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鵝酥捲
字數:14014 加入書籤
第五十四章 鵝酥捲
四爺的吩咐?他們四爺不是早就“死了”麽, 莫非一心公開自己的身份了?
餘錦年托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便準備出去見見楊府的人, 同時吩咐清歡道:“你先進來罷,拿盆子出去接點熱水來。”
清歡在門外應了聲,便推門而入。
季鴻睜開眼睛,被愜意浸泡的眼眸中隱約流出些不耐,他翻了個身,見餘錦年一副傻傻的模樣, 便伸手一勾——半扇床幃應聲落下,遮得床榻間一半昏沉一半亮堂,分隔處明晃晃的。他又一抬手,勾住少年的脖子, 至了近處便自己湊上去, 兩人與半空中相接。
倒也沒有多黏膩,因著季鴻腰還不大好, 挺不住太長時間,隻能算得上是蜻蜓點水, 淺得令餘錦年沒什麽實感, 直過了好片刻才體味過來。
清歡登時扭過了頭去, 臉上紅了一片。
進來時那半扇床幃正好落下, 她見著了一隻玉白的手從床幃後頭伸出來, 攬著年哥兒將他拽下去了, 隻留下年哥兒一雙腳趾微微蜷縮著, 其餘的什麽也沒看見。隻不過她雖然什麽也沒看著, 不知道年哥兒在裏頭到底做了些什麽,卻又覺得好像什麽都看著了一樣,羞臊得要命。
清歡到底是個沒經事的小妓,隻粗粗瞥見過恩客與紅妓們被翻紅浪,但那樣粗獷的場景見多了幾回,理應對這樣的事兒沒什麽反應才對,她卻也不知怎了,就覺得季公子從簾子後頭挑出來一隻手的畫麵格外的臊人,便不由臉上更紅了一層。
簾子後頭的兩人卻並不知羞,季鴻慢慢鬆開了餘錦年,先是手掌離開,手指沿著少年脖頸劃了一下,揉了揉他的耳廓,輕聲道:“去罷。”
餘錦年抿著嘴角,將迎枕堆在他身後,讓他能舒舒服服倚著,才撩開床簾去穿鞋。
季鴻在床幃裏又說一聲:“快些回來。”
“嗯。”餘錦年爽快地應了聲,便跳下床走了。
清歡也悶著頭過去,徑直拿走了他們床旁的銅盆去接水,也沒敢抬眼往簾子裏頭瞧。
*
餘錦年來到前堂,聽見一眾食客嘰嘰喳喳地碎嘴,那楊府管家帶著三兩個小廝候在麵館外,麵上焦躁不安,正在原地踱步。他身後的一名小廝手裏提著個精致的木籠,比鳥籠大好幾圈,一隻胖狸貓蜷在裏頭睡覺,將身周厚厚的軟綿墊兒都壓出個凹陷來。
楊府管家見出來的隻是餘錦年一人,酈國公府的大煞星並未跟出來,忙鬆了口氣迎上去,道:“餘老板,餘先生!”
餘錦年明知故問道:“管家吃麵?”
“不不不,”管家連連擺手,幹巴巴道,“我們來造訪先生,合該先遞上名帖,不過前日我們府上……您也知道,嗬,嗬……實不相瞞,今日委實是有事相求……”
餘錦年奇怪:“我不過一個廚子,哪裏幫得上貴府。”
管家臉上露出窘迫來,兩手交握著,道:“先生過謙、過謙了。”
餘錦年知道一跟楊府的人寒暄起來,是沒個三五句能打住的,便不再說,隻盯著管家等他的下文。
管家清清喉,卻沒人應和他,他氣得回頭踹了一腳,那小廝才回過神來,將一隻兩手才能托住的黑漆木螺鈿嵌雙耳百寶匣獻上來,奇怪的是,木匣雖未上鎖,卻封貼了一張黃符紙,上麵用朱砂狂草著一串鬼畫符。
見了這百寶匣,他第一個想及的就是“一心”。
果不其然,管家抹著冷汗道:“這匣乃是四爺的,昨夜四爺突然開口說話,繞著木匣叫了一夜的‘餘’,想來四爺是要把這木匣送給您……這不就、就,今兒個給您送來了麽?”
說著籠子裏的花貓伸伸懶腰,嗷嗚地叫了一聲,這在餘錦年耳朵裏聽著就是個貓叫聲,誰知管家哈腰弓背地朝它道:“是是是,是那天給做素齋的餘老板。”
餘錦年:“……”
所以說,這人要是迷信起來,可真是了不得,一隻胖成了圓盤臉的花狸貓竟然被他們當做了小四爺。
一心那一手蠱惑人的功夫也真是了得。
管家命小廝拿出隨身攜帶的魚幹,伸到籠子裏去喂貓,將貓四爺捋毛順嘴地伺候好了,才起身叫來另一個小廝,又拿出一個稍小的匣子,很是不好意思地對餘錦年道:“那日府上大亂,未能招待好二位,實在是過意不去。今日一來是給餘老板送這匣子,二來是給餘老板二位賠禮道歉的,這三來……”
“管家你講便是。”餘錦年說。
他頓了頓,先朝狸貓拱拱手施禮,繼續繃著個僵硬的笑容說道:“我們向四爺保證過了,今後三年全府上下皆禮佛茹素,向蘭姨娘賠罪。那上師也說,餘老板您的素齋最是有清心靜氣的功效,故而想請您這幾日各做一頓素齋——不用您親去府上,每日午時前我們派小廝來取便是。”
“還、還有件事,李夫人連用了兩副您的藥,果真止住了疼,所以還請您能繼續為夫人診治——哎這是預定您素齋的銀錢,還有我們夫人的診金……”
餘錦年順嘴問了一句:“諸位老爺可大好?”
“……唉。”管家懊悔地捶胸,委實傷感地說不下去,也不好在大庭廣眾之下提及家醜,隻得連連歎息了幾聲——想他為楊家兢兢業業操勞了大半輩子,到最後自己無妻無子也就罷了,本還指望楊府人能念及他沒有辛勞也有苦勞,能善待他至百年,卻沒想到楊家竟然落得這樣一副場麵。
二爺做出那樣的事,早被傳遍了滿府,於裏於外看來都是不能頂事了;三爺卻也是個隻會鑽計蠅頭小利的,於生意上開不得竅,如今三夫人又含憤觸牆去了,三爺更是日日在房中借酒猛澆愁怨;老爺則愈加糊塗,隻會念叨蘭娘和小四爺;就連府上未簽賣身契的婢子小廝也都紛紛請辭而去。
——這偌大個楊府,難不成還要靠他一個外人來維持不成?可縱然他能頂個一時半刻,卻也頂不住一輩子啊,待他兩腿一蹬,這楊家,還不得頃刻間轟然垮散?
餘錦年看他有苦難言,也就心下有數不再戳人痛處,而是伸手接過他們給的小匣,打開看了一眼——裏頭數根金銀條,鋪在小半箱渾圓飽|滿的珍珠上,這可真是下了血本。
李夫人的病雖說奇怪,且沒有什麽徹底根絕的好辦法,但是緩解症狀卻還是不難的,隻要在飲食日常中稍加留意,日後再不複發也不是沒可能。況且楊家出手這樣闊綽,有了這些錢,莫說是維持生計,就是將店麵擴一倍都不成問題,還能給麵館裏眾人買幾件越冬的厚袍子。
餘錦年已進入了見錢眼開的無我境界,連給季鴻買什麽樣的棉袍都想好了。
楊家經一心蠱惑嘲弄這一遭,沒得沒、癡得癡、亂得亂,是大樹傾倒猢猻散,不論楊府管家是出於迷信還是其他,能如此畢恭畢敬地上門求齋求藥,想來是不會再拿他們開刃了。
他想了想,便收下了小匣子,應下這差事,左右忙裏偷閑做幾道素齋的功夫還是有的。
管家見事已成,也不再多留丟人現眼,忙告辭回府去了。
餘錦年捧著一大一小兩個匣子,往後院走,他與楊家人在門前講話,也未曾刻意避開什麽人,因此堂中人都聽了個大概,此時俱是拿或驚、或怪、或若有所思的眼神觀望他,待他穿過隔簾,食客便即刻低下臉交頭接耳起來。
這廂餘錦年剛鑽過隔簾,就見季鴻不知何時起來了,正倚靠在隔簾旁的院牆上,身上披著件輕飄飄的青色外衫,看起來單薄得很,他又沒有多餘的手,隻好口頭譴責他道:“怎的穿這樣少就出來了?”
“你遲遲不回,放心不下。”季鴻要幫他去搬一個匣子,被餘錦年一個側身躲過,生怕再累著了他剛剛好轉的老腰子,季鴻也很有自知之明地不與他爭搶,而是回眸看了眼前堂,輕嗤一笑道,“這謝醫禮倒確實別出心裁。”
“什麽意思?”餘錦年納悶,他低頭看看自己懷裏的珠寶匣子,“這不還是金銀珠寶麽,他們楊家一貫的風格。”
季鴻捏了捏少年的鼻尖,搖頭無奈道:“小傻子。”
楊家人被一心玩弄在掌心,這樣大張旗鼓地跑來求醫求藥,食館中最是人多嘴雜的地方,出不了兩日,滿縣城便要傳開了,也許傳得五花八門,但跑不了要提及餘錦年醫術如何厲害,治好了楊家夫人多年未愈的沉屙。
醫者名號正是這樣,你治一百個默默無聞的小卒,也不及治上一個高門大戶的夫人公子,所以那鄒恒不就是削尖了腦袋往有錢人家裏鑽,才賺來個名不符其實的神醫名頭。
餘錦年盯著季鴻瞧了一回,還是沒想明白,便緊踩著男人的影子,小尾巴似的追著他問:“你快說,快說,別賣關子!”
兩人一前一後地追進了房內,餘錦年將兩個匣子擺開,小的那個他見過了,也就不再感興趣,直接推給季鴻去看,自己則撕掉了螺鈿嵌百寶匣上的封箱符紙。
季鴻拿過那符紙,頓時拈酸:“一心給你的?”
餘錦年奇道:“誒,我還沒說,你怎麽就知道了?”
季鴻微微抖一抖那黃紙:“這紙上寫著。”
“寫了什麽?那上頭鬼畫符似的,我怎麽看得懂!”餘錦年擠過去要看,季鴻卻抬高手不叫他看,兩人推來擠去好一陣子,餘錦年氣急敗壞地身子一沉,腿張開直接誇坐在季鴻大|腿上,捏著他臉道,“給不給我看?”
男人的臉被他向兩旁捏扯出一個笑容,頗是喜感,餘錦年自己沒繃住,嘻嘻哈哈笑開了。季鴻將手中黃符紙拍在少年嘴上,因對方嘴唇濕潤,符紙一下就黏住了,他輕輕托著少年的臀股,怕是自己瘦了硌了令少年坐得難受,又似笑非笑、似氣非氣地說:“自己看罷。”
餘錦年嘴上沾著紙,瞪著眼睛看季鴻。
像是個被人定住的小妖怪,季鴻心想。
小妖怪等不到季鴻親手將紙給他撕下來,嘴上的濕意就被紙吸幹了,那紙輕飄飄地掉下來,被餘錦年一把接住,翻過來調過去地看。
看不懂,心裏急得要命,隻得好聲好氣地去巴結季鴻:“快告訴我。”
季鴻被他磨得沒法,指與他看道:“這並非符籙,不過是四個異體草字,前越朝時用得較為廣泛,大夏立國時已將此體廢棄,如今也隻有西北邊關處還有一州府尚且在用此舊字。況且這四字又被那和尚用畫符籙的方法篡改了一下,其實寫得是‘一心謹奉’而已。”
“倒像是他的作為,就擅長這些裝神弄鬼的事。”餘錦年咋舌,他從季鴻身上跳下來,獻寶似的抱來那螺鈿匣放在季鴻腿上,急切道,“快打開看看,金銀歸我,珠寶歸你!”
匣子有些沉,看來裝了不少東西,季鴻失笑:“為何珠寶歸我?”
“我是個整天不是廚房就是藥坊的粗人,帶珠寶不倫不類的,有什麽好看?”餘錦年忽地高興道,“一心手裏的都是好東西呢,我上次見的那個梅花琉璃簪,波光粼粼的,還嵌著小米粒似的珍珠……總之,這些東西你帶著肯定好看的,都給你!”
他推了推匣子,催促著快些打開,季鴻笑著搖搖頭,將螺鈿匣的銅鎖扣向兩邊一撥——兩扇匣門向外打開來,又露出裏麵大小不一的各色抽屜,俱都嵌著彩色的螺鈿,各抽屜上釘著單蝠銜環的小銅把手,整隻匣麵的黑漆油光水亮,僅這做工,便是拿到酈國公府去也是能入眼的,不至於被嘲笑為寒酸破落。
餘錦年看得“哇”一聲驚歎,趕緊指揮著季鴻將這些小抽屜打開。
季鴻將裏麵的東西一一取出,陳列在桌上,各是:一隻白釉牡丹瓷花脈枕,一隻八卦銅虎撐,一套玉質小藥缽與小藥錘,一把白銅刻花吹藥鼓,兩把杓麵如指腹大的銀質小藥匕,一把纏金小剪、扁頭銀鉗以及一把柳葉形的破皮刀,木把銀尖七星針,兩片玳瑁痧板,還有零散幾個小巧的黑釉麵瓷藥罐,並五六個玲瓏白瓷藥瓶。
僅這些東西,就琳琅滿目地擺了一桌。
許是送來前有人將這些器具仔細地擦拭過,又或者一心從未使用過它們,因此每隻器具都是光鑒幹淨的,金銀製物更是煦著微光。
而最重要的,卻是從最下頭的抽屜裏取出來的一隻紅綢布包。
——裏麵裹著的赫然是少年心心念念的那套金針。
季鴻見了這套東西,一麵是替少年高興,一麵又在心裏吃味,覺得一心這和尚真是詭計多端,他還不若送些珠寶來,少年不愛金銀珠寶之物,轉眼就能忘了,隻如今到手這樣一套好醫具,怕是這輩子都不可能忘掉“一心”這二字了。
餘錦年激動得連“哇”三聲,趴在桌邊看得眼都花了,看了看這個又舍不得那個,還拿起藥鈴虎撐“錚錚”地搖了搖,響聲震得滿屋回蕩,他便在旁邊跟著聲響兒笑。
看了好半天,餘錦年忽然安靜下來,摩挲著藥具道:“阿鴻,這樣好的東西,肯定好貴的罷……我是不是不應該收呀?要不,我還是給他還回去?”
他嘴裏說著要“還回去”的話,眼神裏的喜歡卻都快溢出來了,仿佛下一刻就恨不能將這些東西都揣在懷裏,誰也不給看。
季鴻發悶地拉動著抽屜,倏忽不知按動了什麽隱扣兒,竟擺弄出一間隔層來,裏麵還有東西,似乎是兩個用紙包起來的小藥罐,以及一封信。
餘錦年好奇地擠過去,蹲在季鴻邊兒上,兩手搭在他腿上跟著瞧,一個勁兒問:“是甚,是甚?”
季鴻將一個聞著是苦澀藥味的紙包遞給他,自己則拿出當中一封信,令季鴻詫異的是,這信竟不是寫給餘錦年的,而是寫給自己看的,信封落著“季公子謹啟”的字樣,也是用異體字書就。
餘錦年正辨認藥罐裏的東西,其中一個裝著一粒粒的黑色小藥丸,淡淡清香之中透著澀澀苦味,應該就是一心精製的阿芙蓉膏。另一個則更好認了,乃是一把用紙包好的阿芙蓉籽,以及一些鉸碎了的阿芙蓉殼。
阿芙蓉此藥,既是一味神藥,卻也是味能置人於萬劫不複的毒|藥,其在止痢、鎮咳、定痛、鎮靜甚至是麻醉上皆有奇功,非常藥所能比;而其中的毒素卻也不容忽視,尤其是煉製成膏後,更是易致成癮,甚至休克致死。
而夏朝此時,阿芙蓉還未引進,藥坊中尚未有此藥。一心曾遊學番國,陰差陽錯將此藥帶回,也算是開了醫藥史上的先河,而如今,這藥種又落到自己手裏,倒也算是因緣巧合了。
餘錦年看著這兩罐了不得的小東西,心中不由感慨萬千。
他感歎完此事,恍然發現季鴻在讀信,悄悄瞥了一眼,見上頭又是一堆鬼畫符,隻好老老實實地斂起衣服,拽來蒲團坐在地上,乖乖等季鴻看完跟他講。
可要是季鴻不願意跟他講……他也沒什麽辦法。
季鴻將放下信箋,便瞧見少年抱著雙膝坐在身旁,小狗似的可憐巴巴望著自己,似乎是在說“發發善心,裏麵都講了什麽東西”?他伸手撩撩少年的下巴,將他拉上來坐在一旁的凳上,道:“一心說,這些東西並非是他行騙術賺來的,用的俱是幹幹淨淨的錢,道你不要心存芥蒂,隨意用之即可,也算是替他積累一些福報了。”
一頓,他又說:“還道明年寒衣節,莫忘了給蘭娘燒些五彩衣。”
“哦,不會忘的!”餘錦年用力點點頭,反過來問道,“那我要不要給他回封謝禮信啊?這些東西這麽貴重,怎麽好一聲不吭地收下?還是直接上風波寺裏去謝謝他……”
“不必,一心已雲遊修禪去了,不若有緣再會時再當麵感謝罷。隻是四海之大,或許此生……再難相見了。”季鴻嗓音發沉,他靠過去貼著少年的嘴角吻了一下,道,“好了,去罷,我有些餓了。”
聽見季鴻餓了,餘錦年再不舍也將手裏小藥瓶放下了,問道:“嗯……想吃什麽?”
季鴻道:“弄些熱湯湯水水罷,方才你與楊家人說話時,清歡也說二娘這兩日不大好,想吃些湯。”
“好的。”餘錦年想了想,便起身往廚房去了。
待他一走,季鴻便起來點上燭燈,看著一心的信一點點地燃盡了。他隻撿了其中一部分說給了少年聽,更多的,仿佛是一心傾訴的話,俱都沉在了季鴻的肚子裏—— 一是一心特意在信中注明不要說與餘錦年,二是季鴻自己心裏也盛著滿當當的私欲,不願說給餘錦年聽。
如果這世上真有什麽人是天生合該從醫的,那定然是少年這般生著一副軟爛心腸的人,他見不得人苦痛,更刻意回避旁人的惡意,也許他是真的不知道,也許他隻是假裝看不到,隻是餘錦年這樣的性子,注定了在他麵前,“醫”之一字勝過萬千。
倘若他知道那個寡言少語、一身陰鷙的小和尚,突然間冒出這樣多的牢騷話來,絮絮叨叨寫了滿滿一篇,從番國寫到夏朝,從十三四歲寫到今天,縱然遲鈍如餘錦年,也定是會察覺出什麽來。
一心說,他將澄澈此心,放空此身,僅攜至純至淨的魂魄去雲遊四海。
他說,人身難得壽無常,無欺業果輪回苦;卻又說,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頗有些放下一切的意思。
佛所說放下一切,是放下貪嗔癡、放下對紅塵紛擾的執念,而一心的執念隻有那一樣,他完成了,結束了,執念已斷,他還能放下什麽。
若還要放下,就隻能放下這具拖累了他好些年的肉身了。
有人救得過來,便有人救不過來,這是世間常理,季鴻也對此深有體會,他燒了信,默默將桌上的藥具整整齊齊地碼回匣子裏,然後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茶湯泛黃發涼,端至嘴邊時他仿佛聞到了一股隱隱的桂香,打開茶壺一看,裏頭果不其然飄著一小撮幹桂花,不知是少年何時放進去的。
飲了一口,苦中翻甜,便不由想起那日桂花樹下,那個雙袖盈香跑過來的少年,也許正是風起桂飄的那一刹那,又也許是少年斟了桂花茶強留他的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有一股清新的風,摜進了自己沉甸甸的軀殼裏——這個他曾經也準備徹底拋卻的軀殼,在那一刻仿佛輕盈起來了。
他本想到二哥在雪洞中曾極力讚美過的極南之地,見見滄海之邊、桑田之角是不是像二哥說的那樣遼闊、那樣四季如春,看看那是否真的是個永不知寒冷的桃源之地——可他哪裏不知道,二哥那時那樣說,隻是想給他一些憧憬,一些回家的希冀,二哥以為以他的身份,永遠都不會去到那麽遠而荒涼的地方。
於是他同樣留下了一張紙條便出發了,像一心一樣幹淨利落,沒有分毫留念。
從北到南,從春到秋,他走了數個月,幾度昏睡在馬車裏,被車夫拉偏了既定的方向,又幾度將身上錢財舍給沿路的流民,無牽無掛,也不知自己究竟行了多少裏日月。
結果陰差陽錯,他迷路到了信安縣,遇到了偷摘桂花的餘錦年——那樣香的桂花,自二哥走了以後再也沒聞見過了。這是他偏離南下方向最遠的一次,卻也是距離他自己心意最近的一次。
若是一心當真對餘錦年有什麽念頭,寫信來挑釁,要與他爭搶,那倒也罷,一心的信裏字字句句流露著一派安然釋懷,甚至還能開些無傷大雅的頑笑話。
這和尚顯然是浸淫佛理太深,除卻那份執念以外他什麽都看得開。餘錦年對一心而言,也許正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是欣賞、是向往,是萬裏無雲時突然照見的一道虹光,美則美矣,可供他品味、可供他讚揚,可供他向無數人稱頌,卻獨獨生不出追逐的念頭。
他知道虹光早晚會逝去,所以選擇繼續向前行走,仿若無事發生,正像個冰冷而虔誠的佛子一般。
季鴻鋪開一張小紙,寫了幾句回信的話,大致是說餘錦年收到禮物很是高興,要謝謝你……之類,便疊好了,出門找了個腳夫,請他快腳往風波寺上去一趟,交給寺中的一心小師父。
然後轉身回到後院,遠遠就瞧見少年在廚間忙碌的身影。
季鴻望著少年,心道,自己伸手抓著的並不是虹光,而是魆黑深淵裏垂下的一支細藤蔓,一旦鬆手即是跌落萬丈,粉身碎骨,所以就算這根藤蔓如何堅|硬多棘,他也會死死地抓著——直到藤蔓盡頭的那個人先鬆開手。
廚房裏,餘錦年正將鵝肉斬碎,拌上薑蒜末與一匙料酒,打上兩顆雞蛋,加澱粉,並撒入五香粉、鹽各兩小匙,朝一個方向用力攪勻作餡,若是想要肉餡彈牙,須得不斷地攪動,直到盆中水液之物俱被肉餡吸附,手中筷子也覺得攪不動了方可。
攪了會兒餡覺得手酸,便暫時一置,昨日做胭脂鵝脯後剔下的骨架被清歡熬成了鵝骨湯,他盛了一些出來,起鍋熱了,又手撕了一顆白菜,與冬瓜片、烏耳一齊擲入其中煮熟,又攤了張蛋皮切絲,也放在鍋裏。
他拿起筷子繼續攪拌肉餡時,季鴻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忽地從背後將他抱住了,嚇得他手一抖,險些將筷子都給扔鍋裏去,奇怪道:“這又是做什麽,好端端的跑出來嚇唬人。”
季鴻也不答,鬆開了手,仍是微微貼著少年的後背,問道:“做的什麽?”
餘錦年說:“鵝團湯,還剩些鵝肉,再做個鵝酥捲,然後給二娘做道鵝血豆腐湯……你還想吃什麽,還有些鵝肝,要不要我做酥捲餅的時候順手烙些圓饃出來,可以將鵝肝與剩下的鹵肉剁碎了,裹個夾饃吃?”他想了想,又猶豫起來,“鵝肝直接涼拌了也挺好吃……你覺得哪個好吃?”
季鴻輕俯首,用鼻尖蹭了蹭他:“什麽都好,你最好。”
“……”餘錦年揮著筷子,笑罵著將他趕了出去,“走走走,莫來給我搗亂!”
趕走了不分場合胡亂撩撥人的季鴻,餘錦年趕忙將餡料在手心裏裹一裹準備下鍋,隻見他拇指與食指輕輕來回一推擠,一個肉團子就冒了出來,他右手再拿勺子一刮,一個圓圓的肉團就呲溜下了鍋……就這樣一推一擠一刮一呲溜,一鍋白花花的鵝肉團就飄在了湯麵兒上。
單將二娘那份盛出來後,他才在湯水裏撒上辣乎乎的浮椒,畢竟冬天了,吃些辣才舒暢不是?
好了丸子湯,他又將白煮過後的鵝肉切絲,冬筍、木耳、甘荀、韭菜焯熟後同上,醬薑自壇中取出也改刀剁絲,最後用一張大白瓷碟子裝盤,肉在中央,淋上一勺豆醬,其他各物均繞著鵝肉絲一一排開,擺好的盤紅黃烏翠各色分明,顏色鮮亮奪目,看著便能多吃兩口。
這菜算不上是個熱菜,約是個半涼不熱的冷盤,而且還得用軟薄餅包著來吃才最美,薄薄的小餅隱約透著紅紅綠綠的色兒,一口咬下去,醬汁順著餅隙流出來,半肥半瘦的鵝肉絲在齒間彈拉著,又一口,咯嘍一聲便能吃到甘脆非常的甘荀與醬薑,還略帶勾著些提鮮的韭絲……
餘錦年一邊咽口水,一邊用半頭新切的生薑擦過鍋子,這樣再烙餅時便不會太粘鍋了。他將擀得薄薄的麵皮鋪在刷了淺一層油的鍋裏,用小火慢慢地烙。
同時另一個湯鍋裏則又煮上了給二娘的鴨血豆腐湯。
再麻煩的菜到他這裏都似妙手生花一般,有條不紊地就從一堆食材變成了精美非凡的食碟,清歡來端菜時不禁讚歎了兩句,就著鍋偷偷舀起了一隻鵝肉團出來吃,這圓子肉嫩勁彈,湯汁鹹美,她才想再偷舀一個,就被餘錦年發現了,兩人嬉鬧了一番才各自端著菜盤出來開飯。
二娘身體愈加不好,在房中踱幾步便覺得發累,大多是整日在榻間歇著,今日的菜也是單獨準備一份易克化的由清歡送到房裏去吃。
天黑盡了,店前門板也關了,他們這邊吃到一半,聽見前堂那邊在喊人,餘錦年方要起身,就被季鴻按下,他道:“我去看看。”
麵館開了條縫,外頭露出那自風波寺回來的腳夫的臉,他腳程確實挺快,此時還有些喘籲,原地歇了兩口才掏出季鴻給他的那封信來,抱歉道:“不好意思啦小郎君,寺裏的人都說,那一心小師父昨兒個夜裏就下山走了,去了何方他們也不知,你這信……”
“罷了。多謝。”季鴻收回信箋,又掏出十枚銅板來與腳夫作辛苦錢。
一心果然已經走了,這是壓根沒給他們留一絲一毫的機會。
季鴻回到後院,餘錦年問起是誰,他隻說是走錯門的。
一心這道掀起了好一陣瓢潑驟雨的狂風也因此漸漸地恢複了平靜,楊家躡手躡尾地每日來取素齋,餘錦年依舊傻樂嗬地做菜,風平浪靜之後,依舊是和煦暖陽,日子還是要照常來過,店還是要照常來開,除了擺在餘錦年床頭跟寶貝似的那隻螺鈿匣能夠證明,這件轟動了一時的鬧鬼時間就仿佛是不存在過。
一碗麵館裏的小太陽永遠是晴朗高照的。
隻不過才走了個楊二爺,沒幾天,就又來了個同樣熱愛尋花問柳的小少爺。
剛過了一天之中最忙的那陣,約莫有申時,餘錦年新從藥坊買了一兜沙苑子,並一隻豬腰子剖半,燉了一砂鍋的沙苑補腎湯,味道上麽,是隱約有點不那麽清爽,可所謂色香味,他這不是為了好看,還點綴了幾粒火紅的枸杞了麽!
他正沒形沒狀地歪靠在櫃上,哄季鴻喝大豬腰子湯,那小少爺就扇著他那金絲扇走進來了。
薑秉仁記得自己身懷要務,克製住了沒再將自己眼珠子黏在季鴻身上,風度翩翩地走進來後,十分想禮貌性地讚美一下他們小店的菜色,結果一喘氣,就聞到一股說不上來的豬騷味,再環視四周,店內冷清得空無一人,隻有他們櫃上擺著那鍋騷湯。
他肝紅了臉,實在不知該如何讚美此湯,憋了半天,搖頭晃腦蹦出來個:“——此湯真是風味別致,宛若天上仙豚下凡也!”
讚不出來就不要硬讚了好麽,餘錦年道:“……薑少爺又來吃麵?”
薑秉仁收了扇子,眼睛一眨,問:“有沒有那個、那個……小人炙可以吃?就薑黃味的那個,上次下人買了幾塊,實在是好吃!”他猛地用扇子一拍手心,仿佛真的回味無窮,“原味的雖然也不錯,可還是薑黃味的滋味美啊……”
餘錦年憋笑盯著他看,心道,夭壽啦,薑餅人要吃薑餅人啦!(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