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小承氣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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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小承氣湯

    槐花胡同緊挨著蠶衣街,胡同裏的人家多以染布紡織為業,常常是敞開大門迎客來,入夜門閉家安樂,其中也有不少固定向某些布行供貨的作坊。

    是故一走進槐花胡同,便能見得兩旁低矮的牆頭裏,獵獵新布迎風飄搖,空氣中隱隱飄來熬煮染料的藥苦味,以及紮紮機杼之聲。院中的浣衣女娘們見他們走來,紛紛低聲笑起來。

    有認識阿春的女娘,遙遙喊問:“傻阿春,你家哥哥病好了沒呀?”

    阿春使勁點頭,拽著餘錦年的袖子給她們看,道:“要好的,要好的!他會治好哥哥的。”

    女娘們咯咯亂笑,其實也並不在乎阿春哥哥的病究竟如何,隻是看阿春傻得好玩罷了。有個膽子壯實的活潑女娘,捧著新織就的豔麗布料,跑出來攔住季鴻,笑道:“公子,來挑挑罷,雙宮綢,好看著呢!”

    其他女娘見狀紛紛擠過來:“做甚麽買你家的,我家也有,更好看呢!”

    尋常蠶繭俱是一隻蠶吐一隻繭,而雙宮繭則是兩隻蠶共吐一隻繭,用這樣的雙宮繭抽線緙絲所製成的綢布便是雙宮綢,因雙宮絲線頭雜亂、絲粗,又多結,故而對抽絲織布的女娘們的技藝要求頗高。而又因其紋路獨特,在價錢上也略貴些,很是受貴家小姐們喜愛。

    女娘們將他們的路堵得水泄不通,季鴻看著其中一位女娘手中光澤瑩潤的紅色綢布,竟真伸手去摸,且在指間撚了一撚,仿佛真的在思考要不要買下。

    賣布的女娘慫恿道:“買罷買罷!給家中娘子做身衫裙!”

    季鴻抬眼比量了一下,少年皮膚白嫩,個頭稍小,倒是很適合穿紅。不過現下倒不是挑布的好時機,他牽住同樣被圍住的少年,邊往前走邊道:“抱歉,在下家中並無娘子。”

    餘錦年跟著道:“我也不要,我也沒有……謝謝,謝謝,可我真的不要……”

    女娘們悻悻地散開,他們都已走出好遠,後麵女娘望著他倆牽緊的手,這才恍悟過來,鍥而不舍地喊道:“沒有娘子沒關係的呀!給你家這位小公子買一身嘛,也好看的呀!”

    季鴻掃了餘錦年一眼,道:“她們倒是很有眼光。”

    餘錦年並沒聽懂,他疑惑道:“你說什麽?”

    季鴻漫不經心道:“沒什麽。”

    餘錦年納悶地瞧了他兩眼,隻好作罷,又轉頭去問跟在他們身邊亦步亦趨的阿春:“你哥哥是怎麽不好?”

    阿春抬頭看著天,隻他腦子本就不清不楚,連自己的事都搞不明白,再想講明白其他人是何狀貌,簡直是難上加難了,因此糾結了好半天,才想出該如何說話,道:“哥哥他很熱很熱,前幾天一直說頭裏麵好疼,阿春給他揉一揉,也沒有用……”

    “哥哥把錢藏起來了,阿春沒有很多錢,請了一個大夫來看,就全花光了。可是哥哥也沒有好,後來還吐得到處都是,昨天晚上還尿床了,阿春洗了好久的被子……”

    少年的小|嘴撅得老高,似乎對洗被子這件事很不高興。

    與此同時,聽了少年形容的餘錦年也嚴謹起來,神色凝肅,他想得出神,腳步不由頓住了。

    季鴻也慢步停下,問道:“想到了什麽?”

    “遭了!”餘錦年臉色一變,拔腿就往前跑,竄出去三兩步才想起來自己不知道門兒,又回來將阿春拽走,火急火燎地道,“是我大意了,阿春快走,你哥哥不好!”季鴻也要邁腿,被餘錦年勒令道:“你好好走過去,我可不想到那兒搶救兩個病人!”

    季鴻:“……”

    阿春一聽他哥哥不好,嚇得頓時要哭,隻他還記得是哥哥重要,強忍住了,一邊抹眼一邊飛奔在前頭,給餘錦年指路。

    槐花胡同深處一個巷子拐進去,打頭第二扇門便是阿春的家,餘錦年也不顧什麽禮節了,推了門便往裏去,不由一詫,這戶小宅自外頭看並不如何敞麵,原來裏頭別有洞天,進門便是一個不算小的院落,當中自大門到正房之間有一條窄石板鋪就的小道,兩側則是花池,池子裏頭栽著各色花草,單餘錦年認識的,便有孔雀草、仙客來。

    但更多的卻是大大小小的菊花,鋪了滿園,粉靨金裳,清香囊露,好不壯觀。

    餘錦年心下感歎了一番,卻也來不及細看,隻得匆匆先往前去。

    推開病人所在的房門,便迎麵聞到一股腥爛的臭味,仿佛是漚了多日的衣被味道,餘錦年下意識屏氣,身旁阿春卻沒感覺似的,直接跑了進去,撲到床前,搖了搖床上的人影,喚道:“哥哥,哥哥!阿春又給你找大夫來啦!你起來叫大夫看看。”

    餘錦年換了口氣,忙跟進去查看。

    他先是注意到了男人一側床柱上掛著的長劍,還未稀奇一陣,連床上人的模樣都沒看清,對方便忽地挺身歪頭,哇啦吐了一地。

    阿春趕忙拿了手巾給他擦臉,可這邊才剛擦完臉,那頭床沿上竟然有滴滴答答的水聲落下來,阿春順著水漬往上看,掀了被子才找到水跡來源——竟是那人遺尿了。傻少年也不嫌髒煩,正要手忙腳亂地去擦下麵,他那哥哥忽地脖頸一僵,右半個身子抽搐起來。

    餘錦年心底登時警鈴大作,立刻走過去一手按住男人的小臂,一摸到對方手臂,便覺得燙手,這就立馬去試他的體溫——果然是高燒。之後便去翻看他的眼皮,然而屋中太暗,什麽也看不清,他這才環視四周,喊道:“阿春,阿春,拿燈來!”

    喚了好幾聲也不見燈來,餘錦年回頭一看,阿春癱坐在地上,似乎是被男人突然發作的病情嚇傻了。餘錦年伸腳輕踢了他一回,抬聲道:“阿春,拿燈!”

    阿春這才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到桌上取了燭台,顫|抖著點燃了送到餘錦年手上,不停哭問道:“哥哥會好麽,哥哥要死了麽?”

    燭燈細小,本就亮度不足,再被傻少年如此一鬧,更是無法平心靜氣了。餘錦年將燈舉近一些,厲聲勒令少年:“閉嘴,別哭了。”

    阿春猛地捂嘴,隻咣當往下掉淚豆,一張好看的清秀小臉皺得全是包子褶,他邊哭邊承諾道:“阿春不哭了,阿春乖。隻要你給哥哥治病,阿春以後再也不哭了……”

    “看得到我嗎?”餘錦年舉著燈,拍了拍男人的肩頭,“看這裏。”

    抽了一陣,那人終於又靜住了,隻呆滯地望著空無一物的前方,右手微微地震顫著,過了好半晌他才遲鈍地挪了下眼珠,朝餘錦年看去,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沒能說出來。

    還好,雖是發著高燒,卻好歹還是有一些反應的,不至於到最壞的地步。餘錦年懸起的心微微平落了一些,他隨手自桌上摸了杆筆,就掀開男人的被子,拿筆背在此人腳側與腳心刮劃,隻見男人右腳五趾扇開,顯然是陽性體征。至於左側手腳,則是軟弱無力,想抬也抬不起來。

    又摸了脈,查了舌,餘錦年麵上漸漸暗沉下來,他心中的不祥猜測果然應驗了——這人恐怕是病毒性腦炎。

    “他幾日沒用食了,又幾日未出恭了?”餘錦年問道。

    阿春忍住哭泣,仔細回憶了一番,不確定地小聲道:“前幾日還能坐起來吃湯的,昨日,不,好像是前日,就吃什麽都會吐。臭臭也好幾天沒有……”

    餘錦年問:“你哥哥叫什麽?”

    阿春剛要回答,聽得院門被人輕輕推響,餘錦年通過窗縫向外眺望,見是季鴻找來了,那人進了院垂首看了看兩側花池,皺眉駐足片刻,才快步朝屋裏走來。

    餘錦年見他來了,緊繃的心髒才終於有了一絲喘息的餘地,他忙喚季鴻兩聲,請男人來幫忙。

    ——此人舌紅苔黃膩,脈數而微滑,應是上蒙痰濕、下鬱邪熱之證,又恐已有動風化火之跡象,應急用通腑泄熱之法,釜底抽薪,去其火勢、泄其痰濁。

    季鴻從臥房小廳處三步並做兩步走來,餘錦年正想著該從何處下手醫治此人,行至近處的季鴻猛地一掃袖風,渾身上下的溫潤之感消失得無蹤無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驚膽戰的孤寒之氣,他直直地佇立在床榻之旁,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床上病得腥臭難聞的男人,眼睛漸漸危險地眯起。

    “季……”

    隻聽鏗鏘一聲,季鴻猛然間抽|出了懸掛在床頭的利劍。阿春本能感受到了恐懼,卻仍是轉身撲過去擋在了季鴻麵前,反被一巴掌掀開,摔倒在地上,繼而看到掀翻自己那人驟然將手中長劍指住了自家哥哥,且喝道:“荊忠!”

    那人本已病得神誌不清,此時竟然幽幽轉醒,看到自己床旁的人影,不僅不懼,甚至雙眼一濕,激動地朝前僵硬拱去,伸手於虛空中堪堪抓了兩下,他滿麵鹹淚穢跡,囫圇喊著什麽,聽著仿佛是:“二公子,二公子啊……”

    被他喚了兩聲“二公子”,季鴻的手絲微地顫|抖起來,他咬牙道:“貪生怕死、不忠不義之徒,爾有何顏麵存於世上!”

    說著便揮劍要砍。

    餘錦年從未見過如此盛怒的季鴻,他以為的季鴻向來是冷漠如冰的,即便是高興也隻是稍稍地牽扯嘴角,生氣更是隻會輕輕地蹙眉抿嘴,寡淡得似高山上一株無香無色的白蘭。而眼下這種模樣的季鴻顯然超出了餘錦年的理解範疇,致使他一時怔住了,忘了動作。

    等他反應過來,被掀開的阿春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倏忽又撲了上來,伸手猛推開季鴻的劍,隨後挺身護在荊忠麵前,兩手抱著荊忠的脖子,埋在他頸間悶聲哭道:“不許你碰哥哥,哥哥是阿春的寶貝!”

    少年思維單純,腦子裏隻有一根筆直筆直的弦,他此刻厭惡起了拿劍指著荊忠的季鴻,也同樣厭惡起了和季鴻一起前來的餘錦年:“你走,哥哥不要你治……”可他其實也十分害怕,方才那刃劃破了掌心,他知道疼,卻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道該去求誰,更不敢回頭去看那個指著他們的劍尖,隻能跪在床前,抱著自家哥哥不丟手。

    床上荊忠的眼神時聚時散,口中模糊朦朧地喚著“阿春”或者“二公子”。

    因著傻阿春突然衝了出來,季鴻一劍沒能如願刺中荊忠,又被阿春不要命地一推,這劍震著季鴻的手臂,險些失去準頭,最終堪堪在餘錦年的麵前停住了,怕是他再抖一分,那劍刃便要將少年的耳朵割下來。

    劍上寒光凜凜,餘錦年這才陡然回神,眸中微縮,望著長劍另一頭的季鴻,道:“……你是要連我一起砍麽?”

    “錦年?我——”季鴻一怔,心中大駭,忙將劍移開,走近了兩步要查看少年是否無虞,隻他手還沒觸碰到少年,就被餘錦年後退一步躲開了。

    屋中靜得隻能聽得見阿春低低的啜泣聲。

    原是來治病救人的,這一出,弄得好不尷尬。

    餘錦年反身查看過荊忠的狀況,又千方百計才將阿春哄到一旁,才自桌上取了紙筆,在一臉陰沉的季鴻麵前抖了抖,道:“你們有什麽前恩後怨,待他好了再算不遲,欺負一個病得快死的人有什麽意思?他被我看見,便是我的病人,你在我麵前要殺我的病人,這算是怎麽回事?”

    季鴻提著長劍,攥劍的手握得死緊,他看過來時,眼中流露出一種從未對餘錦年展露過的漠然,他沉聲道:“若我說,他是我的仇人,你也要救?”

    讓他見死不救,他真的做不到。餘錦年垂了垂眼睛,歎道:“我……要救。”

    “好,餘錦年。”季鴻冷硬而一字一頓地道,他將手中長劍一拋,伸手拽過少年手中的筆,將紙於四方茶桌上一鋪。

    不知從何時起,季鴻便隻親昵地喚他名,今日全名全姓地叫出來,竟是叫餘錦年有了莫名的恐慌和陌生感,仿佛季鴻喚的並不是自己。他有些不敢直視季鴻的眼睛了,便盯著自己腳邊的地麵報起藥名——此方乃是小承氣湯加味:“生大黃二錢,厚樸、枳實、薑夏各一錢二……”

    季鴻抬袖輕揮,提筆便寫,龍飛鳳舞,如行雲流水。

    寫罷棄筆而去。

    “季鴻……”餘錦年囁囁叫了一聲,那人也不應,直走到花池一角才停下來。他盯著季鴻背影看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檢查藥方——這是他見過的季鴻最瀟灑的字,飄逸得全然不似他嚴謹自持的風格。

    餘錦年將藥方折疊好,連同銀兩一起交給阿春:“知道如何抓藥嗎?照著此方,速去,一刻也不要耽誤。”

    阿春糾結道:“可是哥哥說,不可以隨便花別人的錢……”

    “待你哥哥病好了,再叫他還我就是。”餘錦年將阿春推了推,“好了,快去吧!”

    阿春用力點點頭,拔腿就跑去抓藥了。

    此時餘錦年再向院中看去,季鴻竟已不在了。他心中一驚,忙快步往外追了追,翹著腳四處灑看,可若是真要追出去,又著實放心不下屋裏那個隨時會驚厥抽搐的荊忠——從醫多年來,前世與現世算在一起,他也沒遇到過如此糾結的狀況。

    去追季鴻,是對病人不負責;不管季鴻,又覺心中哽噎難受。

    餘錦年在臥房門前左右踟躕,竟是覺得胸口仿佛被一塊大石壓住了,堵得喘不過氣來。

    正如此糾結間,他抬頭一瞥,無意間見到之前緊閉的西廂房門似乎開了一縫,其中隱隱約約透出些微弱的光亮,仿佛是跳躍不斷的燭火。餘錦年方想著,此院隻荊忠和阿春兩個住著,未免也太寬敞了些,剩下如此多的空屋是要做什麽用?

    再一醒神,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廂房門口了。

    一陣冷風灌進來,將那本就微開的門縫扇得更大了些,餘錦年杵在門外,借這門縫看到房內零星半點的構造——竟然是一間擺滿燭台的祭堂,當中正對設有一張案幾,羅列著幾盤點心並時下瓜果。

    堂中隻有孤零零一尊靈位,在偌大的房間裏顯得有些寂寞。

    而此時,那牌位前正靜靜佇立著一個筆直修長的身影,他背對著餘錦年,雙手垂於身側,定定地望著那牌位的方向,看上去竟是比任何時候都要孤單冷清,仿佛連冷風都能直接穿過他的身體。

    餘錦年傻愣愣地站在門口,半天沒挪窩,如此大個人聳在門口,拖進長長的影子去,自然早就露餡了。

    季鴻明明知道餘錦年就站在那裏,卻仍舊沒有回頭,任他站在門口吹風,直到聽見少年“阿嚏”一聲,還捂著鼻子使勁抽了抽的動靜,這才忍不住微微側首,回眸淡淡地乜了他一眼。

    隻不過這一眼卻是讓季鴻心生動搖,他明知道餘錦年容易心軟,一心治病救人,心無雜念,他卻企圖逼迫少年在他與病人之間做抉擇。而抉擇的結果明明是餘錦年贏了,可此時,那少年臉上卻露出這般失落難過的表情,仿佛被拋棄放棄的不是季鴻,而是少年自己。

    真是何必,不過是兩敗俱傷罷了,誰也沒討到好處。更何況,十幾年前的事情,又如何怨得了餘錦年。

    “嗯,我不是故意偷看你……”餘錦年兩手交握,不安地攥著,見他沒反應,忙退了兩步扭頭要走,“我知道你不高興,這就走了,不礙你的眼,你不要生氣。”他原地挪了挪腳,又說:“這裏很涼的,你不要站太久——”

    “回來。”季鴻突然打斷他道。

    “啊?”餘錦年一怔,又做賊似的走回來,“什麽事啊?”

    季鴻頓了頓,終於讓開了半步,露出了台上所供奉的靈位的全貌。他側站著,半張臉龐隱在昏暗之中,也看不出臉上究竟是何表情,他朝餘錦年伸出手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情嗎?”

    看了看那隻白而修長的手,餘錦年縮了縮脖子,膽怯道:“其實也不是特別……想知道……”

    季鴻卻說:“那就進來知道知道罷。”

    “……哦,好啊。”餘錦年往前邁了兩步,跨過了門檻。他雖並不知那靈位之上所奉何人,卻心中沒來由地一陣陣緊張發怯,故而一直悶著頭朝前走,連地上青磚翹起了一角也沒看著,所幸季鴻手快扶了他一把,否則他還未走至蒲團麵前,就要跪在地上先行一個大禮了。

    他這被絆倒的雙膝還沒站穩,便聽季鴻低柔的聲音自耳畔傳來。

    “禮也不必如此大。抬頭看看罷,這應當就是我二哥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