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淒淒慘慘戚戚(柳萋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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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我的一生,可能就如我的名字:淒淒慘慘戚戚。”
十七年前,酷暑天,饑荒。
乾城似乎從來就不是個被神眷顧的地方。前陣子的瘟疫才過去不久,不曾想又遭遇了旱災,旱災接著又引發了蝗災,可以說是民不聊生。
我爹是當地的教書先生,娘是大家閨秀,我還有個大我兩歲的姐姐:柳依依。
當我還在娘胎裏的時候,乾城一片蕭然。所幸爹娘都不是鋪張浪費之人,於是乎還能在這樣的光景之下,憑借前期積蓄維持生計。
可是饑荒,讓更多的人變得沒了人性。街上,到處是餓死的黎民百姓,還存留一口氣的人呢,開始搶掠,甚至食人,簡直是慘不忍睹。
就是在這樣的一天,我爹照例去為娘尋郎中,想看看肚子裏的我是否安好,自出了宅子之後,卻再也沒有回來。三天後,我出生了,取名為:柳萋萋。
娘讓家裏下人去尋我爹蹤跡,一無所獲,甚至連下人都消失了好些。娘傷心欲絕,卻為了我和姐姐,強忍痛苦,咬牙堅持。
後來,乾城雨季,再加上朝廷裏派了人來整治旱災,時經半年,活著的人總算熬過了這段地獄般的日子。
我打小對爹是沒有任何印象的,隻知道娘和姐姐是最親的人。娘為了養育我和姐姐,辭退了家裏的下人,隻留下一個奶娘照料我們起居。
娘是大家閨秀,手藝活了得,為了維持生計,接了好些達官貴人家的繡活,從早到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埋頭一直做著繡工。
到後來,單憑做繡工已經無法維持生活,娘就白日裏去到人家府邸洗衣做飯,夜裏挑燈做著繡工,即使再苦再累也沒說委屈我們姐妹倆半分。
姐自小知書達理,爹留下的書琢磨得很是透徹,詩詞歌賦脫口而出。如果不是請不起私塾,她一定會成為一個聞名乾城的才女。我卻天性頑皮,對書一類的東西產生不了任何興趣,半點沒隨著死去的爹,說來也是很懺愧。
在我十五歲的年紀,周遭便有不少人說姐姐和我樣貌生的俏,上門向姐姐提親的人越來越多,本來以為姐姐能嫁個好歸宿,卻不料,日夜操勞的娘身體最終還是垮掉了,經常會頭暈眼花,飯也吃不下,日漸消瘦。
家裏一下子斷了經濟來源,不得已辭退了從小照顧我們的奶娘,典當了值錢的東西,請來郎中為娘看病。郎中說娘是積勞成疾,身體損耗過度,隻能慢慢吃藥調理,最多也就兩三年的光景。
這無疑對這個家來說是個巨大的打擊。
姐姐拒絕了那些青睞她的公子些對我們的施舍,變賣了自己僅有的幾件首飾,穿著粗布麻衣,去到各個驛館客棧,做著各種粗活重活,一雙嬌嫩的手慢慢起了繭,一張標致的臉逐漸蒙上灰塵。
而我呢,我什麽也不會,做什麽都會被人嫌棄,不僅幫不上忙,反而給大家造成麻煩。
這時候我才憶起,即使再辛苦再困難,娘和姐姐永遠都在我身前為我遮風擋雨,而我永遠是被保護的那個。我不甘心,我不願意永遠躲在她們的身後,但能怎麽做呢?
對了,那些男人不是喜歡我這張臉嗎,那就用這張臉為這個家做些什麽吧。於是我趁著姐姐白日去做工,穿上去年生辰娘親手為我做的紅衣,去到乾城有名的酒館,周旋於那些紈絝子弟間。
我做不出太出格的事,就隻是與他們喝喝酒,笑臉相陪。他們身上的銀子味令人作嘔,一張張臉油膩醜陋。
但是我卻全程陪笑,聽著他們自誇自話,偶爾還奉承一句“公子好厲害。”拿到銀兩,我就倉皇而逃,回到家為母親做飯熬藥。當然,這一切都要趕在姐姐回來之前完成。
很辛苦地瞞過了姐姐,卻是在一日喂娘吃藥的時候,被娘嗅到了一身酒氣。娘看著我,一直說著對不起,淚水流過那麽一張因皺紋和幹瘦而變得溝壑縱橫的臉,甚是可憐。
我卻覺得沒什麽,隻要治得好娘的病,我做什麽都願意。畢竟我隻有娘和姐姐,我不能離開他們。
從此,娘的藥就沒停過,甚至連盛藥的碗都被染上藥的顏色,洗也洗不淨。
兩年後,我十七,姐十九。今年的乾城格外的冷,大雪下了好多天了,街上甚至酒館的人都變得越來越少,更多人願意待在家,不願意去受那風霜之苦。
那日我在街上晃悠,愣是找不到那些喜歡讓我陪酒的公子哥,上到酒樓總算看到以前對我多有恩惠的李公子。
那個大腹便便的李公子一見到我就讓我陪他喝酒,一邊喝一邊數落家裏的妻子是個河東獅。我表麵笑著,心裏卻是為她的妻子打抱不平,遇上這麽個男人,才是女人的最大痛苦。今日不知何家亡了人,從街上傳來送喪的嗩呐聲,甚是刺耳。
幾巡酒罷,李公子卻是不願放我走,說我無趣,叫囂著要去,然而他早已醉醺醺,走也走不動。這麽個人渣,醉了也不安分,人軟綿綿的,摟著我腰的手卻是掰也掰不開。
無可奈何,想著這時候回家怕也是趕不上姐姐回來之前了,就幹脆將他扶下酒樓,想著送到就走人。
卻不料在街上被姐姐看見了。十七年了,姐姐連嗬斥我都舍不得,卻第一次對我下那麽重的手。臉上火辣辣的疼,卻見姐姐被推倒摔坐在地上,顧不上疼痛的我製止李公子,上前想要扶起她來,她卻告訴我娘死了。
死了?怎麽會?怎麽能?我跌坐在地,看著散落在地的銀票,久久不能平靜。那我這算什麽?我這終日陪酒陪笑是為了什麽?是我錯了?可是我都是為了娘,為了我們這個家啊。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姐姐臉上那麽可怕的表情,憤怒中夾帶著厭惡。
和姐姐處理了娘的後事,她將剩下的銀兩給了我,然後她說讓我離開,讓我走的越遠越好,不要出現在她的麵前。
姐姐,我去哪裏?我能去哪裏?娘已經不在了,連你也不要我了麽?我想問問她,但她早已轉身離開,頭也不回。
等我反應過來,我想追上她,卻隻看得到白茫茫的樹,白茫茫的街道,白茫茫的乾城。沒了,都沒了,娘沒了,姐姐也離開了我。我失魂落魄走在街上,不知哪裏竄出一群乞丐搶了我身上所有的銀票。
他們對我拳打腳踢,將我拖拽到一個角落,拉扯著我的頭發,扒光了我的衣服。我叫喊,我哭鬧,我掙紮,我喚著姐姐的名字,可是無人來救我。
怎麽敵得過幾個大漢,慢慢的,我屈服了。裸露的肌膚觸到雪地上,冰冷,我的心也如一塊寒冰,哪怕是太陽也恐怕無法融化。
我看著那些乞丐破爛的衣服和肮髒的臉,覺得真髒。娘用了好多個日日夜夜為我親手縫做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爛不堪,我看著真心疼。疼痛,無法動彈,真想就這樣死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眼前還是白茫茫的世界。皮膚早已被凍成青紫色,刺骨的疼痛提醒我自己還活著,之前被淩辱的畫麵卻在眼前揮之不去。柳依依,依舊不在。
我不能死,我要找到柳依依,我要讓她看看我成為了什麽樣,這都是她害的,我不恨她,但我怨她,如果她當時沒有拋棄我
這麽些年,我就算陪酒陪笑,也依然保護著自己清白,卻不料,終究還是保不住麽?那就索性不要了,隻要能活下去,隻要能找到她。
我扶著牆,支撐著自己站起來,一步一步慢慢走向。萬丈深淵,無法回頭
雪停了。怡紅樓的王媽那日見到我滿身傷痕,也是嚇得不輕,於是讓我稍作休養,暫時不用我來攬生意。傷還未曾愈合,頭上是金鳳珠釵,臉上化著妖豔的妝容,身上穿著厚實卻精美的冬衣,總算是不冷了。
裏,整日充斥著酒和脂粉的味道,那些個臭男人,有些是年紀輕輕卻行為放蕩的,有些是家中有妻兒卻終日尋花問柳的,真令人作嘔。
可是那些同自己一樣身世可憐的女子,卻是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掛著諂媚的笑容,隻為了混這麽一口飯吃,不至於餓死。
我看不下去,收回目光,自怡紅樓的窗往外看,地上還有積雪,但街上人多了起來,商販也多了。那夜,如果街上有人相救,我又怎會落得如此田地?想到這裏,也不知柳依依在何處,又如何,有沒有想起我。
說到柳依依,我自小就很羨慕她的名字,多好聽啊,和相貌真是很相配。而我呢?柳萋萋。真是人如其名啊,淒淒慘慘戚戚。
其實我一直都很介懷自己的名字,不止一次猜測過是不是娘在埋怨我,覺得爹是因為我才會出事,於是給了我這麽一個名字。但每次感覺到娘和柳依依對自己的百般照料,又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小家子氣,於是強迫自己斷了這個想法。(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