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是自願結這個婚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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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牛書記這樣的老資曆眼前,這事兒好辦得很:“你拿個本子做記錄,誰家傳出喜訊了,就上誰家。問問男方,再問問女方,他們結這個婚,是不是出於自願的,不就成了?”

    “哦,這簡單。”李向陽二話不說,就接了。

    後來,沒過去兩天,三隊就有一對兒男女傳出喜訊了。

    李向陽知道消息後,馬上就帶上他的記錄本本,先去了男方家裏。

    他一講明了來意,男主家裏人馬上就抓了把瓜子兒出來。這東西難於買到,李向陽知道這是人家備來結婚的,拒不肯收。

    隻喝了一碗熱水,就拿出本子,掏出筆,問道:“你名字叫劉二柱,這我知道。今年多大了啊?”

    “二……二十一……”

    “哦,夠年齡結婚了。”李向陽嘀咕了一句。

    建國後,50年頒布的《婚姻法》要求,男方滿20歲,女方滿18歲,方能結婚。不過,鄉下地方懂法知法的人不多,你就是告訴他不能早婚,人家也不會聽你的。

    至於不給扯證兒嘛,那也沒關係,反正辦了酒,入了洞房,人家就算夫妻了。誰還管你那破規定啊?

    但該問的話,還得問。

    “你是自願結這個婚的嗎?沒人強迫你吧?”李向陽又問。

    男方的母親在旁邊打岔:“李幹部,瞧你這話說的,有哪個男人不樂意娶老婆的?難不成打一輩子光棍兒?”

    李向陽笑道:“那也得是他喜歡的。現在是新社會,咱們得新事新辦,杜絕強娶強嫁。”轉頭又問男方,“劉二柱,你是自願結這個婚的嗎?”

    “哦,是……是自願的……”

    說也奇怪,這男人從他進門開始,就看上去挺心虛的。

    照說,要是他父母逼著他娶他不喜歡的女人,他的反應也該是不高興、鬧情緒之類的啊。咋會心虛呢?

    “劉二柱,你實話實說,沒關係。到底你是不是自願的?”

    “是,是。”他連忙點頭。

    這啥情況?“你要不是自願的,公社那邊會給你撐腰的。”

    “我是自願的。真的是自願的。”

    “……”

    這個疑點,在李向陽到了女方家裏後,終於解開了。

    女的叫陳大妮,李向陽一問她,她就氣乎乎地瞪著她爹娘,答道:“我不是自願的,都是他們逼我的!”

    啊?!李向陽表情馬上就冷了,對她爹娘道:“這都什麽年代了?咋還有逼婚這種事兒呢?你們收了人家多少彩禮?”

    她娘頭痛地道:“你別聽她胡扯,她和二柱是打小一塊兒長大的。他倆感情好著呢!”

    她閨女火大地道:“好啥啊好?!就那個窩囊廢,誰跟他好啊?”

    她爹用旱煙杆敲了敲桌子:“他是你男人,別給自己男人臉上抹黑。”

    陳大妮更氣了:“我還沒過門兒呢,他算我哪門子男人啊?這種人,在縣城xx廣場上都能尿褲子,誰知道他是不是身體有毛病?有你這樣當爹的嗎,把女兒嫁給這種人?”

    李向陽聽得雲裏霧裏的,一問之後,才知道了原委。

    陳大妮確實原本跟劉二柱感情不錯的。今年兩家人也議了親,男方彩禮都出了。照這邊的風俗,女方已經算是男方那邊的人了。

    可劉二柱要去縣城采購結婚用品時,陳大妮心疼未來夫婿,非要跟著一起去。結果就出事了。

    這時期,國家內憂外患的,全國上下都在抓民兵演練和部隊訓練。那天,剛好縣城的xx廣場上,就有一個閱兵演練。

    小年輕都是愛熱鬧的,他倆也不例外。就也擠在人堆裏去看了。

    壞就壞在,當天不僅有隊列操練、防空演習等常規項目,還有打靶練習。民眾們都擁在打靶者的身後,爭相目睹他們的英姿。

    可數人同時開槍,那震天價的響動,卻把沒見過什麽世麵的劉二柱給嚇壞了。

    當場就尿了褲子。

    這還得了?一個大男人在人群裏尿褲子,說出去能丟死個人!

    陳大妮當時沒說什麽,回來之後,就嚷著要退婚了。

    “你說你鬧啥情緒呢?人家彩禮都送了,難不成你真不嫁了?”她娘被她氣得不行。

    陳大妮回道:“不就是彩禮嗎?還給他們不就是了?”

    “向來隻有男人退婚,沒聽說過哪家女人要退婚的。你這麽一退,名聲全搭進去了。以後誰還敢要你啊?”

    這才是她爹娘死活不同意,非逼著她嫁的原因。

    “是名聲重要,還是以後的日子重要?他要身體有毛病,我這一輩子不是全毀了嗎?”陳大妮半分不肯退讓。

    “你名聲沒了,找不到男人,不也一樣毀了?”

    “反正都是個毀字,我就是不樂意!”陳大妮轉頭問李向陽,“李幹部,你就記下來了,陳大妮被她父母逼著嫁給個沒出息的男人!”

    這話可把她父母弄得又氣又急的。她父親趕緊給他塞了一塊錢:“李幹部,你可千萬不能那麽寫啊。你寫了,事情一傳出去,我女兒名聲可就沒了!”

    陳家人直接把李向陽給掰扯暈了。

    咋辦?他到底寫“自願”,還是“非自願”?

    這深深關係到一個姑娘未來的命運啊。

    原本以為這差事好辦的李向陽,突然之間發現到,原來自己竟能深刻地影響到兩個家庭的幸福美滿。

    於是,他深深地猶豫了。

    他得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出來,保住男方和女方的名聲,讓他們不至於以後孤獨終老!

    他把那一塊錢塞回給姑娘的父親,義正言辭地道:“你這是啥意思啊?公社幹部本來就該為群眾辦事的。你拿不拿錢,我該做的都會做。”

    然後,就開始了他的傷腦筋之旅。

    可他一個大男人,哪兒擅長處理這些家長裏短的事呢?想來想去,沒找到解決之道,隻好下班後,回家問自己親娘要主意。

    他娘可沒他那麽上心,直接來了一句:“皇帝不急太監急,他們兩家的事兒,你去摻合啥?”

    “可我得登記人家是自願的,還是非自願的啊。要是陳大妮真的不願意,公社得出麵的。”

    “那就公社出麵唄。幹不了的事兒,交給領導啊。”

    “那還要我這個助理來幹嘛啊?難不成,就真登記個‘自願’、‘非自願’?”李向陽鬱悶了。

    但再鬱悶,他還得叮囑他娘一句,讓她千萬別把這兩人的事兒說出去。要不然,男的女的名聲都不好聽。

    接著,他就繼續踏步在他的傷神之旅上。

    剛巧紅果兒從外麵割完牛草回家,聽到這個了。看她爹在桌邊發呆,她躡手踮腳地先去灶房,幫奶奶燒飯,生怕打斷她爹思路。

    自己在心裏,也把事情琢磨了一遍。

    到吃晚飯的時候,她爹吃了沒幾口,就又開始發呆了。

    她忍不住挾了一塊臘肉,放到她爹嘴邊:“爹?”

    “啊?哦。”李向陽回過神來,趕緊把肉吃下去,然後扒了兩口飯,又開始愣神了。

    紅果兒就一邊吃飯,一邊望他。

    李向陽想來想去,都沒個思緒。忽然想起來,自家閨女福氣滿滿,上回隨便說一句“種子也能吃”,就給了他靈感,可以買糧種來當糧食吃。連帶的,他跟著牛書記辦完差,現在都成了編製內幹部了。

    頓時,對小紅果兒寄予了深切厚望:“紅果兒,告訴爹,你喜歡‘自願’呢?還是‘非自願’?”

    他都沒告訴她事情的前因後果。反正他講了,這麽小的娃子也聽不懂。但沒關係,娃子運道好,一定能替他挑出個好的來。

    紅果兒愣了一下,慶幸自己剛剛回來時,聽到爹跟奶奶講的那件事了。於是搖搖頭,嘟著嘴:“不喜歡,都不喜歡。”

    “啊?”

    “唔……爹你隔幾天再問我唄,隔幾天問,我就喜歡‘自願’!”

    ……

    李向陽又鬱悶了,這叫什麽回答?

    唉,小娃子的回答,怪沒條理的。

    不過,他想來想去都沒找到啥解決之道。紅果兒又特別旺人,她說隔幾天後喜歡‘自願’,那要不……自己等兩天看看?萬一那兩家自己把事情解決下來了呢?

    他卻不知道,紅果兒給出這答案,是有原因的。

    聽她爹說的,那對未婚小青年從小青梅竹馬,感情深厚。問題是出在女方,親眼看到男方被槍.聲嚇尿的窩囊樣子,覺得自己嫁這樣的人太丟臉了。什麽男方“身體有毛病”,不過是女方場麵上不占理,瞎掰扯的。

    不過,有幾個細節還挺有意思。一是男方尿褲時,女的並沒有當場發作;二是男的尿褲子的糗事,女的並沒往外傳。

    要是女方真不想嫁,這兩件事,隨便挑一件做做,把事情做絕了,男方麵子下不來,婚事肯定就能黃了。

    但女的一件沒做。隻是在她爹去登記“是否自願”的時候,鬧得厲害。

    看上去更像是,女的從縣城回來後,心裏不舒服,跟爹娘說了幾句氣話。結果爹娘當真了,逼著她嫁。女的氣性大,跟家裏人強嘴嗆聲,一不小心,把話給說絕了。

    這種事兒嘛,隻要過上幾天,女方氣消了,理智回來了,就好辦。

    難不成,這女人還真就因為一點麵子問題,把自己一輩子搭進去?再說,縣城離這裏遠著呢,在縣城丟臉,也算不得真丟臉。

    後來,李向陽隔了兩天,又上門去。

    沒想到,那個陳大妮竟然態度反轉,一口咬定自己是自願的。不論他怎麽告訴姑娘,公社會為她做主的,人家還是那麽說。

    最後,那姑娘自己還勸了他一句:“李幹部,你就甭操這份兒心了,寫上‘自願’就得嘞!”

    李向陽頓覺自家小果兒神了!

    他家紅果兒簡直就是金口玉牙啊!

    明明之前他娘說紅果兒是小仙女下凡時,他還反駁了一句,說現在是新社會,叫他娘不要搞封建迷信。結果這天一回家,他自己就把紅果兒牽到麵前,逗著她說話。

    “紅果兒,來,快跟爹說一句,爹一定能把社裏派下來的差使全部擺平!來來來,跟著爹說,爹一定……”

    紅果兒歪著腦袋跟念:“爹一定……”

    “能把社裏派下來的差使……”

    “能把社裏派下來的差使……”

    “全部擺平!”

    “全部擺平!棒棒噠!”伸著兩條小胳膊晃啊晃,忒高興的小模樣。

    “誒,對,就是這樣!”李向陽得償所願,把閨女舉到半空,拋高拋低,逗她樂嗬。一邊還不忘問她,“好不好玩?開不開心?”

    “好玩~,開心~。”

    從那之後,李向陽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就把問題拿回去問紅果兒。

    但漸漸地,他發現到紅果兒的金口玉牙也不是那麽靈驗的。大約也就隻有一半的應驗率吧。不過,“是”和“不是”,本來就是半對半的。

    再後來,他發現,紅果兒雖然聽不懂他工作上的事,但他假如把“涉案人員”的名字,告訴她,再大致講一下事情經過,紅果兒說出來的話,應驗率就高很多了。

    哦哦哦,一定要把人名和事情在她那兒掛個號,才能應驗啊。李向陽終於反應過來。

    也是,舊時候,人們上香時還得跟菩薩叨叨一句“信女(男)xx,今有xx事求教菩薩,請菩薩指點迷津”。看,名字要說,事件要說,一定要掛號的!

    紅果兒對此表示很無奈,肯定要說啊。你啥都不說,我能給你出個什麽主意?

    唉,要裝小孩還真累……

    ***

    李向陽忙了一段時間後,離過年已經沒幾天了。又是農閑時分,工作就更少了。他原本在“蹲點包隊”中,就是負責一隊的,再加上原本一隊隊長的職務又給他保留著的,現在沒事兒,自然還是在一隊隊辦裏待著。

    待著幹嘛呢?

    學文化啊!學紅寶書啊!

    牛書記費了那麽大勁兒,才給他搞到的編製,他可不能浪費了人家的好意。

    “地主階級對於農民的啥啥?”不認識,他一翻新華字典開始認真查找。

    “哦,是‘殘’字……”他嘀嘀咕咕的。後麵那個字還是不認識,又翻,“是個‘酷’字。嗯,連起來就是‘殘酷’。”

    拿著筆開始寫寫寫,嘴裏念念念。

    他不認識拚音,但幸好字典裏標注有同音字。

    “殘酷。”寫一遍。

    “殘酷。”寫兩遍。

    紅果兒在旁邊打岔:“爹,科長叔叔說,要記住單字,一個字要讀寫三十遍才行哦~。”

    為了教她爹識字,她拿了一塊兒臘肉出來,說是要去縣城謝謝科長叔叔,給了她那三本書。實際上,卻是跑進了核桃世界裏,煮臘肉喂小豹子吃。

    等回來後,又哄她爹,科長叔叔知道他在學文化,教了很多學習方法啥啥的。

    果然成功糊弄住了她爹。

    李向陽笑問她:“那你咋不寫不念?不是說陪我學習嗎?”

    她嘿嘿一笑:“小娃子記性好~。翻一遍字典,就記住了。”大學本科,這些字能不認識嗎?

    “我不信。你把這段念給我聽。”他不服氣地把他剛剛學完的那一段指給她看。

    她得瑟地拿起書本,大聲念道:“地主階段對於農民的殘酷的經濟剝削和政治壓迫。是吧是吧?沒錯吧?”

    “……”

    李向陽這回不是懵逼了,是懵斃:“‘經濟剝削和政治壓迫’,我都還沒學,你咋知道的?”

    “你在默寫的時候,我翻字典了啊~。”幸虧剛剛手癢,隨意翻了翻。

    李向陽聞言,立時陣亡。

    問,學習上被個小娃子秒殺,是種什麽樣的心情?他悲痛地重舉沉重的筆頭,再度“殘酷”、“殘酷”,不斷“殘酷”。

    從哪裏跌倒,就要從哪裏爬起來!隻要他好好下苦功,說不準今天晚上,小果兒就得滿臉崇拜地跟他說:“這個我不會,這個我也不會,哇,爹你怎麽什麽都會?”

    為了扳回一城,李向陽再度投入緊張的學習中。

    而作弊果兒看著老爹鬱悶的模樣,偷偷捂嘴笑。現在,他們一家三口的感情越來越好了。有時候,她也會開自家老爹的玩笑了。

    咳咳,還是不能太過分。等會兒,她還是拿些他已經學會的字,問他“這個怎麽讀啊,爹”好了。這麽短時間,就學會了那麽多生字,她爹可能幹了呢。也該讓人家揚眉吐氣了。

    她正琢磨著,隊辦門口就響起了一個好聽的女聲:“向陽同誌這是在教小娃子讀書嗎?”

    聽到這熟悉的嗓音,李懿君心裏咯噔一下,猛然回頭。門口站的女人,是她這輩子再怎麽樣也無法原諒的人!

    劉芳,第三生產小隊的副隊長。後來的公社婦女主任,再後來,身為造.反派的她成功奪權,成了公社革.委會的副主任。

    而她的男人,正是李懿君的養父李向陽!

    這女人為了自己往上爬,不惜出賣丈夫,把他在三年困難時期裏為了救人而搞的那些投機倒把的事,全說了出去。結果她成了大義滅親的黨的好兒女,他卻被當成典型來抓,挨批.鬥住牛棚。

    這女人真不是一般地狠心!

    這邊,李懿君死瞪著劉芳不放,臉色鐵青。那邊,劉芳心裏也是莫名奇妙,對李向陽尷尬笑道:“這誰家的娃子啊?臉色怎麽這麽難看,是不是病了?”

    病了?李向陽嚇了一跳,趕緊望向自家閨女。

    哪兒病了?臉色正常得很……就是兩隻大眼睛,盯著劉芳直噴火。他也有些尷尬,這才明白過來,人家是在提醒他,小娃子反應有點奇怪。

    李懿君當然明白劉芳是在當著她的麵,告她的刁狀了。可她得顧及著她爹的麵子,不好開口懟人。

    心裏更是窩火。

    還好李向陽偏心閨女,愣是沒舍得說她半句,笑著對劉芳道:“我閨女紅果兒。她在陪我讀書認字,這孩子估計是不樂意有人來打擾我學習。”

    打擾?劉芳臉色僵了一瞬。

    李懿君趁機對她做了個鬼臉。

    劉芳臉色更僵了。李向陽進了公社黨委辦公室的事,早就傳遍整個東方紅公社了。本來她就覺得這男人挺本事挺進步的,現在,她對他的印象就更好了。

    私底下,她還打聽了一下。這男人家庭成員不複雜,沒有兄弟姐妹需要拉扯,父親也去世得早。家裏隻有一個拿高工分的娘需要奉養。

    這樣的家庭,哪個女人不樂意嫁進去呢?

    非要挑揀的話,就是他幾個月前認養的那個閨女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