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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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寒霄出去的時間跟福全先前那一趟差不多, 回來的時候,給了瑩月兩張契紙和一張銀票。

    銀票是一百二十兩。

    瑩月玉簪石楠一起:“——!”

    方寒霄泰然自若地迎著她們的目光。

    這點錢,實在不在他的眼裏,要不是看不過眼瑩月吃虧,都不值得他跑一趟。

    但瑩月是震驚極了,三山堂先前給她開二十二兩她都覺得好賺了, 像天上掉錢了一樣, 沒想到方寒霄轉頭給她拿回來五——五倍還多!

    “真是人家給的?你沒哄我?”她不相信地追問。

    她不是不相信他, 而是懷疑自己,她怎麽就能賺這麽多錢了呢。

    方寒霄把銀票底下的契紙翻上來,示意她看。

    契紙就是訂立的書稿合約,上寫著三山堂受托代為刊印《餘公案》發售——隻是刊印代理權, 約定潤筆一百二十兩銀, 如需將書稿內容挪做他用, 諸如改編戲曲一類, 必須經原作者皓空山人同意, 潤筆花費還需另行約定——

    瑩月先忍不住心中炸開一樣的歡喜,她嘴角直往上飛揚,壓都壓不住, 但看到後來, 喜悅裏又生出點茫然:“皓空山人是誰?”

    全然陌生的名頭。

    方寒霄點點她。

    “哦——”瑩月反應過來, 她不好暴露真實身份, 方寒霄所以順著福全的話頭給她捏造了個號, 這個名號要說也符合舉人老爺的身份, 但一聽便知不是順口起出來的,應當有個出處來曆。

    她好奇起來:“為什麽我叫這個?”

    她的名號呢,她也很關心的。說起來是她忘記了,先前福全說時,光顧著高興了,沒想起這一茬。

    方寒霄又點點自己。

    這個瑩月不明白了,雖是他起的,但怎會跟他又有關係。

    方寒霄拉她到了裏間,寫了四個大字:皓月當空。

    他落筆時沾了濃濃的墨,筆畫縱橫,字意極為飽滿。

    這個詞一點也不難理解,瑩月名字裏有個“月”字,方寒霄借此引申出來,去其中段,取其首尾,成“皓空”二字,至於山人,是一般的文人常用以自謙或自認隱士的稱號,泛濫而尋常。

    若沒方寒霄先前指自己的那一下,瑩月也就做此理解了,不會再多想,但有那一下在前,她別的一般,於文字上卻有敏感一麵,很快便有了深一層聯想——他名字裏,正有個霄字。

    霄者,雲霄,九霄,天空也。

    她這輪皓月,當的是哪個空?

    不問可知。

    瑩月呆愣著——你說這個人,哪裏來的這樣多心機!

    她轉臉一看,隻見方寒霄不避不閃,眼神同她正正對視,黑而有神,閃著得意。

    給瑩月起出這樣一個一語雙關的名號他是真的很得意的,一想出來,他就覺得天造地設,不等回來再跟瑩月商量,直接就在契紙上定下了。

    不過,內心深處,他也有那麽一點點忐忑——如今他和瑩月的關係看著是不再僵持了,但此前那段冷漠時光還是給他留下了一點陰影,瑩月麵上要是好了,心裏還生他的氣,不肯接受,他也沒有什麽辦法。

    瑩月向他伸手。

    方寒霄莫名地:……?

    “筆給我。”瑩月催他。

    他反應過來,忙遞過去。

    瑩月拿到筆,定了定神,微微俯身,鄭重其事地在兩張契紙左側角落分別簽上了“皓空山人”四個字——最後簽名是要她親筆簽的,方寒霄不能代她。

    她常用字跡仿的是先徐老尚書,不似一般閨閣女子柔婉,不論是文稿還是這個簽名,不說穿的話,都看不太出來是女子手筆。

    簽完了,她對著發了一會愣。

    沒有什麽,她現在的情緒就是高興,說不盡的高興快活。

    那張一百二十兩銀票的意義,比方老伯爺先後給過她的兩千兩都大,方老伯爺偏心晚輩,又不大懂書文,才以為她很厲害,她得到的時候很感激他也很受寵若驚,可從自家長輩手裏拿錢,那是拿不出多少成就感的——那是長輩的心意,不是她理所應當得到的,更不算她的本事。

    世上有才學的人多了,方老伯爺都會去大手筆撒錢嗎?不可能的。

    而三山堂的先生不認識她,與她從沒有過來往,他一眼看中她的文稿,出價求購,全然取中的是她個人的能力。

    一直以來,她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不論從得好不好吧,總之,她是沒有多少選擇權與決定權的。身為女子,她似乎注定要依附他人才能生存。

    從前她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隨波逐流,被替嫁都懵懂認命,直到發現方寒霄別有用心,騙她,她與方寒霄鬧到幾近決裂,要走,但是沒有走成。

    這源自方寒霄的挽留,可於她心底深處,她是真的不顧一切毅然決然毫不猶豫地想離開平江伯府嗎?

    她得對自己承認,不是。

    做出要走的決定時,她內心不是不害怕的,走出去怎麽辦,何以謀生,她有打算,但打算是一回事,能不能辦到,她一點底都沒有。

    真正拖延住她腳步的,不是任何外力,是她自己。

    之後她慢慢明白了方寒霄所為的原因,也能理解他的苦衷,但一切無法就此回到最初,發生過的裂痕,終歸是發生過了,他的真實麵目與她以為的相差太遠,她一時覺得他陌生得她認不出來,一時又覺得他一直是那個人,從未改變,兩種感覺,拉鋸得她有時覺得自己是不是分裂了。

    直到現在。

    她從這一式兩份的契紙裏得到了無窮的勇氣,她開始相信如果她想,她可以走出平江伯府,不依靠任何人,憑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這不是說她想走,恰恰相反,她一點也沒有那樣的心思了。

    他同她想的不一樣有什麽關係呢?

    陌生又有什麽關係呢?

    她不畏懼他了,他是什麽樣的人,不再給她帶來那樣大的困擾,因為她的人生,已不必完全依附在他身上。

    他不再能給她帶來毀滅性的傷害,她因此,反而願意重新靠近他。

    窗外陽光燦爛,花香陣陣,瑩月隔窗見一隻白色蝴蝶在院中翩翩飛舞,自由自在,不覺微笑起來。

    這一刻重新敞開的心懷,是因為她自己,不是任何別的人。

    可以真正幫到她的人,也隻有她自己。

    “你不用這樣,我不生氣了。”蝴蝶飛走了,瑩月意識到方寒霄還在一直看她,轉頭軟軟和他道,“我知道你有苦衷,我這陣子心情不好,態度很差,你也不要怪我就好了。”

    從冷戰,到爭吵,到看似平靜然而總有些不尷不尬的相處,這麽久以來,這是瑩月第一次明確將話說開,望著她澄澈微彎的眼神,方寒霄緩緩舒了口氣,心頭墜著的還剩下的一顆小石子終於徹底落下,被拋去看不見的遠方。

    他的眼睛也彎了,漸漸濺出光來,忽然一個彎腰,將瑩月合身抱了起來,在屋裏轉了兩個圈圈。

    “啊!”

    瑩月猝不及防,滿眼家具閃過,一下被轉得頭都暈了,怕掉下來,也不敢掙紮,手足無措地驚叫:“——你幹什麽呀,快放我下來!”

    玉簪石楠聽到動靜,嚇一跳,掀簾望了一眼,見是主子們鬧著玩,這是有陣子沒見到的景象了,雙雙對一眼,捂嘴笑了,把簾子放下,站到屋門外守著去了。

    裏間,瑩月又被轉了兩個圈,這下更暈了,總算方寒霄鬧夠了,終於把她放了下來,瑩月暈暈地扶著腦袋,兩眼還在冒星星的時候,聽到他俯到她耳邊低低許諾:“以後,再也不騙你了。”

    “嗯。”瑩月正點了下頭,就聽他補充了一句,“太難哄了。”

    “……”她瞪他。

    方寒霄無聲地笑。

    她哪裏難哄,除了咬過他一口,她也沒做什麽過分的事嘛。

    瑩月不服氣地想,不過,她也鼓不起勁來生氣,忍耐著,還是跟著笑了,小聲問他:“你還這樣嗎?”

    她比劃了一下喉嚨處:“你什麽時候才好呢?”

    方寒霄點點頭,低聲跟她道:“不急,再看一看。”

    看一看隆昌侯倒台後,背後牽不牽出隱藏的勢力來。

    到今年,已是他等待的第六年了,他很有耐心地,等著。

    **

    不過,他也不是什麽事都能等的。

    晚間的時候,瑩月讓人拿錢去了廚房,讓置辦兩席豐盛的酒席來,一桌給丫頭們,一桌她和方寒霄用。

    丫頭們並不全都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有好吃好喝的,自然開心,收拾了她們住的其中一間廂房,熱熱鬧鬧地圍坐了一桌子,玉簪石楠也都去了,瑩月不要她們伺候,讓她們自去放鬆去,屋裏的酒席也不必來收,明天一早再收拾就好了。

    瑩月慣常從不飲酒的人,這一天實在開心,主動倒了幾杯果酒,漸漸她的臉頰飛上了兩片暈紅,眼絲也變得有些朦朧。

    果酒味輕薄,酒不醉人,但人自醉。

    醉的不是瑩月,是方寒霄。

    時辰漸晚,燈燭漸滅。

    外屋杯盤散亂,裏間衣衫繚亂。

    瑩月哭了:“嗚嗚,你走開,痛……”

    她要被劈開了,劈成兩半。

    方寒霄隱忍之極地在她耳邊低語:“馬上就好了。”

    過了一會兒。

    瑩月嚶嚶:“沒有好,騙子,你又騙我,嗚……”

    窗外,一輪皓月當空,稀疏星子閃爍。

    一眨又一眨。(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