打算自己將那一疊名冊移開,看看昨天沒畫完的圖紙。

    沒想到剛搬動一點,手上脫力似的一鬆,名冊全倒在了地上。

    他看著自己的手,低聲一歎,便俯身去拾那些散亂的名冊。

    然而卻在散開的紙頁間,看到了未曾預料的名字。

    方淮將名冊之一撿起來,上麵工工整整地錄著太真宮新批內門弟子的名字、年歲、來曆和資質。

    其中一行赫然列著“許榕聲”三個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