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五香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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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五香糕
夜色極深,薄霧氤氳,月輪半隱半現,陰寒的晚風瑟瑟搜刮,倒頗有些妖物亂世的鬼怪氣氛。
發出這一串怪聲的來者是位僧人,這大大出乎行人的意料,但人們麵上的警惕卻並未因此而放鬆下來,因這僧人竟是一身縞素,縱然那身僧袍似雪一般純潔無垢,也無法掩蓋他是個怪僧的事實。
百年來佛法興盛不衰,夏越交戰四海動亂時,天下尚且有大小寺廟三百,如今八方平定,三百之數隻增不減。可即便是如今朝內番師多如牛毛,卻也未曾見過有哪寺佛門弟子是披白著素的。
佛之一門,講究心無外物,正是要達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故而不興穿豔衣華服,更是極力避免純色衣,諸如黃、青、墨、赤、白等色,俱在純色戒律之中,故朝中佛徒多以穿青灰色、黃褐色間色雜衣為主,以免去對衣飾之物的貪欲。
那白袍僧身量修長,行來穩重,脊骨筆直,左手手腕上纏著一串梅花入骨丹持珠,右手持一單輪六環的烏金色蓮花錫杖,而那叮鈴聲響便是他走動間錫杖上金環彼此碰撞所發出的聲音。百鬼夜行時分街道上出現一個白袍僧已是奇怪,而最詭異的卻是這僧人還頭戴一頂素色帷帽,帷沿稍長,將麵容嚴嚴實實地遮掩住了,帽簷兩側各垂下一串細珠,末端綴著兩顆與手上持釧同色的佛珠。
於僧而言,他也太過華貴了,餘錦年心道。
可即便是不合常理之僧,能穿得如此招搖而又氣場穩重,在尋常百姓眼中已是非比尋常的大人物了,隻以為高僧總有不同凡人之處,哪裏管得了那許多,對其敬仰之情不減反增。
白袍僧自長街那頭徐徐走來,停在沿途燒祭寒衣的路人身前,隻見他左手微微一動,便有東西從他袖口滑落,叮當幾聲落在腳邊,便繼續向前行去。
地上跪著那人待他走遠後,才敢顫顫巍巍地伸手去撿,將地上散落之物撿到手中,才發現竟然是幾枚油光發亮的銅錢,他不由瞪大了眼睛。遠去的白袍僧隻論賜物,卻並無任何一句留言,這人便自行理解了,片刻感恩戴德道:“是化煞錢……啊,感謝上師!”
說著便捧著幾枚銅錢朝那僧人遙遙行禮,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
餘錦年倒是知道在風水一術上,銅錢有化解形煞之用,譬如大五帝錢、小五帝錢,甚至更為誇張的六帝錢,甚至十帝錢,乃至銅錢劍等,都有祛邪避災的效果。
銅錢此物,天圓地方,陰陽協和,是聚集了“三才之氣”的東西,其集昌隆興盛的帝王之氣、萬家融匯之陽氣,能夠防禦邪祟,與行家來講是寶物、法器,據說高人異士中有大能的,甚至可以五帝錢扭轉乾坤,顛倒氣運。而當世流通的貨幣在化煞上雖效不如古幣,但若是經過大師開光加持,也足以庇護己身了。
此種異誌傳說餘錦年也不是很相信,不過這倒是令他想起他前世,曾有段時間,也流行在錢包裏放一枚疊成三|角形的紙幣,因紙幣也是經萬人之手,過百家陽氣,又是有偉人運氣加持的,據說可以保佑平安,這種說法也不知道究竟是從哪裏興起來的,不過這種紙幣……也相當於眼下所謂的化煞錢了罷?
一時想得太遠,待回過神來,白袍僧已經離得很近了,他走到那老嫗身前,又是叮當幾聲。
他們二人此時已經站了起來,原本是打算回去的,因此白袍僧的出現勾起了餘錦年的好奇欲,這才又拖住了腳,多看了一會兒。季鴻望著那白袍僧緩緩走來,心中騰起些異樣的感覺,便下意識將少年往身後擋了擋。
白袍僧卻也不在意,走到餘錦年麵前微微頓住了腳,手中蓮花錫杖輕輕一搖。這錫杖很是精美,杖身上雕刻纏|繞著花蘿藤蔓,杖尖鑲嵌著一顆寶綠色的玉珠,若非是此杖通體發烏影響了它的美感,餘錦年還能想出更多的詞來讚美它,他盯著僧人的錫杖看了看,這一溜神,忽地聽見一陣“嘩啦啦”的響動。
季鴻本能地向後躲閃了半步,才定睛去看掉下來的是什麽東西,頓時無語。
餘錦年望著地麵,也頃刻啞了聲音,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他扭頭看了看其他人手中的三五枚化煞錢,再看看自己腳邊的一堆,在驚疑與困惑之間抬頭去看麵前的白袍僧,用質疑的目光無聲問道:為什麽人家的都是“叮當”響,輪到他了卻是排山倒海的“嘩啦啦”聲?法師您這不是賜化煞錢,這是單純的錢袋子漏底兒了吧?
可惜這白袍僧以素絹遮麵,也看不出他臉色如何,又是不是在肉疼這些“不小心”漏出來的錢,不過單看他穩如泰山的身軀來講,應該心理還算強健,沒有因此心疼得昏過去。
正當餘錦年猶豫著要不要給大師找個台階,將這些錢都撿起來還給他時,那白袍僧突然轉了轉頭,似乎是往季鴻的方向看了一眼,餘錦年順著他轉頭的方向,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被季鴻牽住了,他倒不是討厭嫌棄被季鴻牽著這件事,隻是單純覺得在僧人麵前牽著小手是不是不太尊敬,便試圖往外抽了抽。
誰知季鴻握得緊,壓根沒給他往外抽動的空隙,反而將他又往身邊拽了拽,很是一副老母雞護崽子的模樣,與白袍怪僧相互對視著。
餘錦年覺得自己真是不容易,那白袍僧根本看不清尊容如何,幾隻眼睛鼻子嘴都不曉得,他竟能看出這兩人是在對視,也是奇了。
“嗬,嗬嗬……”他幹笑兩聲。
隻見白袍僧袖間又是一動,這回往外扔的不是銅錢了,而是一段長長的紅繩,蛇似的盤落在地上,在之前掉出來的銅錢堆上麵。餘錦年心想,這又是什麽意思,莫不是大師拉不下臉來撿錢,故而暗示他用紅繩將錢串起來,再還給他?
餘錦年剛要將此想法付諸實踐,白袍僧師卻將蓮花錫杖震地一杵,邁開步伐,帶著叮鈴鈴的響動徑直往遠處走開,倏忽隱沒與霧氣之中,將不知所措的少年拋在了腦後。
“不是,這什麽意思?”餘錦年指著腳下一堆銅錢,納悶道。
季鴻本就不是熱衷錢財的人,對此很不在意,即便是將這堆銅幣仍在這兒都是眼睛不眨一下的,又由於這錢是那不知底細的白袍僧留下的,更是對其沒什麽好感,隻道:“不知。”
“法師賜的呢,丟在這不好罷,要招報應的。”餘錦年不貪財,卻也不能放著錢不管,他當真撿起紅繩,認真地將銅錢一枚枚地穿起來,放進籃子裏,“哪日到寺裏去捐功德罷。”
雖然銅錢沒什麽好看,那段紅繩倒還有些意思,季鴻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這紅繩並非隻是一根單線而已,乃是絡著金剛結的結緣繩,可趨避災禍,護佑平安。因此他難得心胸寬廣了一回,並沒有阻礙餘錦年那將紅繩撿回去,隻是朝著白袍僧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很是意味深長。
霧色四合,遙處屋宇掩映得僅餘隱約輪廓,夜間的濃霧往往會帶來驟降的氣溫,餘錦年被寒氣冷得一哆嗦,這才與季鴻往回走。
白袍僧給的這段紅繩格外的長,串完了銅錢還餘出好長一截來,餘錦年走在路上又不安生,他無聊扯著那紅線玩,過了一會兒也不知自己怎麽想的,突生起想將它係在季鴻手腕上的念頭,他這麽想了,自然也沒跟季鴻客氣,很快就這麽做了。
季鴻知道他在做什麽,卻沒阻止,笑笑地看著他的小動作,隻是對紅線另一頭栓的是銅錢而不是少年自己,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係好以後,餘錦年滿意地欣賞了幾眼,鮮紅的繩兒襯著玉白的肌膚,好看得不得了。他將籃子抬高了些,季鴻的手也隻能跟著抬高,他往前走,也牽著季鴻加快腳步,就好像用一根紅線就將季鴻拴住了一樣,一時還高興地笑起來。
他將此“拴住”的想法當做笑話講給季鴻聽,卻未察覺季鴻因此微微變了顏色,更不知季鴻悄無聲息地將手伸到他的籃子裏,摸索了片刻,兩人行至距離一碗麵館極近的一條窄細巷口時,餘錦年正|念叨著明日朝飯想吃什麽,便忽地感覺籃子一重,整個人也被這慣性曳得向旁邊倒去。
餘錦年被季鴻在肩頭一撥,跟陀螺似的暈天昏地的轉了個圈,就栽靠在了巷子口的灰磚牆上,而手中的籃子裏更是嘩啦啦一陣響動——季鴻這廝竟是不知什麽時候將紅繩另頭給解開了!
季鴻看他一臉吃驚,不由低聲發笑道:“驚什麽,不是你說要拴住我麽?這麽些錢,可拴不住季某。”
餘錦年眨巴著眼睛,逗他道:“那得多少錢才能拴住你?”
“嗯。”季鴻故作深沉地思索良久,便撈起餘錦年的手將紅繩在上頭纏了兩圈,打了個活結,由此兩人便是右手係左手,徹底地栓在一塊了,他這才摩挲著少年手背,道,“能拴住季某的,自然是無價之寶。”
夜深人靜了,外麵道路上偶爾有幾許燒祭寒衣之後匆匆回家的過路聲,季鴻聲音刻意壓低了些,顯得微微發啞。本是餘錦年要逗他的,卻是反過來自己被逗弄了,隻覺得心尖兒上仿佛是被蟄過一般,酥得了不得,他若是還聽不出季鴻話裏的那層意思,那他就是傻,隻不過無價之寶這種甜言蜜語又老套又俗氣……
餘錦年盯著麵前這張俊美得飄著仙氣兒的臉,又想了想這句無價之寶,頓時臉上燒起來,心道:“好像,好像也不是那麽俗氣……”
他情不自禁順著季鴻的坑就往下跳,直接就鑽進他這甜蜜套兒裏了,被季鴻揉搓了一會兒手指,覺得渾身上下都麻得要命,眼神也渾渾噩噩地黏在季鴻身上,有些高興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回他道:“嗯,你……你也是無價之寶的……”
季鴻心生愉悅,溫和繾綣地淺淺笑著,以修整圓潤的指甲在少年柔|軟而微微出汗的掌心輕撓,試圖誘他說出更加肉麻的話來:“誰的無價之寶?”
縱然一貫心大如餘錦年,此刻也感覺頗是局促,被撓了一下的手也害羞似的猛地龜縮了起來,他盼著季鴻能就此作罷,不要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誰想季大公子偏生不依不饒起來,不僅不肯放過他,還湊近了些,好整以暇地細細打量他。
他被看得抬不起眼來,才想破罐子破摔一回,嘴裏剛冒出了個“我——”
“喵——!”
一隻胖貓從牆頭上蹦下來,踩著季鴻的肩頭往餘錦年懷裏鑽去。
——竟是多日未見蹤影的小叮當回來了!
餘錦年高興地抱住貓兒,瞬間被分散了注意力,對小叮當好一番噓寒問暖,殊不知在他問小叮當想吃什麽的時候,旁邊有個好險被踩吐血男人卻以一種看盤中餐的凶惡眼光注視著小叮當,儼然是想將壞事的貓兒也下鍋煮了。
方才的話題總之是進行不下去了,季鴻神色陰冷地正要去拎小叮當的脖子,忽又聽及遠處飄渺傳來那白袍僧的法杖金環聲,聲聲相逼,忽遠忽近,叮叮鈴鈴,也不知是碰上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又像是驅趕著什麽,竟是有些急迫的意思。
季鴻心中瞬間有了種不妙的預感,隻他也說不上究竟為何不妙,也顧不上與少年打情罵俏了,攬住餘錦年便往一碗麵館走,這巷子距麵館也不過十數步之遙,不過片刻,他們便能安然回到麵館之中,隻待關門閉板,外麵便是有天大的妖魔鬼怪,也和他們無關了。
“究竟是怎麽了?”餘錦年問。
他話音剛落,自前方胡同裏倏忽奔出道人影來,手裏提著個藤箱,似乎與他們一樣也是出來夜祭寒衣的行人,隻不過對方肘間的藤箱一看便是富貴人家的東西,單是箱兒提手上鑲嵌的五彩斑斕的寶石便足有六七顆之多,箱麵上的金箔銀貼更是不勝枚舉,即便是在如此濃霧之中,也依稀反著光。
那人邊跑邊失魂般的嚎啕大叫,一直不停地將藤箱中的五彩紙往外亂扔,仿佛那紙上有什麽可怖的東西。可縱然他害怕極了那紙上之物,卻仍是貪顧著手裏價值不菲的藤箱,不肯直接連箱帶紙一起扔掉,於是就有了餘錦年所看到的滑稽場麵。
餘錦年無意衝撞他,可對方死活不肯看路,悶著頭瘋狂亂跑,硬生生往他們兩人這邊闖。餘錦年與季鴻自然不約而同地打算向兩旁分開躲閃,誰知剛分開了半步就被一股力道扯了回去,險些碰了頭,他們這才意識到,自己倆的手還被紅繩係在一起呢,能分到哪裏去?
那嚇失了魂兒的男人跑到他們跟前,似沒想到這二半夜街上還能有活人,又見他們如連體嬰般的搖搖晃晃地撕開一回,緊接著又黏起來,他兩眼猙獰地外凸瞪出,似乎是僵住了,還沒等餘錦年開口說話,他自個兒忽然嚇得尖叫一聲,兩眼一翻,栽了過去。
“……”餘錦年伸腳踢了踢嚇暈過去的男子,奇道,“莫非是見鬼了不成?我有這麽可怕?”
昏倒在地的是個男人,估摸著年紀也不小了,瘦瘦巴巴一條,整個臉上也沒什麽肉,兩頰深陷著,仿佛是薄薄一層皮肉包裹著骷髏,他如此形狀,愈襯得身上的錦衣就跟偷來的一般。
餘錦年彎著腰使勁看了幾眼,覺得這人好生麵熟,仿佛在哪裏見過,過了片刻他“嗬”地一驚歎,恍然大悟道:“這可不是楊施主麽!”
——今日在風波寺所見的那位宛如逃難饑民的闊老爺,那清虛大師父口中在側殿禮佛的“楊施主”,想來不正是眼前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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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施主昏倒在一碗麵館門前,也不知道會昏多久,餘錦年想當看不見也沒轍,否則明日開店下板,門口橫七豎八地挺著一具屍算怎麽回事,於是動員季鴻幫他把楊施主搬進店裏。
兩人一人一條胳膊地將人拽進來,扔在地板上,季鴻一副嫌棄的模樣,從袖中掏出一條白絹開始擦手。這楊施主瞧著挺枯瘦,沒想到還是有些分量的,餘錦年坐在凳上歇了歇,喊道:“楊施主,楊施主?”
清歡在後院留了個耳朵,此時聽見他們二人回來,把一直溫在爐上的水倒出兩盞來,學著餘錦年曾經做過的那樣各往裏泡了兩片薑,緊接著便迎到前堂,將熱乎乎的薑茶水端出來。見他們坐在前堂,年哥兒膝頭還趴著那隻又胖了一圈的貓咪,忙說道:“快暖和暖和,怎麽回來得這樣晚?季公子,你也喝。”
季鴻點頭謝過,先單手將少年身上的披風解了,連著籃子一同遞給清歡,這才把一杯熱薑茶塞到少年手裏。兩人此時雙手還被紅繩係著呢,卻也一人一隻手配合地默契萬分,清歡隻見年哥兒接了茶盞,小聲跟季公子說了句什麽,隨即季公子便笑著微微躬身,挨著年哥兒的手去喝他茶盞裏的水。
這一舉一動她看得好生羨慕,心中不禁也生起一種想找個妥帖的好男人嫁了的衝動,可見過了他們倆這樣溫柔體貼的人物,再有個別的次的,她竟都覺得看不上眼了。清歡自然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絕不可能有什麽好歸宿的,也不敢有什麽攀高枝兒的念頭,隻是覺得與其平平庸庸地嫁了人,還不如侍奉在他們二人跟前,好好地報答救命之恩。
更何況,到哪裏去找年哥兒這樣從不打罵人的好主子?
清歡心中早將自己定位為二位公子的侍女,如此想罷,更是篤定了心思要跟著他們,待回過神來,低頭一看地上躺著的人兒,又嚇一跳,詫異道:“這不是楊二爺嗎?怎麽的睡在這兒?”
“被我嚇昏過去了,大概過會兒便能醒了。”餘錦年鬱悶地說,又問清歡,“這人你認識?”
清歡啐了聲,很是瞧不上地道:“青柳街上誰不認識楊二爺,一日裏有大半時間是在青柳街上泡著的,反正不是在這個館子,就是在那個館子,與他那熱衷尋花問柳的父親一個德行!”她說著倒還奇了一下,納悶道,“上年介兒的見楊二爺,雖說沒多健壯,卻還挺結實的,怎麽轉臉沒見竟衰敗成這個樣兒?若不是還生著這張色|欲迷心的老麵孔,都要讓人認不出來了。”
餘錦年忽然想起什麽,對清歡道:“快、快,快去撿外頭那個金銀藤箱,看看裏頭還有沒有什麽古怪東西?”
清歡忙不迭跑出去,把那隻歪倒在地的藤箱拾了回來,交給他二人看。
餘錦年扒拉著箱子裏的東西,見隻有一把未來得及燒的夾棉絮五彩衣,兩支銀盞蠟燭,一支火折子,和七七八八的紙錢元寶,也沒見有什麽能將人嚇癱瘓的稀奇恐怖的玩意兒。他從中捏出個沒見過的紙器,大概是個圓盤底下黏著個小細竹條的模樣,圓盤上有的畫著五彩花輪,也有畫子魚臥蓮、四季花開等吉祥圖案的,圓盤兩側用細線各栓一顆小木珠。
清歡瞧了一眼,疑惑道:“這是紙撥浪鼓,一般家裏有早夭的小娃娃才燒這個。”
確實還挺像撥浪鼓的,餘錦年問:“楊二爺家裏新夭了小娃娃?”
清歡嗤笑道:“哪個不知,楊家最愁的就是無子嗣,也不知是不是上頭的楊老爺造了孽,這楊老爺納了七房姨娘,隻生了楊家四位爺兒。雖說大爺和四爺均死得早,可二爺三爺房中都是沒斷過人的,這些年又娶又休又買又納,搞得好大動靜,如今竟是連一個孫兒孫女都沒誕下,早已成了縣裏的笑話……別說是早夭的小娃娃了,連哪位夫人、姨娘肚子裏有過動靜,都未曾聽說過呢!”
“竟還有這種事。”餘錦年轉玩著手裏的紙撥浪鼓,若有所思。
一旁清歡拿起藤箱裏的五彩衣看了看,正說著“大戶人家特製的五彩衣就是不一樣,竟還有一股子香味”,季鴻眉間微皺,似乎因此而有了些啟發,他命清歡道:“拿燭火來。”
“季公子,給。”清歡快手快腳地取來一隻燭台。
季鴻拿起張五彩紙,在火苗上撩過幾遍,餘錦年一聽就知有好戲看,便迫不及待地半跪在凳子上等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季鴻手裏那張紙片兒,他越湊越近,直被季鴻一個溫柔的暴栗彈了腦袋,這才乖乖地離火苗遠一點。
那紙上被烤得微微皺縮,竟然顯出些圖畫來,清歡起先也興致勃勃地跟著看,直到那圖畫顯得差不多,她看清了畫的是什麽,頓時驚跳起來,捂著眼叫道:“快扔了,快扔了!這紙上被惡鬼僮下了咒!”
季鴻抖了抖紙,一張孩兒臉漸漸浮現出來,隻不過也不是一般的孩兒,乃是光禿禿未生毛發的嬰兒臉,額大麵寬,兩輪杏仁形狀的大黑瞳烏漆漆的,塗得一點眼白都沒有,嘴角還以一種詭異的角度上揚著,形態誇張,的確有種惡鬼的味道。
他將紙張朝餘錦年遞去,誰知對方不僅沒有絲毫緊張,反而饒有興趣道:“原來是被這東西嚇著了,想來是蹲在路邊燒祭的時候,火氣舔了紙張,將這圖顯出來了。嗯,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嘛。”
見清歡實在是害怕,季鴻隨手便將繪有鬼兒麵的五彩紙燒了,他本以為少年會因此害怕而鑽進自己懷裏來的,一時間還有些失望,清聲道:“不必怕,密寫術罷了。”
餘錦年也老神在在的點頭,大有“這樣的雕蟲小技我會一百種”的胸有成竹之感。
兩人你一張我一張地又烤了幾張五彩紙,差不多上頭都畫有類似的鬼兒麵,隻是有的是一隻小鬼,有的則是兩隻小鬼,各個扒著紙朝他們陰慘兮兮地發笑。清歡雖已聽季大公子簡單講過一遍“密寫術”,大概知道這是一種用蘸藥水寫字,幹後字跡隱匿無蹤,及用火烤水浸便又能顯現出來的技巧,但是心理上仍然接受不來那一隻隻陰詭非常的鬼僮,索性也不看了,心裏讚歎著兩位公子真是膽大,轉而去瞧昏在地上的楊二爺。
餘錦年邊烤邊拿小指頭搔了搔季鴻的手背,小聲道:“餓不餓,與你做碗夜宵?”
“並不甚餓,入夜了,多食無益。”季鴻清冷道。
“那我給你燉些湯水,明早起來喝。”餘錦年又在桌下拿腳碰了碰季鴻的小腿,“你先解開這個繩兒,總拴著還挺難受的。”見季鴻不肯,他愈發地踩梯上架,拿自己的小手指頭勾住季鴻的小手指頭,還喜滋滋地抱怨道,“你手怎麽這麽涼,我給你暖暖。”
季鴻也不拒絕,兩人的手指頭就在桌底下勾纏起來了。餘錦年又想起方才在巷子裏,兩人曖曖|昧昧說的什麽“無價之寶”那番話,臉上不禁露出些收不住的笑容來,他一雙腳丫在桌板下頭樂得晃來晃去,還屢屢踢到了旁邊的男人,季鴻深深望了他一眼,輕聲說:“老實點。”
餘錦年笑眯眯地看著他,伸腳蹭蹭季鴻的腳踝,悄聲道:“你過來些,跟你說句悄悄話。”
季鴻見他神秘兮兮的,還當真以為是什麽正經話,便稍稍湊了過去,餘錦年看他這樣乖,原本想戲弄他一下的,卻臨時改了主意,忽地揚起頭來,吧唧一口啃在季鴻嘴上,他幹不來把舌頭伸人嘴裏這種事,故而隻是嘴唇貼著嘴唇,貼住了就不敢動,還跟老鼠似的啃完了就撤。
此時若要問他是個什麽感覺,他大抵會說:跟親在一塊熱豆腐上了差不離罷,就軟軟的,還溫溫的。
季鴻反倒是怔住了,不過一瞬他就反應過來,伸手將這隻羞怯逃跑的小老鼠給揪了回來,眸中積蓄起一腔濃濃笑意,不懷好意地輕聲與他說話:“餘先生方才說了什麽,季某沒聽清,再說一次。”
“我什麽也沒說。”餘錦年用餘光瞥了眼背對著他們的清歡,調|戲這種事兒偷偷摸摸的幹成了也就罷,若是被人家看到自己調|戲不成反被戲,那可是丟臉丟大了。季鴻伸手在餘錦年頸後一捏,迫使他看向自己,故作困惑道:“那季某重複一次,餘先生聽聽是不是這句話?”
說著立刻糾|纏上來,雙唇輾轉廝磨了好一陣,一會兒是輕吮一會兒是慢舔,簡直花樣繁多,餘錦年方才那一口跟他這技藝比起來,真就算不上是個吻了,就跟啃了他一口也沒啥兩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壓根端不上台麵!不過這種私密事兒,本來也端不上台麵就是了……
餘錦年就覺得這個還真挺舒服,酥得骨頭跟被醋泡過似的,反正比自己搞的那一口舒服多了,而且還有些上癮的意思。他被親的暈暈乎乎,忍不住想哼唧兩下,可還沒發出什麽奇怪的動靜,季鴻便欺負得點到為止,捂住了他的嘴:“小聲點。”
他忽地回過神,羞得哐嘰一頭麵朝下拍在桌子上,說什麽也不要抬起來了。
季鴻推推他,笑了笑問:“聽清了沒有,是不是這句話?”
餘錦年覺得耳朵裏冒煙,生怕剛才那幕被清歡看見,遂悶著頭不敢抬起來,氣道:“不是這句,你添油加醋了!”
季鴻心裏發甜,臉上卻一本正經,仿佛真的在指導他如何寫文作詩一般:“季某不過是替餘先生潤色了一番,下次餘先生再用這句話,便有經驗了。”
餘錦年心道,呸,人怎麽越美越不要臉!
這時清歡回頭看了看他二人,她壓根沒看見兩人搞的小動作,還暗暗感慨二位公子真是好學識,如此深夜還在考校學問,心中敬佩不由因此又多了幾分。她正傾慕地望著這二人,地上楊二爺突然踢了下腳,她頓時激靈道:“年哥兒,二爺醒了!”
楊財幽幽轉醒,一睜開眼便看見高高在上俯視他的季鴻,他腦子沒清醒,還以為自己又是在什麽青樓楚館裏,不由色心大起,他方要起來一親美人香澤,便覺後腦一陣鈍痛,仿佛是喝了三斤酒般,想浪也浪不起來了,哎喲痛呼一聲道:“美人,快快,先扶爺起來……”
餘錦年繞著他轉了一圈,見他一雙細眼色眯眯地盯著季鴻看個不停,便氣得抬腳朝他手上跺了一下,楊財登時嗷得大叫一聲,一個僵屍挺坐了起來,捂著手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
“楊二爺,您醒啦?”餘錦年笑眯眯問候道。
被他這麽一踩,楊財好歹是醒透了,愣了會兒神終於想起之前燒寒衣竟燒出一張張鬼兒麵的事情來,他正嚇得魂不守舍,突然之間,便從霧中走來一個白袍僧,隻見那僧人手一揮,他周圍便簌簌燃起一圈熒熒鬼火。
白袍僧道他陽德有虧,府上有幽靈作祟,需盡早除之……諸如此類,嚇得他話都沒聽完扭頭就逃,後來也不清楚究竟跑到了哪兒,似乎、似乎還真的看見了一對連體鬼影,最後也不知怎麽的,就暈了過去。
想及此,楊財忍不住跳起來,一驚一乍地叫道:“有鬼!有鬼!”
餘錦年拎著一張五彩紙:“您說這個?”
“啊!啊!”楊財見了鬼兒麵,大叫兩聲,又一頭栽過去了。
他們都見過膽小的,卻沒見過這樣膽小如鼠的,這楊財躺地上怎麽也不醒過來,最後身子一翻,還打起鼾來——這可真是一點也不見外,竟是昏著昏著就睡過去了!幾人無語至極,見他死活也叫不醒,睡得似死豬一般,清歡隨便給他扔了條毯子蓋,索性眾人便各回各房,去睡覺了。
因為這一樁接一樁的意外,餘錦年洗漱罷回到房間時,都已經是半夜三更,季鴻正將那段紅繩耐心地卷起來,放在一個小小的錦袋裏,見餘錦年回來了,告訴他道:“這是金剛繩,即便不帶,也不要隨意亂丟,是能護佑平安的東西。”
兩人說著說著便先後坐到了床邊,季鴻與他梳理起頭發,少年仍是在長身體的年紀,長得最顯著的便是這一頭烏發。因著不再漂泊流離,餘錦年的發色也漸漸由褐轉黑,原本還微微有些毛躁的地方如今也已變得順滑,披在肩頭也頗有些小公子的俊俏瀟灑之意。
餘錦年摸著小錦帶裏的紅繩,疑惑道:“那白袍僧究竟是什麽意思?”
季鴻對那白袍僧雖沒什麽好感,但此時卻不得不承認:“他賜你金剛結繩,應當是希望你平安。”
餘錦年頭疼萬分,實在是不願意多想,他將紅繩錦袋放好,就朝床上撲來,道:“隨便罷,今日淨是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好啦,阿鴻,我們快睡覺罷!”
季鴻措手不及地被他撲倒在床,黏黏糊糊地一塊鑽被子裏去了,餘錦年原本是麵朝季鴻睡的,可男人的呼吸聲太近了,他聽得心尖兒亂跳,便骨碌碌翻個身,拿被子遮住了臉,心想這是怎麽了,在一塊兒睡了這麽長時間也沒覺得怎麽樣,怎麽突然之間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他滿腔心緒地往床邊擠了擠,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一隻手還伸出了被窩,搭在床沿外頭。
“要掉下去了。”季鴻見他睡熟,仔細端詳了一陣少年在香甜酣夢之中的可愛睡顏,這才將他摟回來重新掖在懷裏,從背後抱著,一邊回味著今晚那個“稍加潤色”的吻,也心情大好地閉上了眼睛。
餘錦年睡著了就是軟綿綿的一團,天氣一冷,他縱然是火爐體質,也習慣於把自己蜷起來睡,或許是因為季鴻的懷裏太舒服了,他躬起的脊背稍稍地舒展開,兩人就這樣前胸貼後背地相擁一夜。
……
因昨日熬了半夜,今早餘錦年起來時哈欠連天,他見季鴻睡得恬靜,便沒有叫醒他,自己躡手躡腳地穿衣套襪,硬打起精神,跑到廚間去生灶做飯。因昨夜下了一場濃霧,今兒個的天氣果不其然地變寒了,且陰濕濕的讓人不太舒服,擱置在院中的籮筐木桶上都積了薄薄一層水氣,他拿起來抖了抖,便下個桶子到井裏打水。
外麵街道上已有了吆喝聲,餘錦年耳朵尖,聽到有人叫賣雁頭米,忙不迭叫清歡去稱兩斤回來,他這邊便先將粳米與白糯米磨粉,又拿出了之前套了羅老先生的近乎買來的一罐參須粉,以及白術、茯苓各半分,均為末。
沒多久,清歡就將雁頭米稱了回來,餘錦年抓住一把來叮囑她同樣磨細,自己則用甘草、薄荷、茴香和少許沙糖下鍋煮水,湯滾二沸,便放涼待用,這時清歡的雁頭米粉也磨好了。眼下雁頭米正當季,粒粒飽|滿圓潤,衣皮淡紅,色澤白嫩,其味甘味澀,淡滲甘香,尤益於補脾固腎,有水中人參的美稱。
他將以上藥末與磨好的雁頭米粉、粳米和糯米粉混合在一起,再以方才煮好的甘薄茴香糖水調和均勻,沸一湯,便上屜去蒸。這糕得須看著些火,火不足則口感夾生,火氣過久又恐有糊底的壞處,這糕中俱是好藥,又如何能夠暴殄天物。
而餘錦年用這幾樣做出來的,是種名為五香糕的點心,這糕裏化用了四君子方,即人參、白術、茯苓、甘草,其中君以人參甘溫益氣,臣以白術健脾燥濕,而又以茯苓甘草為佐使,乃是流芳百世的補益劑。自然這五香糕中也有同樣健脾益氣的作用。
餘錦年守著糕點的同時,又另做了道黃金蛋。
黃金蛋聽著華貴,實則於材料上實在是沒什麽講頭,雞蛋、鴨蛋、鵝蛋等任何一種蛋都可做得,因它實際上就是一枚水煮蛋而已,隻是做法上有些奇特的花樣,令餘錦年每每都要納悶一番,第一個做出黃金蛋的人究竟是有多無聊?
這蛋無聊就在,你得先用一塊布將要煮的蛋嚴嚴實實地卷起來,兩頭紮緊以防它掉出來,然後便是朝一個方向用力地甩,瘋狂地甩,隨心所欲地甩。話是這麽說的,可這蛋也不是顆顆都能夠甩成功,大概還是有些運氣的成分在裏頭的罷。
這樣甩成功的蛋還是很有意思的,其有趣的地方就在於,其蛋殼不碎,而殼裏的黃白卻已搖晃均勻了,然後放到水裏煮上一段,再剝開殼兒,就是完完整整一顆璀璨金黃的蛋,顧取其名為“黃金蛋”,其口感也是有些不一樣,比之蛋白更加沙綿,而比之蛋黃又更有彈勁。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吃它一個意趣而已。吃時切瓣切片均可,也可用齏醬並芝麻炒蘸碟供食,若是再擺個花盤,綴上綠葉玉菊,還真有一絲雍容富貴之氣在裏頭。
餘錦年這邊正千辛萬苦地搖著蛋,清歡自前頭店裏急匆匆地跑了來,撩開廚下的門簾,氣得跺腳道:“年哥兒,那楊二爺可真不是個東西,我們收容他睡一晚,他不領情也就罷了!我方才好心給他端了杯熱茶,他卻徑直給摔破,還竟個那樣編排我們麵館!真真兒是良心叫狗給叼了去了!”
“清歡莫氣,你慢慢說,是怎麽回事?”
清歡正待要張口,季鴻自房內走了出來,遠遠便聽見她在吵嚷。
見季鴻要去掬院中木桶裏的井水洗漱,餘錦年忙火急火燎地攔住他,道:“大清早的,怎的能用冷水?”說著就去兌了一盆溫水回來,又給他拿好手巾,這才轉頭去問清歡:“你繼續說。”
清歡剛在外頭吃了一口悶氣,回到院裏又被他們家兩個公子塞一口狗糧,頓時鬱悶得更厲害了,遂愈加將這氣往外麵那楊二爺頭上撒,連珠炮彈似的告狀道:“這楊二爺剛醒,便說自己頭昏口惡,站不起身。現下正在前頭大罵,說是我們這兒不幹淨,給他身上招了髒東西!”(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