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詐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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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最冷的時候,喻爺爺去世了,帶著笑去世的。

    喻臻跪在棺木前埋頭燒紙,外麵風大雪也大,吹得道觀破舊的木門吱呀作響。頭頂的小燈泡沒有燈座固定,被漏進來的風帶得一搖三晃,把棺木和喻臻的影子拉得時長時短,襯著昏暗的燈光,仿若鬼影。

    “讓您搬去和我一起住,您不願,現在好了吧,再也住不成了,這破地方到底哪裏好,現在哪還會有人來道觀算命,更何況是這種建在鄉下地方的破道觀。”

    喻臻吸了吸鼻子,手一抬抹了自己一臉紙灰,混著臉上的淚,看起來狼狽至極。

    “我說給您翻修一下,您也不幹,想回來陪您,您又不許,我養花在哪不是養,您怎麽就這麽固執。”他說著說著聲音就哽了下去,本來挺直的脊背彎下,沾著紙灰的手又在臉上胡亂抹了抹。

    風更大了,有雪飄了進來。

    他拿起一捆新的黃紙拆開繼續燒,視線掃過手腕上掛著的平安珠,想起小時候爺爺一臉認真哄他的情景,心裏一梗,伸手把它拆下來,緊了緊手指,直接把它丟到了火盆裏。

    “您總說我福厚,上輩子受了罪,這輩子是享福來的,可您看看咱們爺孫倆過的日子……您這麽愛編故事哄我,怎麽就不多哄我幾年。”

    被紅繩串著的平安珠砸入火盆後發出“噗嗤”一聲輕響,盆裏的火焰猛地往上躥了一截,然後一股塑料被燒焦的焦臭味升起,弓著背的喻臻被火焰和臭氣舔了一臉,直起身,捂著被撩掉的劉海,聞著越來越濃的臭味,越發悲從中來。

    “您居然連這個都是騙我的,什麽祖宗遺寶可穩神魂的平安珠,這就是顆塑料球!”

    虧他還想著把這個燒過去,讓老爺子下輩子投個好胎!

    本已漸漸壓住的眼淚再次冒了出來,他看著棺木上蓋著的白布,深吸口氣就準備再嚎一場,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撞擊聲從觀外傳來,震得頭頂的燈泡似乎都跟著抖了抖。

    他未出口的哭嚎就這麽被嚇回了嗓子裏,瞪大眼抿緊唇縮著肩懵了幾秒,回神後忙起身朝著觀外跑去。

    清虛觀地處偏僻,方圓幾裏除了樹林就是田地,背靠一個小山包,平時少有人來,觀外隻有一條光禿禿的窄小土路通向外麵,路兩邊全是樹,在夜晚顯得有些陰森。

    因為下雪的緣故,土路上一片慘白,於是越發襯出了土路中段那兩道深深車痕的可怖。

    喻臻快步跑近,見車痕直直沒入了路邊的小樹林,盡頭處有一輛車頭幾乎報廢的紅色跑車被撞斷的樹木壓在了下麵,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忙繞過去朝駕駛座內張望,隱隱看到兩個身影臥倒在裏麵,伸手去拉車門,拉不開,喚人,沒反應,邊哆哆嗦嗦地掏手機打報警和急救電話,邊心慌念叨。

    “我隻想好好送爺爺最後一程,你說你們這些有錢人,沒事幹大半夜的往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撞什麽……喂,這裏是安陽鎮蓮花溝村……”

    電話打完,他抬袖擦掉落到臉上的雪,再次試圖拉車門,拉不動,見裏麵的人一直沒有動靜,仿佛已經死掉了一般,心裏抖了抖,差點又想哭了。

    這都是些什麽事。

    “別死啊,你們別死。”

    他抖著嗓子念叨,在周圍找了找,找到一塊磚頭,閉著眼朝後車門的玻璃用力砸下,然後丟掉磚頭,探手進去打開後車門鑽了進去。

    沒了車玻璃的阻擋,喻臻終於看清了車內的情形。

    車前坐歪躺著一男一女兩個人,都是很年輕的模樣,駕駛座的男人牢牢把副駕駛座的女人護在了身下,滿頭滿身的血,女人被擋住了,看不清情況。

    喻臻先探了探男人的情況,皮膚是溫的,但好像已經沒了呼吸。他手指抖了抖,嘴裏念叨著小時候爺爺教他的那些超度經,又把手挪向了下麵的女人。

    沉穩的脈搏跳動從手指觸碰到的地方清晰傳來,他屏住的呼吸陡然放鬆,然後立刻前傾身體,不敢大幅度搬動兩人,怕造成二次傷害,隻小心尋找著兩人身上的傷口,想先給他們止止血。

    “撐住,醫生很快就來了,撐住。”

    男人身上的溫度一點一點流逝,女人的脈搏始終沉穩,喻臻解開腰上係著的白布孝帶,略顯笨拙地幫男人包紮著手臂上的傷口,想起道觀裏再也不會睜開眼的爺爺,一直憋著的眼淚滴了下來。

    “別死啊……”人為什麽要死呢。

    啪嗒。

    溫熱的眼淚滴落在男人低垂的手背上,像是被燙到了一般,男人修長好看的手指突然動了動。

    嗯?

    喻臻僵住了,瞪大眼看著麵前這隻蒼白沒有血色的手,嘴唇抖了抖,然後緊緊抿住,心髒跳動的速度陡然加快。

    是、是錯覺吧,雖、雖然他不想今天走黃泉路的人再多一個,還自欺欺人的幫人包紮,但、但明明都涼了,怎、怎麽……

    “別……”

    “啊!”

    他大叫一聲丟下孝帶就鑽出了車,頭也不回地跑回道觀奔到棺木前跪下,拿起一捆黃紙拚命往隻剩火星的火盆裏塞,嘴裏不停念叨:“假的,都是假的,是做夢,是做夢,詐屍什麽的怎麽可能出現,假的,都是假的。”

    雪慢慢停了。

    道觀外,警車和救護車的鳴笛聲烏拉烏拉直響,喻臻躲在道觀院門後,從縫隙裏朝外偷看,見兩個警察結伴朝著這邊走來,心慌慌地把腦袋縮回來,深吸兩口氣,知道躲不過,幹脆轉身把院門拉了開來。

    “是你報的警?”

    年長一些的警察見他主動從門裏迎出來,停步詢問。

    喻臻飛快看一眼遠處被警車和救護車圍住的事故現場,稍顯拘謹地點了點頭,鼓起勇氣問道:“請問車裏那兩個人怎麽樣了?”

    “已經破車救出來了,男人傷得有點重,女人隻是輕傷,沒什麽大礙。”年輕一些的警察回答,視線掃過他胳膊上的孝章,隱晦望了眼院內大堂裏的棺木和靈堂,伸胳膊拐了同事一下。

    年長一些的警察也看到了院內的情況,掃一眼喻臻還帶著青澀稚氣的臉龐,眼裏帶上一點同情,緩下語氣問道:“這裏就你一個人嗎?家人呢?”

    喻臻搖頭:“沒有其他人了,就我一個。”

    說完又看一眼救護車那邊,確認問道:“那個男人就、就隻是傷得重嗎?”而不是涼了?

    他這問題問得有些奇怪,兩位警察對視一眼,猜他可能是被嚇到了,年長的警察開口安撫道:“確實有點重,但幸虧止血及時,不然估計撐不到醫生趕到。是你幫忙包紮的嗎?”

    喻臻再次點頭,手指捏緊又放鬆,心慌感散了一些。

    看來之前果然隻是錯覺,冬天手冷,他可能摸錯了也說不定。

    “車的後玻璃也是你砸的嗎?用什麽砸的,能跟我們詳細說說嗎?”警察繼續詢問,還拿出了一個本子記錄。

    喻臻冷靜下來,老老實實回答了警察的問題,還在警察的要求下去現場把那塊他用過的磚頭找了出來。

    此時跑車上壓著的樹木已經被挪開了,車門大開,裏麵的人全被轉移到了救護車上。喻臻這邊剛把磚頭指給警察,那邊救護車就發動了起來,載著病人順著土路離開了。

    “雪天路滑,這裏又偏僻,也不知道那個男病人能不能撐到醫院。”

    某位小警官感歎著說了一句,喻臻聽了側頭看他一眼,剛準備告別警察回道觀裏,眼前突然一黑,一股涼意從腳底蔓延而上,身體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哎呦!這是怎麽了?”

    “小夥子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快!來個人幫我把他扶起來!”

    涼意侵襲全身,頭劇烈疼痛起來,身體被搬動,喻臻強撐著睜開眼,看著上方警官不停開合的嘴唇,耳邊卻響起了另一道低沉微涼的陌生男聲。

    “別哭。”

    哭什麽?是誰在說話?

    “等我。”

    等誰?你是誰?

    他搖搖頭,心口突然一暖,腦中疼痛減輕,冰涼的四肢慢慢回溫,意識陡然掙脫那股疼痛帶來的迷霧,所有感官回歸現實,麵前是年長警官關切的臉,耳邊是他溫厚的聲音。

    “小夥子你怎麽了?來,先喝點熱水。”

    手裏被塞進了一個保溫杯,喻臻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搖頭把保溫瓶還給老警官,起身有些恍惚地朝著道觀內走去。

    錯覺,都是錯覺,一定是他休息不好,所以產生錯覺了。

    救護車上,護士幫男人擦掉臉上的血,見他嘴唇翕動似在說著什麽,微微彎腰。

    “別哭……”

    “別哭?”護士疑惑,冷不丁車身突然劇烈抖動了一下,嚇得她連忙伸手按住病床,提高聲音說道:“慢點開!你們是嫌病人傷得不夠重嗎!”

    “抱歉抱歉,地上全被雪蓋了,有個坑沒看到。”司機連忙解釋。

    “安靜。”

    一直專心處理病人傷口的醫生突然皺眉開口,護士閉嘴,回頭看醫生一眼,又看一眼床上病人擦幹淨血跡後露出的俊美五官,想起那輛車頭完全變形的跑車,在心裏歎了口氣。

    這些有錢人真是……作孽喲。(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