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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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諾覺得自己像是一隻熟透了的果子, 正從生長大樹上跌落。

    在曲折漫長的甬道中滾了不知道多久, 終於他後腰一痛,接觸到了堅實的地麵。

    灰頭土臉從地上爬起來, 秦諾看向四周。

    頂上自己跌落下來的地方已經關閉了,看起來是完美無瑕的天花板,不知道是否能推開, 不過秦諾沒興趣嚐試,他不可能順著那陡峭光滑的通道爬上去,又不是一隻老鼠。

    這是一個黑暗的地方,仿佛一個四四方方的房間, 或者說是一條什麽通道的盡頭。

    三麵都是牆, 牆上描繪著精美的壁畫, 大多數是佛國往生的題材,還有蛟龍騰飛在雲海之中。

    每隔一段路,會有玄武獻獸燈鑲嵌其上, 裏麵盛放著長明不滅的人魚膏。說是人魚膏,其實隻是一種高度油脂類的東西,取自東海的鯨類, 火焰纖細,一盞大烏龜肚子肥肥的油量,能維持燈芯燃燒數月不熄滅。再往裏,到了地宮的正堂,會換成青鸞銜珠燈,上麵的夜明珠才是真正的長明不滅, 多年散光。

    這便是帝王陵墓的奢華了。

    秦諾沿著通道,一路向前。曲曲折折很快到了地宮的中央。

    那是一處寬闊的大殿,除了沒有窗戶,幾乎看不出山洞原本的模樣,從頂部到四壁,都鑲嵌著明淨的金磚,地上則用琉璃鋪陳台階,鑲嵌著各色珠玉,拚湊成種種吉祥如意的圖紋。

    在這一切金玉燦爛當中,帝王的巨大棺槨就陳列在最高層的台階上。

    通體金漆的巨大棺木上浮雕著金龍騰飛的圖案。造型之巨大,幾乎等同於平民人家的一間房子了,但是在這個寬闊的大殿裏,卻並不顯得突兀。

    顯得突兀的,是站在棺槨之前的那個人。

    他正背對著這邊,一身郡王的雲青色朝服,高挑的身影立在階前,凝望著巨大的棺木出神。

    秦諾歎了一口氣。他最不願意麵對的局麵,終究還是要麵對。

    “你來了!”

    高台上的人轉過身來,俊美無濤的熟悉容顏,正是秦澤。

    他望著從通道盡頭緩步走出的秦諾,目光複雜之極,有冰冷的殺意,有深深的仇恨,更多的卻是一種糾結的感情。

    “十弟。”秦諾比他更冷靜,招呼了一聲。

    “九哥。”兩人相對的時刻,他們恢複了最初的稱呼。

    秦澤笑了笑:“九哥不意外嗎?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是很意外,沒想到會用這種手段。”秦諾苦笑著搖頭,外麵應該會有一個替身,正在接替自己完成祭禮。

    其實,比起這種讓皇帝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的冒險手段。安排刺客截殺,或者下毒什麽的,應該是更穩妥的計劃?

    “還是之前九哥你吩咐林嘉假扮金衣教主,才讓我們想到了這個計劃。”秦澤平淡地交待著自己的“罪行”。

    “哦,這麽說來,這個計劃又是林嘉製定的?”秦諾笑道。

    “是我堅持的,隻是想找個冷靜的地方,跟九哥你好好談一談。”秦澤簡單解釋著。目光投向虛無,仿佛是在懷念著什麽。

    “就在父皇的寢陵前,想必九哥不會再欺騙我了。”

    “你已經知道了。”秦諾語調沉重。

    這麽爽快地承認了,秦澤眼神驟然一緊,“果然是你殺了母妃。霍太後竟然沒有騙我,你……為什麽……”

    秦諾歎了一口氣,他又能怎麽辦?從殺掉葛賢妃的那一天起,就開始防備著這一天,甚至恐懼著這一天,但是事到臨頭,還是來了。

    “殺人者人恒殺之,不過是個老道理。”秦諾坦誠道。他不想再跟秦澤兜圈子了,殺掉葛賢妃這件事兒,他自認為問心無愧。當然,秦澤身為人子,想要為母親報仇,他也能接受。

    “因為這個,你要殺朕嗎?”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秦澤冷笑。

    “你有沒有想過,霍太後將此事告知你,不過是想看我們兄弟自相殘殺。”

    “我很清楚,不用你來提醒。”秦澤打斷了他的話,“霍太後固然是想利用我,但此時此刻的我,還要感激這份利用,若非如此,我豈不是生生世世被蒙在鼓中。拿著殺母仇人當親兄弟!”

    “那麽你想怎麽動手?在父皇的靈前,殺掉朕嗎?以弟弑兄,以臣弑君。”秦諾視線轉冷。

    “你一樣在父皇駕崩的時候殘害母妃……”秦澤控訴著。

    “葛賢妃妄圖殺害皇子,罪不容恕,朕殺她,天經地義!”秦諾背著雙手,冷冷說道。對殺掉葛賢妃,他沒有絲毫心虛愧疚。

    秦澤的神情陰沉了下來。

    “你根本就不配當皇帝,父皇從來沒有想過將皇位交給你。”

    秦諾爽快地點點頭,“沒錯,如果皇兄早逝,而父皇還在位的話,多半會選擇你作為下一任的太子。但是,這隻是如果,所謂如果,就隻是一個可笑的假設。甚至還可以再假設,如果父皇活得更長久,也許會再有新寵,再有新的兒子,比你更得鍾愛。一切都未可知。”

    “而現實是,朕登基了,如今群臣歸附。”

    “歸附一個南陳皇室血脈的皇帝嗎?”秦澤毫不客氣打斷他的話。

    “你自登基以來,看看都幹了些什麽?疫病橫生,百姓苦不堪言,甚至勳貴世家多有折損。南陳戰場節節敗退,精兵強將淪為俘虜,民心喪失。北朔那邊更是步步緊逼……於內,你寸功未建,於外,你懦弱無能,你不過是個昏君!”

    秦諾搖搖頭,“從你這句話,我便知道,這個位置,真的不能交給你。你若登基,隻怕是比父皇更加糟糕的君主。”

    景耀帝雖然懶政,但還算無為而治,秦澤這架勢,少年人熱血上湧,一頭衝撞上去,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秦澤臉上閃過一絲冷厲,旋即大笑了起來:“無稽之談!罷了,我不跟你爭執這些,我上位之後手段如何?反正你有足夠的時間,在那個世界好好看看。”

    “你真的想要殺我?”秦諾仰頭凝望著秦澤,一瞬不瞬。

    少年帝王的目光澄澈而真摯,甚至帶著一絲溫柔的祈求。秦諾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神凝望秦澤,也沒有凝望任何人。對於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相處最久的兄弟,他是真的有一份感情在的,如果秦澤能回頭……

    “放棄你愚蠢的計劃,一切還可以回頭。”

    這是他給秦澤的最後一次機會。

    秦澤微微失神,但隻是瞬間,他便清醒了過來。

    他猛地轉過頭去,不再看秦諾的眼神,以免自己動搖。他高聲呼道:“來人!”

    他早已在皇陵內部安排好了精銳的殺手,隻等一聲令下,萬箭齊發,秦諾就要人頭落地。

    然而,這一聲令下,外麵卻靜悄悄的,沒有任何響動。

    ……

    皇陵正殿一側的配殿裏。

    遍地屍骸,血流滿堂。

    上百個黑衣殺手躺了一地,甚至沒有來得及發出什麽聲響,赤紅的鮮血從他們身體的無數個小洞裏汩汩湧出。

    晏暢收了姿勢,忍不住驚歎,“這玩意兒威力真大,難怪南軍在戰場上一敗塗地。”

    他手中的是一柄開天弩,正在好奇地掰開又合上,像是小孩子拿到了新奇的玩具。他們隻帶著幾十個人,卻能悄無聲息幹掉數倍與自己的殺手,雖然占了偷襲的功勞,但是這種新式武器也是功不可沒。

    “快別提那幫怕死的懦夫了。”裴拓冷哼一聲,“堂堂鎮南將軍,淪為俘虜竟然也有臉繼續活著。”

    旁邊任驚雷笑道:“趕緊著。南軍的事兒輪不到咱們來操心。”

    指揮著手下,迅速將滿地的屍首清掃完畢,一群人潛伏下來,等待著皇帝的召喚。

    然而等了很久,也不見陵墓中央有聲音。

    裴拓在殿中來回走動著:“怎麽這麽慢啊?”

    晏暢想了想,小心翼翼說道:“該不會被那個燕王給幹掉了?”

    “聽說燕王為人文武兼備,在皇陵的時候還修習了武道呢。”

    “咳,應該不可能。”任驚雷回道,“皇上也是修習武道的。”

    “嗬,就憑那三腳貓的功夫,快別侮辱武道兩個字了。”裴拓冷哼了一聲,因為那個惡劣的謠言,他對皇帝意見很大。兩人已經很久沒見麵了,但是怨念絲毫沒有消退。

    等到最後,連任驚雷都受不了了,“我出去看看。”

    從偏殿出來,任驚雷沿著曲折的通道走了沒多久,眼前豁然開朗,進了金碧輝煌,廣闊盛大的正殿。

    進入的第一眼,任驚雷就被棺槨之前高台上的兩人吸引了注意力。

    年輕的皇帝正單膝跪在地上,懷中抱著一個年輕人。他一動不動,仿佛已經化為了一尊雕塑。

    是燕王秦澤,從這個角度,能看見他慘白的臉色,還有垂下的肢體。

    已經死了!

    皇帝親自動手的嗎?竟然沒有召喚他們?

    任驚雷有些意外,打量著皇帝的眼神都有些變化了。

    “原來已經結束了啊。”身後傳來低低的感歎聲,是裴拓壓不住心情,也跟著溜了出來。

    “既然已經完成了,趕緊下一步計劃。”裴拓說著。

    “皇上好像很難過,咱們還是先不要打擾。”晏暢比較有眼色。

    “難受什麽?都能自己動手殺弟弟了。”裴拓翻了個白眼。別跟他說燕王是突發急病死掉的啊。雖然對秦諾為什麽能殺掉燕王有些意外。

    聽到身後的響動,秦諾終於將懷中的屍體擱下來。

    自己這點兒虛偽的感情,終於到了結束的一刻。

    就在剛才,秦澤發現潛藏的殺手沒有回應自己的召喚,立刻意識到事情有變。

    然而,他的第一個反應不是逃離或者罷手,而是拔劍刺向了秦諾。

    也許是想著自己親手殺掉秦諾,也是一樣的。

    隻要皇帝死了,剩下的備選之人不過兩個,他有自信壓倒現在還一無所知的秦勳那個廢物,取得最後的勝利。

    原來,他對自己的殺意,是如此的執著!

    到嘴邊的勸降話語最終咽了回去,秦諾終於放棄最後一絲幻想,麵對現實。

    現實就是,學武功還是有好處的!

    躲開逼近脖頸的劍刃,他親手印在了秦澤的胸口,看著秦澤踉蹌後退的,一臉的難以置信。

    秦諾的手在顫抖,但是心中卻是一片冷徹。

    他想要活下去,既然他們注定無法相容,那麽最後勝利的人一定是他!

    他甚至沒有召喚早已經潛藏在偏殿的霹靂營的人來動手。

    在秦澤驚詫萬分的視線中,秦諾的一掌按在了他的胸口,心髒幾乎瞬間就停止了跳動。

    直到死亡降臨,秦澤都無法理解,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結局。

    秦諾上前抱住他跌倒的身軀,抬手合上了他的眼瞼。

    這樣殘酷的結局。

    一瞬間,他有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從內心的深處洶湧而上,那種抑鬱而沉悶的感情,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淹沒。

    親手殺人,不是第一次了,殺掉葛賢妃,他毫無心理壓力。而今天殺掉秦澤,明明都是對方先動手的,心中卻憤懣難言。

    秦諾抱著秦澤的屍體,跪在景耀帝的棺槨之前,大殿裏一片靜謐。心神恍惚之際,他甚至沒有注意時間的流逝,直到耳邊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他們以為距離這麽遠,自己聽不到。

    “難受什麽?都能自己動手殺弟弟了。”

    裴拓的尖銳言辭,一語驚醒夢中人。

    是自己著相了。

    他低頭看著懷中沉睡了一般的蒼白容顏,低聲說道:“對不起,可是,我不後悔。”

    然後,他放下秦澤的屍體,站起身來。

    隻是片刻之後,他又恢複成了那個年輕溫和的帝王,他凝視裴拓等人,淡然吩咐道:“繼續下一步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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