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喬治·曼森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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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綏之的語氣太過輕描淡寫也太過平靜,就像在說某個已經非常篤定的事實,一點兒也沒有“抖得太明顯”。

    從表現到語氣到說話內容,和控方律師巴德所設想的情形完全不同。以至於他那個“禮貌得近乎完美”的笑容當即就凝固在了臉上。

    兩秒後,旁聽席上的布魯爾·曼森漸漸緩過神來。

    助理替他說出了心聲:“這個實習生在搞什麽啊?”

    倒不是說那句“我的當事人無罪”多麽有震撼力,也不是這麽強調一句結果就能成真,而是眾所周知的穩妥辯法放在那裏,這實習生不用,非要挑麻煩的那種,這就有點兒出人意料了。

    不過很快助理又樂了一聲,悄悄指了一下前排,對布魯爾·曼森道:“我現在相信那位顧先生沒有插手案子了,老板你看……”

    布魯爾·曼森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就見實習生做完開場陳述後,顧晏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從他們的角度隻能看到顧晏的後側麵,看不清他的表情,當然,就顧晏那性格來說,就算坐他對麵可能也看不到什麽表情。但是那個揉按太陽穴的動作充分體現出了他的無奈。

    “他好像對那個實習生很頭痛。”助理說,“我懷疑……他可能也不讚成那位實習生的做法。”

    布魯爾·曼森鼻間哼了一聲,目光再次落在辯護席的時候,就含了一點兒荒謬和看好戲的意味——

    某種意義上來說,顧晏的反應剛好讓他們放了心。

    燕綏之說完那句,沒多提別的,就衝法官點了點頭坐下來。

    事實上,他這麽做開場陳述是有原因的——

    上回約書亞·達勒的案子,有酒城特有的行事風格做背景,從法官到警方甚至到陪審團都有一點兒傾向性,屁股從開始就是歪的,開場陳述不管怎麽做都會體現出過於強烈的對抗性,那不是好事,所以顧晏的做法最合適。

    但是這次不同,天琴星這邊比酒城要光明很多,這裏律法思想更開放一些,陪審團和法官相對公正。但這就意味著,他們更容易隨證據證言搖擺態度,這恰恰是陳章處於劣勢的地方。如果控方辯護律師是個善於拿捏陪審團心理的人,他一定會在最開始直接甩出陳章的認罪口供。

    這是最容易引發態度傾向的東西,一放出來,陪審團立刻就會站到陳章的對立麵,先入為主地將他擬定為有罪。之後的每一次辯駁都是一次拔河式的拉鋸戰,巴德勝,就會把他們繼續拽向“有罪”的那端,燕綏之勝,則會把他們拉回來一點。

    但顯然,想要拉回來,要走的路更長。

    而現在,燕綏之斬釘截鐵的開場陳述就是在做類似的事情,給陪審團一個先入為主的懷疑論,語句越簡短衝擊越強烈。這樣一來,巴德後麵扔出證據時,陪審團心裏至少會猶豫一下再站隊。

    燕綏之整理席位坐下來的時候,餘光瞥到顧晏的手指剛離開太陽穴。

    他嘴角翹了一下,放鬆地靠上椅背,頭也不回地抬起兩根手指招了一下。

    “……”

    片刻後,後排的顧晏朝前傾身,氣息距離他的後頸很近。

    燕綏之幾乎沒動嘴唇,用極輕的聲音道:“別頭疼了,放心,我不在辯護席開玩笑。”

    他隻是比較隨性,但從來不拿涉及人身自由乃至生死的審判開玩笑,他在法庭上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他的考量。

    這點顧晏當然知道,他頭疼的根本不是這個。

    他想跟燕綏之說“你稍微收斂一點”。

    但事實上,自從裹上了阮野這層皮,燕綏之收斂的東西已經太多了,明明有幾處房宅卻不能住,明明有大量資產卻沒法用,明明有數不清的朋友學生卻不方便聯係。

    翻來數去到最後,限製少一點的,居然隻有法庭那張辯護席……

    燕綏之能感覺到背後的顧晏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除了呼吸的氣息輕輕落在他身後,顧晏並沒有急著開口。

    又過了有一會兒,控方律師已經站起身,證人席上已經多了一個人,顧晏的聲音才低低地從後麵傳來,“你隨意。”

    燕綏之微微怔愣了一瞬,又在控方律師巴德開口時回了神。

    證人席上站著的,是第三區辦案警署的一名警官,姓關。

    巴德當然知道這種案子怎麽打最容易把陪審團拉到他那邊。

    對麵那個實習生不按常理出牌,自不量力得讓他很不舒坦,他打算速戰速決。所以他第一個甩出來的不是別的,正是陳章的口供。

    看到警官身份的時候,燕綏之挑了一下眉。

    “關文驥警官,身份號117765290,辯方當事人的口供筆錄是你簽字負責的?”巴德問。

    “對,是我。”

    關文驥生得人高馬大,濃眉鸛眼,也許是平日裏辦案壓力大,他習慣了皺眉板臉的表情,即便在證人席上也給人一種不近人情的壓迫感,這樣的警官去錄口供再正常不過了。

    “辯方當事人陳章是在36小時內就如實供述了所有罪行?”巴德將文字記述的口供投到了全息屏上,陳章當時所說的字字句句都被記錄在上麵,足以讓陪審團看得清清楚楚。

    關文驥點了點頭:“是的,這在我們經手的案件中算供述非常順利的,一般而言,自認為無可抵賴的人會有這樣的表現,當然,對此我們非常欣慰。”

    他的聲音很啞,聽得出來應該是徹夜忙碌還沒怎麽休息,眼睛裏血絲很重,胡茬布滿了下巴,看起來非常疲憊。

    這人說話的方式很有技巧性,知道什麽時候該斬釘截鐵一點,什麽時候該委婉一點,就連對陳章的態度也表現得很平和,這就很容易拉到陪審團的好感,讓人對他所說的內容更加信服。

    哪怕……他的話語內容裏其實帶了引導性的詞句。

    願意相信他的人,會在不知不覺中下意識把那句“自認無可抵賴的人”印進腦子裏。

    “除了你以外,還有哪些人參與了錄口供的過程?”巴德問。

    律師對於證人的詢問並不是真的想要知道什麽信息,這些信息其實他們在接觸案件資料和前期準備時就知道得很清楚,他們問的每一個問題,都是說給陪審團聽。

    他們希望陪審團知道什麽事,記住什麽細節,就會用詢問的方式體現出來。

    關文驥對答如流:“還有另外兩名警員,幾次口供參與人並不一樣,我是負責人,所以這幾張上麵隻有我的簽名,但是更完全的文件上有所有人的簽名。畢竟如果隻有我一個人的話,口供可不能作數,我們不能這樣對待陳章先生,盡管他坐在嫌疑人的位置上。”

    他不止回答了問題,還把有可能會被用來當做漏洞做文章的部分主動解釋了一下,態度很不錯。而巴德也極為配合地找到了幾人都有簽名的頁麵,然後衝陪審團的方向點了點頭。

    “錄口供的時候,辯方當事人是清醒狀態嗎?”巴德問完,又立馬接了一句,“我是指他有沒有醉酒、吸食致幻劑、或者精神疾病方麵的問題?”

    聽到巴德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燕綏之支著下巴的手指彈琴一樣敲了兩下,好看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若有所思,但是嘴角又帶著一點兒笑,隻不過被手指遮住了。

    以至於巴德抬頭的時候,隻看到了他眯起的眼睛,以為他正在發愁,頓時連尾調都揚了起來,一副穩操勝券的模樣。

    關文驥搖頭否認,這種時候,他的斬釘截鐵就非常有用:“沒有醉酒,沒有吸食任何致幻劑,沒有精神疾病。事實上為了案件偵破更謹慎,我們對陳章先生做了全麵的醫學鑒定。你知道的,現在的鑒定儀器細致到每一個方麵,甚至包括陳章的夜間視力和視能度,更別說精神方麵的疾病了。”

    “你們非常負責,謝謝。”巴德道。

    他又順著口供供詞和陳章的表現,問了關文驥一些問題。

    看得出來,整個一套詢問過程,巴德希望給陪審團這樣幾個印象——陳章認罪很快很順服,負責錄口供的警員完全按照規定行事,最重要的是沒有刑訊逼供,沒有壓迫,而且陳章錄口供的時候非常清醒。

    這就使得口供內容篤實可信。

    巴德在坐下的時候,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下陪審團眾人的表情,看得出來,他所希望傳達的信息基本都傳達到了。

    不僅是他,燕綏之看了一眼陪審團,也覺得巴德剛才的詢問目的已經達到了。

    一旦嫌疑人認罪口供敲死了,整個案子基本也就沒什麽可翻轉的了。

    看,速戰速決。

    巴德在心裏吹了個口哨。

    法官的目光重新落在燕綏之身上,“到你了,阮野先生。”

    燕綏之點頭站起身,他沒有急著張口詢問,而是先將證人席上的關文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關文驥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皺著眉瞪著他。

    “關文驥警官?”燕綏之被瞪了好幾秒後,終於不緊不慢地開了口,“我之前看過一些簡單資料,包括你的,你曾經被警署處分過一次是麽?”

    關文驥收回瞪人的目光:“……是。”

    “我看到那次被定性為暴力事件?”燕綏之又道。

    關文驥:“……是。”

    “因為一件案子有分歧,你跟同事起了衝突,所以各給了對方一拳?”

    “對。”

    燕綏之微笑了一下,溫聲問道:“你是個急脾氣且容易被激怒的人麽?”

    關文驥:“……”

    他媽的剛提完黑曆史就扔這種問題怎麽答?

    而且別說巴德律師,就連他都能從這個問題裏看到辯護律師的套路——先利用一些事實讓他承認自己是個暴脾氣,接著轉到如果對方行為不合心意磨磨唧唧,他就會如何不耐煩,甚至威脅動手,再接著轉到錄口供的時候,他可能也有意無意地表露了一些,以至於給陳章造成了心理上的“刑訊逼供”效果……

    這個套路他太清楚了。

    於是關文驥斟酌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放緩了態度道,“其實不是,你如果仔細查了更多資料就會發現,我那天狀態不好,事發前一天一夜沒能睡覺,全撲在案子上。我相信諸位都能明白,過度疲勞的情況下精神狀況不好,情緒失控,有時候確實會做一些反常的事情,事實上我那時候根本不清醒,事後我連自己究竟怎麽出的拳因為什麽話都記不得了。”

    他這麽說的時候,見鬼的辯護律師居然非常體諒地點了點頭,最見鬼的是對方居然又順著他的話幫他說了一句,“確實如此,而且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很久,我記得似乎是5年前的事?在第三警署?”

    搞什麽?

    關文驥又有點弄不清對方的意圖了,連夜的辦案讓他這會兒腦子很不清楚,剛才巴德那樣的詢問他是有心理準備的,所以能應付得很好,不緊不慢。這會兒他就有點兒茫然了。

    他楞了一下,點頭道:“對,是的,沒錯。”

    他下意識應答完,又覺得哪裏不對。直到他看見對方辯護律師又點了點頭,調出了什麽資料準備去按播放器,他才反應過來改口道:“啊!抱歉,不在第三區警署,在下麵東一街的初級警署。我那時候還沒有被調到第三區警署。”

    燕綏之笑了一下,抖了抖手上的文件紙頁,道:“嗯,我差點兒就放出來了,你改得很及時。”

    關文驥:“……”

    “所以你現在也是精神不濟?”燕綏之擱下了手裏的紙頁,繼續問道,“你多久沒休息了?”

    關文驥辯解道:“我一直在追一個案子,直到現在還沒有合過眼,有28個小時了吧。我剛才說過的,過度疲勞的情況下精神狀況不好不太清醒其實很正常,相信大家能理解。不過你看,我現在就沒有因為你翻出令人懊惱的舊案而發脾氣,可見那次真的是偶然,我脾氣不壞,而且如果我真的是一個易爆易怒的人,總犯那樣的錯誤,也不可能被調到第三警署。關於這一點,有全警署的人可以作證,我也沒必要撒謊。”

    他說著說著,似乎找到了憑依,因為他看見陪審團有好幾位點了點頭,看上去很讚同他的話。於是他幹脆又順著把辯護律師另一條路堵死了,“另外,雖然我現在處於過度疲勞的狀態,也許口頭上會出現一些謬誤,但是剛才關於口供的那些回答都是沒有問題的,因為每一點都能找到對應的證據,剛才巴德先生投放在全息屏上的那些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說完就已經鎮定下來,下巴微抬地看向對麵年輕的辯護律師。

    經過這麽一番解釋,對方就沒法再用“暴力逼供”作為突破口,同樣也沒法用“庭上證詞不可信”來指摘剛才的問詢。

    燕綏之道:“所以全息屏上這些口供文件內容、簽名、乃至日期信息都沒有問題?”

    關文驥:“當然,這些提交的文件不可能出差錯,我們也不會允許出差錯。”

    燕綏之點了點頭,直接調整播放鍵,把全息屏上的口供簡單歸整了一下,拎出每一份的抬頭和結尾,直接標注出上麵精確到分秒的時間信息,用電子筆指了一下,道:“那讓我們來看看這些絕沒有差錯的口供文件……”

    “第一份口供開始時間是天琴星時間12月7日晚上23:11:29,結束時間12月8日淩晨04:19:11,第二份口供開始時間是04:42:01,這中間隔了不到半個小時。這次口供錄了7個小時,接著隔了不到半個小時開始第三次口供……”

    “一共五份口供,每份之間的間隔最長42分鍾,最短10分鍾,我的當事人在最後一份口供中認罪,前後曆經36個小時整。”燕綏之放緩了語速,聽起來字字清晰,“在此之前還有抓捕嫌疑人後的一係列流程手續,去掉零頭吧,一共42小時,有抓捕視頻為證,我沒算錯吧?”

    關文驥:“……沒有。”

    “謝謝回答。”燕綏之挑眉道:“控方律師巴德先生之前問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他說‘辯方當事人是清醒狀態嗎’,緊接著就將問題細化為‘是否醉酒、吸食致幻劑、精神失常’。”

    燕綏之笑了一下,“一個非常巧妙的概念偷換,關文驥警官否認了後麵三種,就會給人一種錯誤認知——我的當事人陳章先生在錄口供時是清醒狀態。”

    “關警官,兩分鍾前你恰好說過這樣一句話。”

    燕綏之低頭理了一下文件,找出剛才庭審記錄員速記下來的那一頁,勾了其中一句,然後在全屏幕上放大三倍,那個視覺衝擊效果略有點震撼,引得庭上一片輕呼。

    燕綏之頭也沒抬,一邊放正紙頁一邊玩笑道:“別呼,肅靜。”

    全息屏上,關文驥剛才在問詢中的發言字大如鬥:我相信諸位都能明白,過度疲勞的情況下精神狀況不好,情緒失控,有時候確實會做一些反常的事情,事實上我那時候根本不清醒,事後我連自己究竟怎麽出的拳因為什麽話都記不得了。

    “那麽關警官——”燕綏之將手裏那些文件丟在了席位上,抬起眼看向關文驥:“我希望你看著你說過的話,用最客觀公平的態度回答我,42小時不眠不休,算清醒狀態嗎?”

    關文驥:“………………”(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