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九章 一念勝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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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瀟湘社聚眾六十餘萬,勢力囊括荊湖,這是任一個軍社、包括天下第一大社忠義社都沒有過的。我的疑惑是,即便是重振家業,也不用發展如此龐大的勢力吧?”沈玉璋的話語,字字如刀,幾近直白地將他的、乃至全體軍社頭領的意思表達了出來。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你們瀟湘社,是不是想造反?

    沈玉璃對此心知肚明,她反問道:“閣下不必如此咄咄逼人。我瀟湘社發展至今十餘年,從未有過違法亂紀的行為。你所說的這些話,未免聳人聽聞,我想你不是一般的用心吧?”沈玉璋笑道:“我說的話聳人聽聞?恐怕並不是。二位,請出來吧。”他說完鼓了兩下掌,堂後傳出了好似木杖拄地的聲音。

    一眾人看去,卻見一個戴著銅麵具,隻露出雙眼,左腿扭曲、右腿以木為假肢的獨臂人一步一挪地走了出來。跟在後麵出來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卻見他頭頂金葉冠,身著對襟袍,人高馬大,威武不凡;雖說上了年紀,但此人頭發烏黑,唯兩鬢到耳朵上方各有一道白。眾人見了前一個還不知是誰,但後一個許多人都與其有過交往,當場便有人叫出了他的名號:“龐少社主。”那後一個出來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龐知遠的兒子、買馬社的少社主龐任重。

    龐任重並不認識沈玉璃,看見她時隻是驚訝於她與沈玉璋容貌好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再等見到張天鋒,龐任重幾乎往後跳了半步,方才立穩。

    居然沒死,命真大呀。見到龐任重,沈玉璃心中暗想。

    這時沈玉璋道:“六年前,瀟湘社欺壓買馬社,買馬社不忿,在漢水與你們展開惡戰,數千社眾葬身魚腹。那一戰之後,你們總算是拿下了襄陽府全境,想必沈社主為此欣喜若狂了好幾天吧?”

    很快,沈玉璃便對此做出了應對的招數。“靖康二年,金兵南侵,買馬社於黃河南岸屯兵,聞金營鼓聲如雷,徹夜不止,次日南岸一人不剩。”這是買馬社的老恥辱了,即便沒有親身經曆過,龐任重臉上依然是一陣青一陣紅,引以為恥。沈玉璃十分滿意,繼續娓娓道來:“紹興年間,買馬社止餘三千眾南渡襄陽,屢屢不應嶽武穆征召,畏於公鬥卻衷私鬥,兼並小者社團,一時興盛,其已故社主龐知遠亦被稱為龐半城。然紹興末,鄂州劍社興起,買馬社意圖吞並,兩社相伐不止,死傷不斷,縱劍社滅,買馬社亦元氣大傷。後乾道六年,沈某立瀟湘社,買馬社聽聞,當即召集人馬,步步緊逼,意欲複滅,不留沈某及瀟湘社一眾莊戶存生之路,乃招致天譴,買馬社屢戰不勝,戰馬喪絕,成真買馬社也。而後,龐知遠仍不知收斂,屢次挑釁,主動在漢水發起爭鬥,屢次襲擊我瀟湘社貨運船隊,殺害我社眾數百人。沈某這才與社中元老一致決定反擊惡行。此事是非早已由皇城司代表的朝廷方麵蓋棺定論,閣下重提此事,是以為大家記性不好,容易被你帶偏嗎?”

    沈玉璃說完,張天鋒也斥道:“龐任重,你那亡父作惡多端,一切結果都是咎由自取,上天留你一條命,是想叫你洗心革麵重新做人,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龐任重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被沈張二人一說,哪裏還敢吭氣?更何況他現在勢力已經沒有了,更無底氣與他們相爭。估計沈玉璋也沒想到,龐任重剛出來就被“擊垮”了。但他不行,還有另一個人。那獨臂獨腿,皮膚一塊焦黑一塊暗黃、斑駁駭人的男子開口說話了,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聲音極為清亮悅耳,仿佛在告訴別人,他曾是個一表人才的美男子,然而他的聲音中又包含怨忿:

    “如果說龐社主尚有幾分他自己的過錯,那白某怎麽說呢?”

    白某?沈玉璃微微眯了眯眼,而後猛然醒悟:白浪門門主白楓!

    不錯,又是個命大的。白楓的聲音愈發悲憤:“我現在的模樣,全是拜你所賜,傾奇公子段如青!你以為時隔多年,再換身裝束,換副妝容,我就認不出你了嗎?”白楓伸出不太靈敏的手指指著沈玉璃,恨不得句句泣血:“隻因我白浪門與你瀟湘社總社同在嶽州,你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欲將我除之而後快。故先以美人計誘惑我,再挑撥第三人插足,教唆其用震天雷炸死我。可你怎麽也不會想到,那枚震天雷隻是將我炸成重傷,卻留下了我的命。後來我受到了章公子的收留,他幫我療傷、裝義肢。我一是為了報仇,二是感激章公子的義氣,所以努力活到現在,就是為了在天下所有軍社頭領麵前揭穿你的真麵目!”

    很多軍社頭領都隻是聽說白楓“之死”與瀟湘社大有關係,卻不敢肯定,現在當事人都冒出來了,沈玉璃總算有了一項人證鑿鑿的所謂罪行。

    沈玉璃聽完這番指控,苦澀一笑,對白楓道:“美人計誘惑你?難道你認為我會為了你一個小小的白浪門,就把自己最喜愛的義女當成工具?雨兒當時是真心喜歡你,隻可惜,你們有緣無份罷了。”崔宣雨是在最困難的時候給沈玉璃帶來希望的人,她愛崔宣雨甚至超過了自己的兒子,從心底來講,她覺得自己絕不會、也沒有任何理由會把雨兒當作一件物品來使用。然而她還是辜負了自己心中的諾言,崔宣雨依然當了回現世的貂蟬。

    其實白楓和元敬陽都答出了崔宣雨的“日月星三問”,隻不過白楓回答的中規中矩,而元敬陽的答案更加天馬行空,再加上他青城山猴子一般人性,讓人覺得與他相處更為有趣,因此白楓遺憾地輸給了元敬陽。

    白楓聽完又想,想又想不通,顯然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橫亙在心中多年的仇恨悲哀,一次性爆發了。他不顧站立不穩,抄起拐杖就朝沈玉璃的腦袋打去。當然這一擊毫無效果,選鋒護衛葛複恭轉到前麵以手臂擋開拐杖,再一把推開白楓。白楓踉踉蹌蹌,最終還是摔倒在地,狼狽不已。

    “沈玉璃,你欺人太甚!”喊出這句話的是劉焱。“你瀟湘社成立以來,究竟滅了多少社團、毀了多少人家?現在終於有一個九死一生,幸存下來的受害者指證你,你居然還想滅口。難道你當這大堂裏隻有你和他兩人嗎?”劉焱到底是老江湖,他這番話一出口,過半軍社頭領紛紛譴責瀟湘社,慷慨激昂,就連一些順服於瀟湘社的軍社頭領,也受左右影響,握拳扼腕,跟風說上那麽幾句,避免成為第二個眾矢之的。

    “懲治沈玉璃!”“剿滅瀟湘社!”

    沈玉璋欣慰地看著大堂內的景象,他籌策多年的謀劃,就像一棵難養的名貴樹種,終於開花了。他現在要做到,就是讓樹再結果。

    “諸位請稍微冷靜些,”沈玉璋喊了數聲,待堂內安靜了點,說出了一番別有用意的話來,“稍安勿躁。我方才聽到有人說剿滅瀟湘社,恕我直言,此話過分了些。”

    “什麽?你說了這麽一通,究竟站在哪一邊啊?”當即有人表達了困惑與不滿。

    沈玉璋不慌不忙,細細說道:“請容在下說完。瀟湘社雖一直有惡行惡舉,但它畢竟是朝廷支持的軍社,而且還是許多豪強及小社聯合建立的。它雖有惡舉,但多是沈玉璃及其親信勢力所為,我想瀟湘社中未免沒有對他們不滿的元老存在。今日天下諸社英雄齊聚逸雲大院,我提議,就讓劉總社主牽頭,撤去沈玉璃瀟湘社社主之位,由大家共同推選出另一個值得信任,並且能保證未來瀟湘社會與其他諸社和平共處的新社主出來。大家意下如何?”

    眾人聽了,互相討論了一會兒,便有人表示認可,有一個就有兩個,很快,大堂內充斥了要求沈玉璃下台,換新社主的聲音。

    沈玉璋的提議,大夥都很認同,但他們似乎忘了,他們並沒有幹涉瀟湘社內務的權利。

    “憑什麽?”沈玉璃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坐了好久,這時才重新回到角色當中,發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沈玉璋麵露微笑,輕聲說了句隻有他們兩人和臨近的張天鋒等才能聽到的話:“憑我是你大哥。”

    憑什麽我自打出生,就隻有母親,沒有父親?憑什麽你就能得到雙親及長輩的關懷?憑什麽你可以事業有成,威名赫赫,而我就隻能戴著個麵具,生活在世界的陰暗角落中?明明我是長子,卻享受不到一分一毫長子的權利。你的位子,本應該是屬於我的。是的,奪取瀟湘社的社主之位,才是沈玉璋的真正目的。

    很快,作為事先定好的條件,劉焱發話了:“沈大公子幼年遭受暗算,險些喪命,後忍辱負重多年,不顧自身安危,為天下蒼生揭露沈玉璃真麵目,可謂義薄雲天。而且瀟湘社的前身正是鄂州劍社,他又是當年劍社社主沈天揚的嫡長子,理應繼承家業。老夫提議,就讓沈大公子接管瀟湘社,大夥兒覺得如何呀?”

    劉焱發話,鮮有人不認可,諸社頭領紛紛表示讚成。

    沈玉璃似乎聽不見那一百多張嘴對她隻見過第二次麵的大哥的擁護之聲,她隻是看著沈玉璋,麵露微笑,說:“你覺得這樣就夠了嗎?你以為這些人現在說的話,能對瀟湘社起作用?”

    沈玉璋也擺出和妹妹看起來完全相同的笑容,低聲說:“他們的話有沒有用,關鍵在於你和我。好妹妹,你現在身體很不舒服吧,還能站起來嗎?”

    他的話才說完,沈玉璃竟然真就這麽緩緩站了起來,抬頭盯著沈玉璋,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隻有張天鋒注意到,侄女在站起來之前,在小腹的幾個穴位上分別按了一下。沈玉璃是用很危險的方法封住崩漏,達到暫時有一戰之力的目的,但如果時間太長不解開穴道,將會對身體產生極大的危害。

    沈玉璃對沈玉璋說道:“我念你與我共有一父,稱呼你一回大哥。我從未對你有過任何迫害之舉,你卻早已謀劃好,在今天對我步步緊逼。我覺得你的所作所為並不全然為了一個義字,更多的是想取代我,成為我這樣的人吧?如果我們隻是平凡人家的兄弟,即便素未謀麵,我也願意將你這個長兄奉為父親一般對待,隻可惜……拔劍吧。”

    沈玉璋頷首致意,手已放在了星靈劍的劍柄上:“請恕大哥無禮。這一會,我不會再輸給你了。”

    沈玉璃好心提醒:“話不要說的太滿。”

    在場所有人都明白,沈玉璃絕不可能主動退下社主的寶座。事到如今,這已是沈氏一門的家事,就連張天鋒也隻能在旁做個公證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柄花紋密布,在光照下好似繁星點點的寶劍倉啷啷出鞘,剛要斬去,就被另一把劍身地黑刃白、紫檀裝具的寶器攔在半截。沈玉璋和沈玉璃,骨肉至親,就在這堂內三丈寬、四十丈長的過道中持劍相向。二人出招快如閃電,劍器相碰擊出粒粒火花,縱使是生死相搏,一眾觀者也覺得二人在過道中你來我往,劍法鬥陣,比伶人的歌舞還要曼妙,簡直神乎其技,美不勝收。

    沈玉璋顯然知道和上次交手不同,沈玉璃正提著半條命和自己搏鬥,招招狠辣,欲快速殺傷自己,他就穩紮穩打,重守輕攻,隻要耗到沈玉璃力竭,他便自然勝了。他的算盤打的不錯,可隨著交手回合數不斷增加,他愈發覺得沈玉璃的出招難對付起來,眼前這個妹妹,盡管在女人中身軀算魁梧的,但仍比自己小了一圈,然而她的底力似乎無窮無盡一般,用之不竭。加之墜星劍法變招太多,攻守隨意轉換,防不勝防,沈玉璋感覺自己再戰上十數合,恐怕要凶多吉少。

    “好快的劍!”

    沈氏兄妹倆鬥到臨近門口處,當了半天看客的狄千慧總算臨近看見兩人惡戰,盡管眼睛瞪得鬥大,但她仍看不清楚二人的出招,覺得他們就好像兩顆星宿一般璀璨,不免發出這一聲驚歎。

    原本沈玉璋被一通淩厲連招逼退到門口,覺得自己可能就此落敗。但沈玉璃接下來斬的一劍力氣稍稍弱了半分,盡管隻是極為微弱的半分,沈玉璋還是感覺到了妹妹的氣力鬆懈。就這一泄力,沈玉璋立刻抓住機會,逼出丹田之氣,不但擋開斬下了的一劍,還由守轉攻,將卷寒劍反壓回去,他手中的星靈劍劃過卷寒劍劍身,一直切到護手處,被裝具攔住。沈玉璋研究上次的對決多年,知道妹妹至少有四項絕技,飛針現在無法使出、輕功沒有必要、劍術又被自己製住,要想防住剩下的腿功,不妨先下手為強。因而沈玉璋在妹妹還未出腿的時候,強占先擊,正腳踹向對方腳踝。

    沈玉璃反應迅速,退步閃躲的同時亦出腿反擊。可她萬萬沒有想到,沈玉璋的出腳隻是佯攻,他真正的意圖是在手上——

    刺啦一下,沈玉璃覺得唇上一疼,再一看,自己的假胡須已經黏在了沈玉璋的左手手指上。

    萬事休矣!

    沈玉璃一個念頭,就覺穴道也開了、手腳也沒有勁了。沈玉璋的星靈劍由她的體側轉到頭頂,沈玉璃抿上雙眼,決定坦然受之。然而她不會料到的是,這場決鬥將會以一種她想不到的方式結束。

    “啪”的一聲,沈玉璃頭頂的發簪與頭冠被砍斷滑落,一頭青絲披散下來。

    緊接著,沈玉璋將手指放在嘴裏潤了潤,伸到妹妹雙眉上一抹,抹去了刻意加粗的部分,讓一對嫦娥眉露出了原本的形狀。

    “你還說不是我妹妹?”

    沈玉璃知道哥哥沒有對自己下殺手,但下的手比殺她還狠毒,所以她依然閉著眼沒有睜開。

    “我說他進門時看著就覺得幾分說不出的奇怪,動作舉止模仿的都很像了,但還是有些怪異,原來她不是男子啊!”各軍社頭領議論了起來。有些話更加粗鄙:“原來是個兩腿之間沒把有縫的人,她也敢當社主?怕不是睡出來的吧!”在那個時代,幾乎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接受一個女子擔任軍社社主。此事宣揚出去,隻怕連瀟湘社也要散去大半了。六合槍社社主楊趙成遺書中所說的能擊垮瀟湘社的秘密,正是這個秘密。

    事到如今,恐怕一切的努力、一切的付出都要付諸東流了。沈玉璃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呼出,而後她才慢慢睜開眼,接受整個大堂人的視奸與辱罵。

    不、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做的,她仍然有值得信任的人。

    “雲夢、翠微!”

    兩個貼身大丫鬟跑到她的身旁護住了她。烏鴉反哺之情,想不到頭一次用就是在今天。

    沈玉璃看著兩人的悲容與淚眼,欣慰一笑,耳語道:“扶我出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