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4125 加入書籤
曉冬那則啟事阿龍日日看在眼裏,卻沒有摻和這個人和唐先生以及她之間的微妙之處,他未嚐不知。事件當頭上避得無影無聲,如今風頭過了又出來大肆尋找她,初見報紙上那則啟事的時候,他是極不堪於此人的,但顧忌在唐先生生前對他作了那麽多般的關注,都未曾動他,他便也按捺了下來,暫且冷眼旁觀。申報紙,他自然沒有想到她會那麽長一段時間都不曾翻看,她不作回應,那便是她不想見此人,他也犯不著徒生事端。
而那邊曉冬也就這麽日複一日等待著。為便於找尋,跟人打過招呼後他直接留的樓底下書局的聯係地址,日日留意,有時候應酬夜歸,不論狀態多差,隻要書局沒打烊,他也必上前詢問。深夜店堂淒清的電燈光下抬手一聲招呼,人家含笑搖頭作無消息狀,他“呃”的一聲,眉峰一落,又即而笑笑地遞過兩根煙,有時是買一本雜誌,昏光黯火覷起一眼點個頭,返身消殆的一口氣裏沉沉離去他的那些雜誌又無心閱讀,時常翻幾頁便丟之於案幾,摞得多了再存到床底旮旯,沿街的房子,沒一陣下來就蓬塵堆砌。那天傍晚,後麵弄堂裏正巧有人收舊書報,他把清理出來的內容搬下樓,重重一摞落在人家稱上,“砰!”一記落在心上的重量,夕陽迎麵照著,揚起的蓬塵逆光裏迷蒙散淡,像他這麽多時日以來蒼白而一無所獲的等待
暮春的風悠悠吹著,他越來越經常地磕在窗口抽煙,看下麵街上的人,在電車的來回裏,遷徙的雁群般掠過來,又劃過去他想她沒有理由不願意見他啊,隻有一種可能便是,她還在不在上海了?
混沌間已是五月底,黃昏他的同事拖他到樓頂曬台喝酒那天日落之際的晚雲別樣豔麗,像印度女人身上飛揚的金色紗麗,有著一種奪人的煌彩,鵓鴿籠樣灰暗狹擠的空間沿扶梯走出,明晃晃裏他承受不下地一掮手他也不知多久沒透口氣了,尋她尋得一個人都好似盲掉了。談笑間,他的同事也如此這般勸他,“如果人還在上海,申報紙上刊登出來的啟事,就算她本人不作回應,那接觸她的人呢?賞利之下,總該有人提供些消息吧”“別找了,兩個月音信全無,很大可能是不在上海了”他坐在竹椅裏埋頭抽煙,好半晌的不說話,他們都認為不必再尋,這麽段時間下來,他自己也已經消磨得心裏無底,但他怎麽放得了手!然放不了手又能怎樣?繼續登報自欺欺人麽?還是舍家棄業去尋找她?他驀然一聲癡笑,解解開領口的扣子,倒滿一杯酒和人相擊飲盡他自此算是放棄了。西天的雲霞正是濃烈的時候,像滾滾翻騰在海洋上的赤色火焰,他那一杯酒喝得太傷鬱,眼眶瞬間泛了紅,卻還笑著和人聊談,抽煙
他給家裏打了電話,灰渙的一口氣裏說不找了,電話那頭顧太太一時寂然,頓了片刻老長的一口氣下來其實到後來她的態度也已不是那般絕然,蘇佑玲如今這般畢竟因他而起,又加他歡喜這個人,好壞也就這麽一個兒子了,豈能不睜隻眼閉隻眼,打落牙齒往肚裏咽。她已放寬了心,卻驟然聽聞他不尋了,尋不到,她是很含著一番不是滋味的,然什麽也沒講,轉而問他幾時搬回去,他笑笑,說暫且就這麽著吧,不來回折騰了,圖上班方便。
心裏有一個人,最傷楚的不是聽聞她過著與你無關的好與不好,而是斷了關於這個人的所有音信,由她石沉大海。
申報紙上他不再尋她,那日連生一翻報紙,心上猝然間的一陣落空,像結在心頭的一粒痣驟然拔掉了,牽動著整顆心一扯,霍拉扯開一道口子,源源滲著血不知為什麽,他的直覺是他尋到她了。她四月裏寫給他的一封信,他一直都鎖於抽屜,今日取出,卻是信箋連同封殼隨手撕碎他承認,在感情上,有些他顧曉冬做得出來的事情,他做不出來。
其實心裏有一個人,最鑽心的也有可能不是看她一個人孤苦著,而是聽聞她與你很不看好的人走在了一起。
那封信上她和連生講她如今蠻好,其實也過得蠻不盡如人意的。她不是能居住在那種環境裏的人,鮮少和人交流,孑然獨立得像一株冷清的綠植,她那房門基本所有時候都是緊閉的,像一隻密不透風的黑瓦罐,發酵著生生不息的流言蜚語十**齡的孤身女子,樣貌周正,多兩個表達好意之人,在有些人眼裏是芳華正當,在有些人眼裏卻是不三不四。其實沒有任何,她如今也根本無那般心思,但坊間向來便擅於捕風捉影,尤其針對這種不群之人,任何一樁普通不過的小事情都能被描摹成一場聲色兼具的韻事,捉不住的風一樣穿梭在弄堂,回蕩在隔不了音的樓層板壁,叮人的蚊子樣猝不及防於心上一口噬咬那樣的時日裏,她陡然挺想念曉冬的,想他當時離開她離開上海有一部分便是因為如此這般莫須有的誤會,後來新年裏那回失約,倒也未必是他不近人情。他個人其實蠻率直的,以往有什麽話也常常會同她講,想什麽就做什麽,不會顧忌很多唐先生待她的心毋庸置疑,但是在曉冬這樁事上,她認為他是草木皆兵了,也不知曉冬在廣州怎麽樣。
她於清晨之際在弄堂的水池邊洗那件粉藍綢旗袍,絞幹了水到樓頂曬台晾起,牽繩高處揚長一拋,晨風裏淡淡曳動著這是一件有著遷徙之氣的旗袍,她先前在閘北跟從唐先生走的時候穿著它,從沛園搬遷至頌安裏時也穿著它,就連曉冬去年離開之時的一陣,她都穿著它。衣物這種東西,時光流轉、世事變遷之中會生出靈魂,昭然遊動的手一般伸進人的內心,逢時逢季悠悠催生著人的某種情緒,就如這件旗袍,藍柔柔,輕逍逍,不緊不慢搖曳過幾個春秋、幾場花開花靡,她已然將它定義成了某種引申,又或許穿這種綢料的季節裏,本身就有著一種氣息,叫遷徙。
她想過改換居所,這樣的環境裏她惶惶感覺著一股茫然,她不知道周遭即將怎麽對待她,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幹什麽,便終日起早貪黑地在茶點店忙碌,一人做著兩三人的事,一刻不得歇,圖耳畔清淨,也是趁此麻痹自己的茫然夜黑懶怠歸去,逼仄得隻容許一人通過的樓梯,電燈光黯然照著,二房東家娘姨下樓來,適逢其會的一個異樣眼神,一聲假意問候,不鹹不淡,話裏有話,她“噯”地眼眉一低,倦倦一笑,側身擦肩她想去往一個新的環境重新開始,卻終究好似丟不開茶點店那樁差事,她已有所領略,憑她自己如若再要尋樁做得下來的差事,估計蠻渺茫的,舉棋不定之中便還是在此居住著她這後麵人家的三層閣裏不知什麽時候養起了鴿子,近來總是有著令人煩亂的卜咕聲,她晨起開窗,陰天的青灰色薄光下不時有幾隻從老虎窗飛出,零零落落紙屑樣掠過底下層疊的灰色瓦礫。
曉冬後來一直都居於五馬路那裏的宿舍,他還時常會在樓下書局買份報紙,買本雜誌,卻未有再提起她,也未結交新的朋友。六月裏顧曉春來看他,她前段時間剛喬遷,不在施高塔路住了,給他打過電話,他也未去她新址認認門,她便過來看他。顧曉春的孩子都快兩周歲了,外甥不出舅家門,那模樣倒真是蠻似曉冬的,他稀奇地將它抱起,要它喊娘舅,它認生,掙紮著兩隻腳一踢一踢全蹭在他襯衫上孩子腳上的一雙鞋倒是蠻有意思的,這種鞋一般都是人家給雙胞胎穿的,他“咦?”地握起它一隻腳,笑說,“怎麽穿的這鞋?”顧曉春抬眼一視,歎了口氣,說這鞋是前陣子顧太太做的,原本是有兩雙,一雙打算給蘇佑玲張師母年前就已不住在那裏,曉冬內地回來至今也盡操心著蘇佑玲,並未問及過孩子,顧太太她們隻以為孩子跟著蘇佑玲,直到不久前偶然碰到張師母,才得知孩子由唐家帶走了,那雙鞋也就轉手送給了他人他無意點起支煙,抽了兩口地笑起,散開的煙氣裏盈盈一句,“姆媽手蠻巧的”“這話你留著直接跟姆媽講吧”她看著他如此的一句,卻是推了他一把地笑起,他也笑了,又忽然記起來要給孩子包紅封,顧曉春忙擋著謝絕,稱不是新年就不必了,他認為孩子頭次來白相,執意要給,鈔票都拿出來了,一時間卻沒有紅封袋,便卷卷攏一塞塞在了孩子口袋,意思意思,姊弟之間也就不論太多禮俗了
她照舊是勸他多多回去看望父母,他抽著煙,也不怎麽講話,看樣子近來是一直在忙碌,她責備他,“在忙什麽呢,也不到我處認認門,姆媽那裏電話打過嗎?”他隻笑笑,說了一句盡瞎忙,又即而撮著手指埋下了頭,她見狀眼瞼一垂,一口氣落下來,卻是頓了有一刻才緩緩講了一句,“別想她了”他呼著一口煙搖搖頭,“沒有”又即而撣落煙灰講道,“我隻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那一刻他抽著煙望向窗外,眼裏的一種東西像呼扯而過的風他斷斷續續講了些許,似乎也都是他這個年紀裏他自身的困惑與茫然,雜草樣橫空生出的,蕭蕭攀爬在每一條脈絡之中,盲了腦子盲了心,那般不明不白地奔忙著。洋行裏的事務也未見得有多繁雜多棘手,但就是覺著神經裏一股深重的疲累,怎麽都撐不起來的一副虛架子,沉沉支在膝上抽煙她從未見過他這般,想他原本也是個俏皮之人,樂觀而積極,竟是刹那地一個人頹了下來,而她自然也明白所為何事。
他今朝講的所有話裏麵都未提及一個她,卻在臨臨結束之時問起顧曉春可知曉她蘇州的一些具細,他下禮拜要去蘇州出差,想順帶著在那看看。他想她是不是回蘇州了,但她也好似從未與他講起過先前的事,他對她蘇州的根底所知無幾,問顧曉春,她也說不上多少。蘇佑玲向來鮮少跟人提那些,倒也不是顧曉春刻意不講她對他的這樁感情之事一直都是不反對不支持的態度,他不問,她不會給予建議他問了,她亦不會有所隱瞞。她覺得這樁事希望蠻小的,偌大一個陌生的蘇州,故世了父母的獨養蘇姓女子有多少?要怎麽尋?這種大海撈針樣的事,趁著他短短幾日的出差時間,也隻能說是碰碰運氣了她抬手拍在他肩頭,長籲一口氣地揉捏了兩下,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