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兩心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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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淮心中一喜,方才的糾結是一點想不到了,快步踏進了廂房,把女人隔絕在門外。

    躺了四個月的人,此時正坐在廂房的軟塌上,低著頭,胸前衣襟裏露出的小半邊胸膛,已經不見那可怖的傷疤。

    方淮的腳步不由緩了下來,走到那人麵前,蹲下身道:“餘……”

    那人抬眼,四目相對,餘瀟看清他的相貌,卻瞳孔一縮,出手如電。

    方淮被他這突然的襲擊弄得措不及防,但餘瀟此刻就是個普通人,別說交手,方淮動動手指頭就能掀翻他。

    龍君正背對著兩人配藥材,聽見響動,回頭看了一眼,波瀾不驚道:“你們在做什麽?”

    兩人倒在榻上,餘瀟壓在方淮身上,手掐在他脖頸上,恰好蓋住那胭脂唇印。

    看上去是餘瀟占上風,實則他一雙手用盡全力,環著方淮脖頸的手指也沒能收緊一分,不是他不想,而是修真者的身體與普通人天差地別,餘瀟就是力氣再大,哪怕去綴紅樓的廚房拎把菜刀來架在方淮脖子上,都不能擦破他一點兒皮。

    方淮愣愣地看著餘瀟,看他濃墨般的雙眼,比起那個跟在他身邊片刻不離的餘瀟,似乎少了點什麽。

    “方淮?”餘瀟冷冷道。

    “我是。”方淮扳開他的手,看了他一會兒,他從來沒在這雙眼中看到如此純粹的恨意。

    方淮霎時間明白了什麽,看向龍君道:“你對他做了什麽?”

    龍君不滿他的態度,蹙眉道:“失禮。”在方淮目光的逼問下才道:“他元魂受損,我以血脈之力助他恢複,隻是可能清洗掉了一些記憶。”

    “記憶……”方淮回頭看向眼前的人,喃喃道:“餘瀟,你……”

    餘瀟冷冷看著這前世的仇人,方淮抓著他的手,於是他脖頸上鮮紅的唇印又落在他眼裏,看得餘瀟心頭無名火起。

    可隨即他又眉頭一皺,為何他對此升起的怒火,比知道他是方淮、且從他的體內感知到自己的金丹時還要旺盛?

    他知道他丟失了一些記憶,而旁邊那個龍族,也是他上一世未曾見過的。至於這個方淮,是奪了他的金丹來耀武揚威嗎?

    “這……”方淮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隨即露出自嘲的苦笑,起身下榻,“真是太可笑了。”

    他背對著這人,手握上了腰間劍柄,與其說是警惕著餘瀟,不如說是為某種情緒的流露作掩飾,走出門去了。

    龍君站在桌邊一彈指,一碗藥浮空著來到餘瀟麵前:“喝了。”

    餘瀟盯著方淮出門去的背影,看了眼麵前的藥碗,接過,看著藥湯裏倒映的自己的臉,道:“他奪了我的金丹?”

    龍君道:“我怎麽知道。”

    方淮獨自坐在大堂裏,妓館的老鴇戰戰兢兢地把酒給他端來。他腳下,跑來調戲美人卻被撂倒的人躺了一片。

    “客,客官。”

    方淮頭也不抬,接過酒壇,把封泥一拍,正要再滿上,龍君的身影出現在大堂裏。

    “上路了。”

    方淮端起酒碗,抬頭道:“去哪?”

    龍君皺眉看著他道:“東南傾。”

    方淮緩緩起身道:“走吧。”

    他看到從樓上走下來的餘瀟,兩人對視了一會兒,方淮先移開視線。

    走到街上,龍君道:“你們在此等著。”剛要走,又想起一事,對方淮道:“他問我,你是不是奪走了他的金丹。”

    隨即身形消失。剩方淮和餘瀟並肩站著。

    方淮吐了一口氣,感到臉頰有些燙,他酒力不好,凡酒本是醉不倒修真者的,但他卻任由自己醺醺然了。

    他轉頭看向餘瀟,忽然笑道:“你覺得是我奪了你的金丹?”

    餘瀟看著他,皺起了眉。

    方淮忽然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按在牆上,逼近他道:“我告訴你,是你自己把金丹給我的。”

    他的臉跟餘瀟的臉挨得極近,說話時吐出的熱氣就灑在餘瀟臉上,臉上似笑非笑,眼底又有冷意,可一雙瑞鳳眼波光流轉,眼角飛起一點殷紅,一張麵龐有如白玉生暈,令人想到的唯有“風流”二字。

    餘瀟不言不語,方淮知道他在戒備。於是放開他,站遠了些。

    二人等了一會兒,忽然上空傳來踢踏之聲,方淮抬頭一看,卻是他的那輛馬車,此時無人揮鞭,竟然四蹄如飛,從天而降。

    馬車在凡人的仰望和驚歎叫喊聲中落在大街上,車簾被人掀開,正是龍君,道:“上來。”

    於是三人同行,馬車再次騰空,向東方的海外瀛洲而去。

    方淮當初從人界走到瀛洲,花了兩個月有餘,在瀛洲千島中找到東南傾,又花了近半個月。但這回坐在車中,隻見車簾翻飛,看見一點晴朗的天空,不出半日,馬車就落了下來。

    方淮走下馬車,隻見身處一片絨絨草地上,遠處雲霧縹緲,青山環繞,近處樹林的樹梢,尾羽長長的鳥兒正跳來跳去,林中不時有靈猴的身影,正是他當年來到東南傾島心的情景。

    方淮還在凝望遠處的風景,龍君吩咐道:“你帶他去瀑布下麵泡著,三個時辰。”隨後身形便消散不見了。

    當初雁姑讓靈猴帶他去的地方,方淮還記得在何處,走了兩步,身後人卻沒有跟上。

    他回過頭,看向餘瀟,扯了扯嘴角道:“你既然殺不死我,還是乖乖聽話的好。”

    餘瀟仍舊隻是看著他,不說話。

    在盤算著如何殺我麽?方淮心想,看著餘瀟,橫眉冷道:“你不動,我隻好打暈你了。”說著向餘瀟走去。

    餘瀟這時動了,方淮便停住腳轉身,帶他去了瀑布下麵。

    餘瀟躺在較淺的池水中,很快陷入了昏睡。

    方淮便在岸邊打坐,正閉著眼,忽然察覺有什麽蹭了蹭他的肩膀。

    方淮睜眼,一眼認出是當年那隻猿猴,手裏托著兩個大桃子。

    “你還記得我?”

    猿猴朝方淮叫了兩聲,將兩個大桃子送到他麵前。

    方淮看著它兩個溫和的黑眼珠,心裏倒好似被安慰了,微笑道:“多謝。”接過桃子,不由伸手摸了摸猿猴的毛發,“你都還記得我呢。”

    “有人卻忘了。”

    餘瀟在水中泡滿三個時辰,已是夜晚了,方淮睜眼時,隻見星辰漫天。

    餘瀟仍然在昏睡中,方淮便重新將他背起來。也不用龍君安排,自行去了當初修煉的石室中,找來一張毯子,讓餘瀟躺在上麵,自己左看右看,索性也就躺在旁邊。

    月光透過石室的那些孔洞照進來,一如當年。他看著看著,漸漸閉上眼,也睡了。

    方淮沉浸在睡夢中,正看著些雜亂卻熟悉的畫麵,卻忽然心裏一動,睜眼醒過來。

    卻見有人正坐在毯子上,盯著他看。

    稀疏的月光下,方淮對上餘瀟的目光的一刹那,還以為他想起來了。

    但馬上兩人就動起手來。

    拆了數十招,餘瀟又把方淮壓在身下,隻不過胸膛起伏,喘氣得厲害,顯然這具還在痊愈中的身體,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方淮不過是讓著他,任他呼吸急促地把自己壓著,又伸過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像陷入困境的野獸,仍然執著地咬著獵物的喉管,哪怕獵物早已不是獵物了。

    方淮看著他道:“要是我在你身邊讓你害怕了,你就起開,讓我走。”

    原以為餘瀟會起身了,畢竟這麽鬧騰,連他一根頭發都薅不下來,得不償失,餘瀟還不至於這樣認不清狀況。

    可餘瀟仍舊壓在他身上不動。

    方淮蹙眉抬起頭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他抬起頭,兩人恰好臉對著臉,此時石洞外雲開月明,清光照在餘瀟棱角分明的臉上。

    那一刻,方淮心裏好像什麽都明白了。

    他是什麽時候動的心?不知道。或許很早很早,早在發現背叛和欺騙之前。

    拋開後來的恩怨,再回到最初,他一心一意地,隻想保護那個沉默寡言、又時時留意著他的少年。

    方淮伸手撫摸餘瀟的臉,而後手按在他腦後,吻了上去。

    餘瀟身體一震,不知為何卻沒有抗拒,方淮吻著他的嘴唇,輕輕探入對方的齒關,極盡溫柔之能事。

    初時餘瀟的唇舌還是僵硬的,而後不知是開了哪個關竅,掐在方淮脖頸上的雙手變成一隻手扳著他的臉,一隻手按著他的肩膀,撫著他修長的脖頸,吻得凶猛又狂暴,好像在用這種方式複仇。

    唇舌交纏之激烈,津液都從方淮的嘴角溢出來,待到兩人都粗喘著分開時,更是拉出清亮的銀絲。

    兩人對視著,方淮抬頭輕輕吻過餘瀟的眼瞼,麵頰,鼻梁,在餘瀟忍不住按著他要繼續時,方淮抓住他的手道:“睡吧。”

    他施了昏睡術,餘瀟瞪了他一眼,方淮不由微微笑了,看著他閉眼頭垂在自己胸前,呼吸均勻地睡去了。

    第二天,又是和昨天一樣,他把餘瀟送去瀑布下麵,時間一到把人帶回來,到晚上醒來又一番鬧騰。

    如此過了四五天,這天方淮把餘瀟帶回石洞內,卻提前給他施了昏睡術,自己則從石洞出來,見到石階上站著的龍君。

    他躬身行禮道:“師尊。”他這幾天下來,也漸漸接受了這個稱呼和身份。

    龍君道:“尋我何事?”

    方淮道:“弟子想回自己門派去看一眼。阿瀟他已經能自己去池水了,可以讓猿猴帶他回來。”

    龍君瞥了他一眼道:“隨你。”

    方淮又躬身道:“謝師尊。”

    方淮於是動身離開了東南傾,他一個人兩袖清風,不過兩天,便越海翻山,到了碧山腳下。

    碧山又恢複到往日的寧靜,偌大一個門派,不會因為一個首席真傳不見而有所變化,此時恰好是掌燈時分,方淮潛入山中,來到爹娘的院子。

    方其生正在桌上收拾著一些圖紙,李持盈在一旁打坐,方淮隔著窗紙的小洞看了一會兒,便悄悄離開了。

    他淩空站了一會兒,便又去了自己住的小院。

    他的院子也點起了燈,大白趴在院子裏,無聊地甩著尾巴,側屋的窗紙上有兩個人影,是可樂和雪碧。方淮走到窗邊,恰好聽見一問一答。

    “四個月了,公子什麽時候回來啊?”

    “不知道。”

    “公子到底去哪兒了啊?”

    “不知道。”

    “公子會帶著餘公子回來嗎?”

    “不知道。”

    方淮失笑,又走到院中,大白見到他,立刻撲了上來,不住地拿腦袋蹭他。

    方淮一手托著他,摸摸它的頭,輕聲道:“乖,好好的。”

    大白嗚咽了一聲,驚動了屋裏的小僮,跑出來時,卻見大白站在院子裏,朝著一個方向低吼著。

    方淮從碧山出來,又繞道去了人界的睢陽。

    睢陽城中已沒有了修真者,又恢複成人界的都城。

    唯一的痕跡,大概就是祭壇附近的那一片廢墟。祭壇被拆除後,整個地麵塌陷到地底,方淮找了一會兒,才找到真正的祭壇所在位置。

    他運起靈力將那片廢墟移開,找到祭壇,不過也都變成了泥土碎石,要看到原本刻印其上的陣法是不可能了。

    方淮站在那堆土石上環顧四周了一會兒,忽然眉心一動,低頭看著腳下。

    這裏已經是凹陷的地底了,所以方淮的神識沒有繼續往下掃過,但他方才忽然感覺到一絲異樣。

    他將神識探入腳下土石中,一直往下。有人在他腳下幾丈深的土中布下了障眼法。

    方淮於是騰空而上,運掌往下一劈,就像匕首戳破紙麵那樣,地麵立刻裂開了一道口子裂縫的寬度剛好可供一人通行。

    方淮側耳一聽,有微弱的痛苦的呻吟和歎息,從那道裂縫中傳來。

    是死魂。

    方淮的身體慢慢從裂縫中沉下去,一直到腳尖觸到某物。

    方淮取出了夜明珠。

    明珠光輝照耀之下,這地下的空間極為廣闊,照不到邊際。而他腳下碰到的是白骨。

    這場麵著實有些陰森可怖,空間裏什麽都沒有,隻有陰慘慘的白骨,鋪蓋了整個挖鑿出來的地麵。

    方淮舉著明珠,浮空走了幾步,這些白骨身上都還套著衣裳,可以想象死魂陣啟動時,這些人元魂和肉身隕滅,隻剩下白骨時的場麵。

    方淮邊走邊看,甚至在幾具白骨身上看到熟悉的仙家弟子的衣裳,看來大戰時的俘虜也都被扔進了這個地方。

    他在走到某處時停了下來,隻見麵前幾具白骨身上的衣裳,赫然是火紅的鳳凰繡紋。

    他再舉起明珠到看了看這附近,服色雖略有不同,應該有長老、真人、普通弟子等的分別,但全是尹氏一族族人的屍骨。

    難怪那天晚上抓到的隻有月教教眾一類的魔修,尹家人除了尹鳳至死在祭壇旁邊,一個也沒抓住。

    看來都已經葬身此處了。

    方淮將整個空間轉了一遍,將屍骨的數量記在胸中,最後,在靠近邊緣的一處,找到了一柄佩劍。

    盡管已經時隔四個月,但他還是認出來,那是許榕聲和他交手時攜帶的佩劍。

    方淮將佩劍收進寶囊,最後看了一眼堆積如山的屍骨,從地底離開了。

    看過了祭壇,方淮連夜趕回了東南傾。到島心的時候,仍然是晚上,他算了算時辰,餘瀟這時應該還沒醒來。

    顯然他估算錯了,下到石洞中,就看到餘瀟盤腿坐在毯子上,雙眼盯著他。

    “……”方淮道,“看來你恢複得很快。”

    餘瀟看著他,起身道:“繼續。”

    “繼續什麽?”

    回答方淮的是一柄刺來的木劍,兩人便在這不算寬闊的石洞裏交起手來。

    方淮一邊和餘瀟過招,一邊留神他身體恢複的狀況。龍須的血脈果然十分強大,餘瀟數日前傷勢都還嚴重著,隻是經過龍君幾日湯藥和靈丹外加池水的調養,就已經恢複到這個地步了。

    木劍指向方淮的喉嚨,兩人對立,方淮用手推開劍尖道:“你贏了。”

    餘瀟看了他一會兒,將木劍扔在地上,退後幾步倒在毯子上。

    方淮一怔,以為他牽動了傷口,連忙上前要替他察看。

    結果原本閉著眼睛的人忽然將他手臂一拉,方淮不曾想他還有這樣大的力氣,加之也不願妄動傷了他,於是又被他拉倒壓在毯子上。

    餘瀟用手鉗住他的下巴,緊盯著他道:“你不是方淮。”

    “我是方淮。”方淮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歪歪頭,用餘瀟夢境裏“方淮”的口氣喊道:“餘師弟。”

    餘瀟瞳孔一縮,方淮見他又露出失憶後最開始見到他時的眼神,忙伸手撫摸著他的臉道:“我是,也不是。”

    餘瀟低了低頭,看著方淮的臉,石洞中月輝灑下,落在方淮眼裏,似有無限溫柔。

    餘瀟心頭忽然一震,恍惚間好像看到這人躺在漫天繁星下,衝他微微一笑,一雙眼睛裏收攏了萬點星芒。

    “你……也叫方淮?”

    他沙啞道,不知為何,對著這人說話,聲音總是不自覺地柔軟下來,一顆心髒更像是浸泡在溫水裏,怎麽都生硬不起來。

    “嗯。”方淮稍稍將身子撐起來一點,看著他笑道,“忘記了也沒關係,我等你記起來,阿瀟。”

    餘瀟怔了一怔道:“你叫我什麽?”

    “阿瀟啊。”

    方淮說這句話的氣息輕輕地打在他臉上。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吻在了一起。

    餘瀟手枕在方淮腦下,手指撫過他的耳廓,在他僅剩的對上一世的記憶裏,他從未像這樣貪戀一個人的氣息和溫度。

    直到月色被雲遮蔽了,夜晚下起了細細的雨,石洞外流進來的水滴“嗒”的一聲滴在地麵上,兩人才像驚醒似的分開,彼此看著對方在黑暗中的輪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