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溯景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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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到頭來, 還是沒能見到那個人呢。
    孤的……皇後。
    刺帝的暴政終結了鍾離皇室的楚國,失去了萬民之心的帝王終究被陷入洪災絕境的百姓拋棄。亂臣賊子趁機起事, 劍指高位上的王座,攻占了帝都源州城。
    她這樣無能的帝王,唯一能做的, 便是將手中握著的玉璽托付給它命中注定的人, 還給天下一個海清河晏。唯有如此, 才能麵對九泉之下的先祖。
    再也沒有人,比你更加合適了。
    孤的,皇後。
    可是孤,卻還未能與你說清道明。
    她勉力地支撐著身體, 手裏握著尺八,斷斷續續地吹著。那曾被九州勝讚禦龍之音, 如今隻剩下亡國的喑啞, 低低地響在著空寂的冷宮之中。
    最後一絲哀鳴隨著那柄玉做的尺八磕在冷得刺骨的石板上熄聲。皇帝蜷縮著身子, 躺在炙熱的火裏, 睜大了雙眼努力地看著漆黑的前方。
    真安靜啊,仿佛是再一次回到年幼時居住的地方。皇帝抱著母親留給自己的尺八, 貪婪地享受著最後一絲溫暖, 最終埋葬在炙熱的火爐裏。
    “溯……溯……”
    “溯……溯……”
    女人溫柔的聲音由遠及近,傳到了耳畔。臉頰被人輕柔地撫摸著, 那溫暖的觸感終於將她從夢境之中拉了回來。少年迷蒙地睜開眼, 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位優雅端莊的夫人擔憂地望著自己, 輕聲地呼喚便隨之而來:“溯……”
    思緒抽離了好一會, 她才恍惚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雙眼迷離地看向了婦人,便看到對方溫柔地笑道:“溯……到了,別睡了。”
    話音剛落,那些好像被屏蔽住的喧囂之音爭先恐後地湧入了耳朵,將藏在她體內的瞌睡蟲徹底喚了起來。侯在一旁的侍女低聲笑著,毫不客氣地說道:“幸好夫人來了,不然仆可不曉得怎麽辦呢。二公子這一路睡得可沉了,過集市的時候都沒醒。”
    聽得身旁的侍女如此說道,名叫溯的少年隻得無奈一笑,抬眸,便見著秀麗的婦人望著自己,目露擔憂,“身體可是不太舒服?若是不舒服,回了府再請醫工來看看。”
    那樣的目光太過溫柔了,像極了兒時望著自己的那雙眼眸。少年心下一軟,目光誠摯地看著婦人,道:“母親,兒無事。”
    “嗯。”婦人又仔仔細細地將她打量了一番,見她臉色並無大礙之後才點點頭道:“那就好,那還不快下車。”
    溯聽罷點頭,輕快地起身,掀開車簾,跳下了馬車。
    馬車外,瀾州秋日的陽光正好。
    猛烈的光線直直地垂落在少年身上,豔陽照著那張白皙得過分的俊秀麵容,又撲在了她修長挺拔宛若白楊的身姿上,將這屬於瀾州貴族的高傲刻畫分明。
    少年眉一揚,朝著方才從上麵下來的馬車一抬手,提高了聲音道:“母親,到家了,還請牽著兒的手下車。”
    侍女們撥開了車簾,秀麗的婦人彎腰從馬車中走了出來。侯在兩側的侍衛將馬登駕好,便看到那婦人伸手,朝著少年的掌心輕輕拍了一下,笑罵了一句:“淘氣。”可她卻沒有拒絕,牽著少年的手踩著凳子,下了馬車。
    婦人先行了一步,拋下了溫柔的話語,“溯兒,還不快些,早前不是喊餓了,慢了些你可別又喊了。”
    少年抬頭,看向了立在身前威嚴十足的府門,將目光落在了門匾的四個刺金大字上,停頓了一瞬。
    鎮北侯府,瀾州的鎮北侯樂正欽的府邸。樂正欽……記得昭帝在位的時候,還隻是駐守瀾州的平北將軍呢,如今,已經封侯了。
    一晃眼,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
    若不是清晰明了地得知自己的諡號,她還以為這一切隻是自己的一個夢而已。再一次醒來,她已經不是那個亡國之君鍾離朔,而是鎮北侯的嫡次子,樂正溯。
    思緒恍惚了一瞬,聽到了母親的聲音,鍾離朔趕忙拉回思緒,一腳踏出,踩在鎮北侯府門前結實的石板上,跟上了母親的步子,“來了。”
    大片的陽光被她甩在身後,籠罩在這片蒼茫的州府上空,鋪天蓋地地席卷了處在寒冷之中的瀾州大地。
    從未奢求過能再一次踏足於踏實的地麵上,擁抱著陽光的溫暖。如今卻真的能夠真切的呼吸著每一寸清涼新鮮的空氣,無論是何緣由,再一次感受著自己如此真切的活在世上,她便鮮活地展現自己的生命姿態。
    這是元和七年的深秋,那場毀壞了楚國帝都的禍亂在元和四年的春日裏被平息。率軍平叛的元帥,正是北上驅蠻的昭帝皇後禤景宸。
    重新奪回源州城的皇後得到了昭帝臨終前寫下的禪位詔書,在朝臣鼎力支持下握著傳國玉璽登上了帝位。同年,女皇不更年號,改國號為“慶”。
    九州華族所處的中原,就這麽波瀾不驚地從楚國的末尾過渡到了慶國的開端。
    在楚末刺帝殘暴統治下戰栗了十多年的百姓,終於迎來了一位賢明可靠的君王。因為戰亂而越發頹唐的國家,在慶朝開國君主的統治下漸漸煥發出應有的生機。
    正如春日裏破土而出的嫩芽,於陽光下逐漸盛開婀娜多姿的芳華。
    而處在慶國北部的瀾州,更是彰顯了屬於北方蒼莽的勃勃生機。即便是深秋,仍舊明媚無比。
    與母親到道觀還願歸來的鍾離朔,還未從再次享受陽光的溫暖中緩過來,便被急召到正堂之中,迎接從帝都而來的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她跪在父母親的身後,聽著銀輝聖使念下的旨意,腦袋一片發怔。
    還未有過多的心理建設,便聽得聖使笑眯眯說道:“恭喜鎮北侯爺高升,還不速速接旨。”
    她如今身份上的父親,那個長相十分儒雅的男人接過聖旨,朝著南方虔誠施了施了一禮,“謝主隆恩。”
    說著,又與聖使寒暄了幾句,方才將對方送出家門。
    雖然已身居高位多年,可接受到歸朝旨意的樂正欽仍舊是喜不自禁。一臉喜色的從門外進來,便對著自己的妻子言道:“陛下命我處理好初城的事務,盡快到帝都。今年還朝匆忙,還要趕上歲末的宮宴,府中事宜還要勞煩夫人了。”
    秀麗端莊的婦人搖搖頭,柔聲道:“夫君且寬心,府中事宜我會安置妥當。隻溯兒……也要跟著嗎?”
    她說著,將目光落在了一旁心不在焉的少年身上。聽罷妻子的話,儒雅的鎮北侯也挪了目光,一道看向了自己瘦弱的孩子。
    “阿溯……”男人沉穩有力的聲音將她遊離的思緒喚回,鍾離朔驚了一瞬,立馬點頭,應道:“是。”
    見她反應如此遲鈍呆板,男人心下一歎,看向了妻子。妻子如水的目光轉了過來,與他對上,又擔憂地看向了自己的孩子,沉默不語。
    已是深夜,深秋冷冽的風撲向了門窗,搖曳著亭中枯敗的樹枝,嘩嘩作響。洗漱完畢的樂正夫人幫著丈夫卸下繁雜的外衣,想著白日裏的事情,歎了一口氣,言道:“溯兒才好半年,此去帝都,路途遙遠,恐是要受不住如此勞累的。”
    “不若夫君先行南歸,我與溯兒明年春日再回帝都,如何?”
    果不其然,聽得妻子如此說道,樂正欽一時之間猶豫了起來,有些為難地說道:“溯兒的身體也好得差不多了,能跑能跳的,夫人不必如此擔憂。更何況,夫人已三年未曾隨我還朝了,潁兒也有三年未見你了,此次還朝,正好一家團圓,豈不美哉?”
    “可……”
    “別擔心。”男人攬過自己柔弱的妻子,溫聲勸慰道:“溯兒這不是醒來很久了嗎?隻不過是回帝都,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的。”
    男人溫柔地勸慰消散在夜風裏。那寒涼的夜風從黑夜的角落湧出,刮向了鎮北侯府東邊暖閣精致的窗欞。
    樂正溯平躺在溫暖的被窩裏,耳畔濾過喧囂的風聲,睜著眼睛借著朦朧的月光,看著自己晦暗不明的帳頂。
    從瀾州調回帝都,任職為兵部尚書,她的父親樂正欽是被重用了。加上她如今任職為兵部侍郎的長姐,樂正家很得那個人看重。
    也是,畢竟這是她在瀾州的舊部。源州那群畏首畏尾的假君子,怕是很不得她的喜歡。看來,沒多久朝政就要翻天覆地地換了個格局。
    換了也好,換了,就再也沒有因為貪官汙吏而喪失七成糧收的百姓,沒有餓死在帝都街頭的孩子。
    腦海裏亂糟糟地浮現著許多不應該出現的事情,將鍾離朔好不容易堅定下來的心擾得紛亂。她想著幼年時冷硬的宮牆,想著少年時的流離失所,想著冰冷的匕首下噴湧而出的溫熱鮮血,再想到自己睜開眼之前,那場焚燒一切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