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李代桃僵
字數:5769 加入書籤
就在向景行前往翠鬆院請安的時候,喬府卻是來了人。
柳夫人將人打發走之後,用帕子掩了唇冷笑道:“真是好笑,兩日後就要過門了,居然這個時候來說什麽大小姐病了。難不成還指望著我向家給她請個大夫不成......喜帖早一個月就發出去了,如今方撂了這個話過來,卻不知這喬家到底安了什麽心思?!”
秋槿是丹桂之下第一得了柳夫人信任的,這刻一邊給主子輕輕捶腿,一邊陪笑道:“那喬家的人後來不也說了,隻是喬家大小姐偶感風寒,稍微有些小恙罷了,這次過來也不過是提前知會一聲,生怕婚禮上失了禮數被人笑話了去......”
柳夫人柳眉一豎,怒氣不減:“既然知道恐在婚禮上失了禮數,這段時日怎不好生保重著身體,這喬家人也是些糊塗的!”
秋槿陪著小心,不敢接話。
“哼,橫豎要好好養好身體才罷,若是果真在婚禮上失了禮,我向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這邊柳夫人在衝衝怒氣地發著狠,那邊卻是並未讓向景行曉得這件事,隻打發了府裏的人送了些藥材過去喬府,並帶話給喬家老爺:眼見婚禮日近,請務必調養好大小姐的身體,風風光光地嫁入向家。
且不說這段小插曲,卻說向景行這邊,接下來的兩天一直十分忙碌。府裏換了許多新麵孔,都需要他一一熟悉。好在安排在他身邊的小廝丫頭都是些伶俐的,行事倒也爽利。倒是因了隔日就被打發出了蘭庭院的銀桂,令得一些心思活絡的下人們都收起了蠢蠢欲動的小算盤。
*****************************************************************************
終於到了大婚的前一夜。
第二日因要早起,向景行早早就回了蘭庭院。他也不要丹桂金燕等人伺候,把一幹下人丫鬟都打發了出去之後,一個人坐在窗邊,望著外麵的月色出起神來。
第二天就要跟一個未曾謀麵的女子成親了,向景行隻覺得心底空蕩蕩的,空洞得難受。
不知什麽時候,窗外的月華漸漸被墨雲掩住,天色暗沉得可怕,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來。
臥房裏沒有關窗,便有雨絲被夜風裹挾著飄進來,沾了青年的發。
空氣裏幽幽飄來清淡的桂花香味兒,卻又令人不夠確定,若隱若現的纏繞在人的鼻端。
向景行恍然間似乎一瞬回到了九年前。那日也是這般小雨淅瀝的日子,隻是彼時年少,他剛滿十四歲,正是輕狂放縱的年紀,中了秀才之後得意忘形,呼朋引伴地要往酒寮吃酒,以示慶賀之意。
他與一眾狐朋狗友們互相吹捧鄙薄,嘈雜不已,轉過一條小巷之時,卻見一少年穿著草鞋,手中一把水色油紙傘,踏著濕漉漉的青石板地麵翩躚而來。
少年有一雙清澈的雙眸,他們在偶然之間碰麵,彼此瞧到對方的時候都是微微一怔,然後他那雙好看的眼睛便彎成了月芽兒,露出一個略帶調皮的笑來。
於是向景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雙眸子裏的仰慕之意。
那一刻,向景行心想,自己一定是笑得有些僵硬的罷,他被那少年的笑容引了一顆火星兒進來,然後“蓬”地一下,點燃了他長滿了雜草的心。
情竇初開的年紀,心動來得那麽猝不及防。
那是他心底裏最為美好的一副畫麵,即使這麽多年過去,少年的麵容已然在他記憶中模糊,空氣中桂花兒的香味兒,少年手中撐著的油紙傘,濕漉漉的青石板地麵,還有他腳上穿的草鞋,彎成月芽兒一般的漂亮眼睛,都一如既往地鮮活在他的腦海之中。
隻可惜,幸福的記憶是那般短暫,短暫到眨眼時光,已是物是人非。
向景行攤開緊攥的雙手,手心裏已被掐出了血痕。他靠在搭了搭袱的椅背上,木然地望著漆黑的夜空。
那一日之後,向景行心想,那個少年的自己便已經死了罷,然後變成了今天這副模樣:對於自己的東西有一種近乎扭曲的控製欲-望,永遠不想被人所左右,即使是妥協也要將自己撕扯得鮮血淋漓才肯罷休。
那是記憶中的少年在自己的人生中劃下的裂口,那是他應得的......向景行心想。
思緒漸漸飄遠,記憶中的漂亮眼睛漸漸蒙上霧氣,帶著南國小南風特有的濕潤氣息,瞪圓了眼睛,一副濕漉漉的無辜模樣......向景行一怔,這才發覺他竟然想起了幾日前的夜裏,自己從一眾醉漢手中救下的小小少年。
那是他冰封了這麽多年以來,第一次看入心底的一雙眼睛。
向景行閉上眼,他怎麽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了他呢......
大約是那雙眼睛太過漂亮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那雙眸子中的仰慕之意那般純粹自然,令他想起了初次心動時的感覺......
向景行細想了片刻,突然失笑,如今再細究這些,究竟有什麽用呢?
歎息一記,青年呆了半晌,複又站起身來,走到放在床邊的一隻落了鎖的黑色箱子前。
成親之後,向景行仍會住在蘭庭院,隻在他的臥房旁邊打通了一道牆,安了門加了鎖,又將他的一些物件移了過去。幾間房被修葺一新作了新房,而今夜,他依然住在這裏。
利落地開了鎖,向景行從箱子中取出一副卷軸來。
那是他前幾日夜裏在街邊撿到的,卻也不知是小孩兒姐弟的東西,還是那男子遺落的物品。
也不知這卷軸上有何內容......向景行想了想,還是決定打開看一下,或許也能曉得這幅卷軸的主人是誰也說不定。
解開係在上麵的紅繩,向景行緩緩展開,不由得嘖嘖稱奇。
那一日天色晚了他未能細細查看,這刻瞧來方覺出這卷軸的不凡之處。軸杆兒不知是何木得來,古樸內斂,觸手溫潤,細瞧來又不似木製;再看這裱紙,明明瞧起來似是上了年份的暗黃色,可卻又堅潔如玉,膚如卵膜,又似是新裱好的紙,令人頗有些摸不著頭腦。
待到卷軸完全打開,向景行已是完全愣在當下——卷麵上幹幹淨淨,點墨也無,竟是空白的。
向景行不死心,左右看了許久,又調亮了燈光照著細瞧,可一直瞧到眼酸了也沒見到什麽蹊蹺之處。於是也就灰了心,不知是何道理。
將卷軸隨意扔在書案上,向景行坐回椅中,手掌按在扶手處時滑了一下,尖端正好戳在向景行掌心中。若是平常也就罷了,前一會兒他剛好在自己掌中攥出了血痕,原本已是幹涸了,卻被這一下刺破了傷處,滾出一滴血珠兒來。
向景行也不在意,隻拿了布巾隨意抹了一下就撂在了腦後。歪在椅中一會兒,終是不甘心,又抬手將那卷軸拾了起來。
向景行並沒有注意到,他掌中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處猶有血跡滲了出來,且正正碰在那似玉非玉,似木非木的卷軸軸杆兒上,並且緩緩地滲了進去,隨後,不見了蹤影。
向景行漸漸覺得精神有些恍惚,他盯著那空白的卷麵,眼前似乎籠了一層朦朧的薄霧。幹淨的卷麵上漸漸泛起了層層漣漪,有什麽心底渴望著的東西湧了上來。
向景行晃了晃頭,用力眨眼,卻見到那漣漪在層層波光下慢慢恢複平靜,便有一個綠衣少年撐著水色的油紙傘踏著濕漉漉的青石板地麵翩躚而來,他看不清少年的麵目,卻分明看到了那人帶著南國小南風特有的溫潤氣息的雙眸,眼中帶了顯而易見的仰慕,在對著他靜靜地微笑。
一雙圓圓的大眼睛,濕漉漉的水色,十分無辜模樣。
向景行看著看著,便有些癡了。
卻在這時,少年的影像漸漸淡了下去,向景行登時大急,他腦中猶有些癡迷茫然,這刻來不及細想,居然急急磨墨提筆,照著那少年的麵貌便繪了上去。向景行並不擅長丹青,但這一刻卻覺下筆如有神助,將那少年的身量體貌栩栩如生地繪了出來。
卻在填上那少年五官的一刻向景行犯了難,但那絲猶豫也隻是片許光景,待他醒神過來,向景行這才發覺,自己畫的,竟是那夜自己救下來的小小少年——那個名喚寧兒的小家夥兒。
向景行怔怔地看著,突然眼中滴下淚來。世間男子真心相愛,譬如自己,除了世人偏頗的目光,無非繞不過一個後嗣的問題,若自己愛的是一個女子,恐怕後麵的悲劇就不會再發生了罷。
想到這裏,向景行突然抬筆,在那微笑著的少年身旁題下幾行字跡:
本□金順義,金情戀木慈仁。
相吞相陷卻相親。始覺男兒有孕。
題罷撂了筆狂笑。
向景行於隱約中曉得自己似乎是中了魔,偏偏那點清醒的神智受到了壓製,令他無法醒轉。他在恍惚之中似乎見到那副《少年踏雨行路圖》化作了點點白芒,與題在旁側的字跡一同,化作了漫天星光,在房中徜徉片刻,終是消失不見。
向景行終於失去了意識。
待他幽幽醒轉過來,卻見一燈如豆,在自窗際斜斜飄來的雨絲之中微微搖動,房內一切一如往昔,不曾錯亂分毫,便是那燃燒著的蠟燭,似乎也未曾短去一毫。
向景行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麵前是展開的那副卷軸,卷麵幹淨整潔,點墨不存。
架上的畫筆靜靜地懸掛在原處,毫無使用過的痕跡。
再看看自己的掌心,方才掐出的血痕依然清晰,隻是血跡早已幹涸。
竟似是做了個夢。
向景行皺了皺眉頭,緩緩坐起身來,拿起那副卷軸看了一眼,麵上露出三分疑惑之色。
剛才的一切,真的隻是個夢麽?
呆然半晌,向景行長歎,大約是個夢吧。自己這幾日實在是太累了,就這般坐在椅子上睡著了也就罷了,竟會陷入這般離奇的夢境之中。
歎了口氣,向景行重新將卷軸係好,放入黑色的木箱之中,再度落鎖。
時辰不早了,也該休息了。
向景行這般想著,於是寬衣上床。隻是他那雙黑黢黢的眸子裏,始終存了一絲憂色,揮之不去。(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