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chapter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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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現場的歡呼聲爆發出的那一刻, 柯裕森才意識到球進了,悄悄把視線移到球門那, 撲救失誤的門將還趴在綠茵坪上, 也許在哭,遲遲沒有起來。
千裏迢迢來比賽,現在,他們被淘汰了。
這一場球贏得艱難,大家都精疲力盡, 沒了平日打了雞血一般的激情, 伴隨著全場結束的長哨, 兩方隊員握手下場。
“陸嘉禾!”
身後有人喚他一聲,陸嘉禾心不在焉回頭,是南平大的隊長。
南平大是近些年來穩步上升的一支隊伍,他們進步很快,也許再用不了多長時間,便能擁有與崇文抗衡的實力。尤其對方王牌前鋒才大學二年級, 比陸嘉禾小。
“能和你交換球衣嗎?”
陸嘉禾的球衣濕淋淋的, 自己都嫌棄,更別提還要穿上別人的球衣,抬頭瞧了一眼對方期待的眼神, 想了想,還是把三兩下把球衣脫下來, 遞到對方手中。
“謝謝, ”那人眼睛亮了, “我看過崇文的很多比賽,教練當做教學錄像給我們放,你很厲害。”
崇文的配合與進攻在高校間確實無人能望其項背。
陸嘉禾接過他的球衣,點頭回,“你也是。”
他不撒謊,能說出這一句誇獎,證明對方前鋒確實很有潛力,雖然這聽上去更像是一句禮貌的應答。
對方聞言,卻話頭一轉,“其實我今天有點失望,崇文、還有你的實力,不應該僅止於此。”
“所以你是覺得自己輸得不夠慘?”陸嘉禾挑眉詫異。
那人搖搖頭,笑嘻嘻套上球衣往後退了兩步,“希望明年的賽場上還能再見到你,到時候別再這樣心不在焉了,拿出所有的實力,和南平好好踢一場,看看誰輸誰贏。”
陸嘉禾拎著球衣回到更衣室,強打著精神衝了個熱水澡,鼻子有些塞,全無贏球的喜悅。
“陸哥,過來,隊醫給你開藥。”柯裕森喊。
許多感冒藥中含有興奮劑成分,比賽期間,隊醫開的藥物是最有保障的。
陸嘉禾從櫃子裏拿了手機,擦著頭發坐下來聽醫囑,沒說完,門口又進來兩人。
“lu。”
為首的是那大胡子的德國骨科醫生,陸嘉禾剛剛跑動時腿上擦破點皮,大概是叫教練瞧見了。這隊醫是崇文重金聘請的,教練扣門,總覺得要物盡其用,甭管輕傷小傷都要勞駕他一番。
“我沒事。”陸嘉禾搖頭。
“我幫你處理下傷口好得快。”他身邊的助手已經蹲身下來檢查,細致幫陸嘉禾衝洗。
酒精擦得傷口火辣,陸嘉禾才把手機屏幕按亮,又聽那德國醫生道,“上次你帶到我那看韌帶的姑娘,我說……”
陸嘉禾猛地抬頭,眼眸漆黑,“您說她的傷勢不再適應高強度的舞蹈練習,如果不能根治,建議轉行。”
宋茵一直想知道那天醫生講了些什麽,陸嘉禾自始至終守口如瓶,隻反複叮囑她少排練,多休養。一方麵,他知道那對宋茵來說是怎樣的打擊,另一方麵,西醫總是把最壞的可能告訴病人,其實未必就有醫生說得那麽可怕。
那年車禍他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也有人斷定他再站不起來了。
“咳……”一聲清咳兩聲,“她現在——”
“是,她現在就住在您的醫院裏,您這是有更好的治療方案了嗎?”
“恩,她的磁共振片子,我同許多hss的朋友一齊討論過,雖然難度不小,但hss是全美最頂尖的專科醫院,他們確實已經有了些眉目。”
陸嘉禾想了片刻,把藥盒裏的藥片倒出來,掏出筆在盒子上記下宋茵的信息,遞到醫生手中,“那便麻煩您費心了,手術的賬單請發到我這裏,我會付清所有的費用。”
想了想,陸嘉禾又意識到不妥。如果宋茵發現了,她肯定不會接受這些,想了想,又改了口,把賬單分開,由他付三分之二。
柯裕森看得有些心酸,陸哥什麽時候這樣設身處地替人著想過,付出這麽多,該是有多喜歡,偏偏對方還和他分手了……這事兒放在他身上,他也接受不了,大概會覺得連踢球都沒意思了。
“陸哥……”他輕拍了下他的肩膀,正打算安慰兩句,卻見陸嘉禾的視線落在手機屏幕上,像是瞧清了什麽,忽地拿包站起來。
腿上的擦傷還沒包紮完,陸嘉禾低聲朝那助手致歉,轉身又叮囑道,“二森,你跟教練說一聲,我有急事,先走了——”
“誒!陸哥,慶功宴你也不吃了?”
“不吃了,你們好好玩。”
收到宋茵短信的心情,大概就是從低穀飛到巔峰的感覺,雖然她還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依舊避免不了忐忑,但陸嘉禾一顆心總算是稍微踩到了實處。
他已經許多天沒跟宋茵說過話了,遠遠看幾眼,根本就是飲鴆止渴。
想念她的聲音,又想念她的眉眼。
來比賽時坐的是學校大巴,路麵上堵,陸嘉禾這會兒隻能乘地鐵回去更快些。
上一次還是宋茵同他一起,這次卻隻剩他自己了。
剛洗過的頭發還沒幹,也許是因為感冒,地鐵裏陰得發冷,陸嘉禾單手背上包,拿出手機,撥了一遍宋茵的號碼,如短信上所說,她的手機壞了,果然沒通。
然而這次陸嘉禾抵達醫院時,卻撲了個空。
“好像是說到學校收拾東西吧……剛剛她爸爸來把人接走了。”護士小姐惋惜道,“你要是早來十分鍾,說不定就能趕上來著。”
瞧著陸嘉禾一張俊臉說不出的失魂落魄,她又有些不忍,提醒道:“她下午還得掛針,那時候會回來的,不然你下午來?”
陸嘉禾覺得自己一刻也等不及。走出醫院,正午的太陽有些刺眼睛。
他不知道宋茵家裏人的號碼,也不知道她借了誰的手機給他發的信息。
陸嘉禾在路口隨意攔輛車,催促完師傅便咳了幾聲,身上發冷,饑腸轆轆。
低頭,又戳開了宋茵發來短信的手機號,仔細一看,陸嘉禾忽地發現,這號碼從前給他打過電話,時間就在宋茵考核那一天。
也許是問老師或者同學借的?興許那人還同她在一處?
陸嘉禾實在沒忍住按下了綠色的撥號鍵,他急於想要聽到宋茵的聲音,安撫心中那一點鬱躁。
然而鬱躁沒能撫平,反而叫人火冒三丈。
陸嘉禾根本沒想到,這號碼居然是程格周的!想到那小白臉瞧向宋茵的眼神,他越發渾身哪裏都不舒坦。
今早小白臉不僅來了醫院,還極有可能陪著宋茵回了學校。
他聽清聲音不欲再多言,準備直接掛掉電話時,忽的又聽程格周道:“宋茵學姐準備去留學了,順便做手術,這事你知道嗎?”
有那麽一瞬間,陸嘉禾險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學校已經調出專業課錄像送過去了,學姐還有權威專家的推薦函,入學不過是遲早的事。”
“關你什麽事?”
陸嘉禾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一字一句反問,聲音極冷,凍得人打哆嗦。
程格周卻像是無所察覺一般輕輕笑起來,“原來你已經知道了,那就當是我多嘴了吧。”
像是單純地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偏偏陸嘉禾不知打哪裏聽出了一股微諷與嘲笑,隔著電話,叫人辨不清他的用意。
陸嘉禾覺得自己從前還是低估了程格周。這家夥心機很重,隱藏極深,他的靦腆和安靜極有可能都是偽裝的。
更叫人不安的是,他口裏宋茵要去留學的消息。他沒有必要拿一個隨時可能被拆穿的消息騙他。
所以宋茵在短信裏,要跟他說的就是這件事?
出租車下了立交橋,幾個路口過後便拐進煥南路,京舞到了,陸嘉禾卻說不出哪裏開始膽怯,心中惶惶然。
這種情緒很陌生,陌生到叫人害怕。
宋茵一連幾天的疏遠,沒有得到回應的消息,還有在準備的留學。
也許她已經瞧清楚了他是個怎樣的人,準備離開了。
每次接宋茵放學、吃放,逃到這邊陪她上課、看她排練,同她擁抱、親吻……京州舞院的每一條路,陸嘉禾已經走得像崇文那樣熟悉。
她的聲音溫暖柔順、像在撫摸耳朵,很好聽,她的吻像棉花糖,她坐在車上,抱著他的腰腹的時候,整個世界靜謐下來。
直到在京舞的女生宿舍樓下站定,他忽然恍悟了自己在做什麽。
找到宋茵,她就會告訴他留學的事情,然後跟他說分手。
陸嘉禾逃也似地轉身要走,呼聲就在這時候自身後傳來。
“陸嘉禾?”
這聲音不算陌生,是宋茵的室友。
盧佳思把宋茵收好的東西都裝進行李箱,搬了兩趟才搬完到樓下,才抬頭便瞧見陸嘉禾的背影,揚聲問了一句,“你是來找宋茵的嗎?”
陸嘉禾腳步頓住,“她在哪?”
“她剛剛跟叔叔去舞團辦離職了。”宋茵同學校簽的是實習約,雖然不是正式合同,但還是需要辦離職手續,盧佳思向他解釋。
***
宋茵腿腳不方便,宋父特地請出一天假來幫她辦理這些瑣事。
前麵的程序都走得差不多了,中午飯後,辦公室裏的領導還沒上班,現下就隻等著這最後一顆審批的印章。
等久了,宋茵坐在輪椅上實在難受,動了幾下,便聽宋父道,“裏麵悶,我推你出去吹吹風。”
宋茵搖搖頭,不願出去。
外麵走一段便是排練廳,宋茵從前每日練習的地方,看了平白落得傷心。
“茵茵,你情緒不太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宋父搖頭,“你心裏有什麽話,就告訴爸爸,有個人分擔總好受一些。”
宋茵沉默一會兒,目光懇切看著他,輕聲開口,“爸,你幫我勸勸媽媽,我真的不需要留學。再怎麽樣,怎麽能把咱們家的房子也抵押出去?”
“如果是因為這些,你不用擔心的,茵茵。”宋父搖搖頭,一項一項跟她細數,“你媽媽很早就開了個戶頭為你存留學基金,咱們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你求學的錢還出得起。”
“把房子抵押掉,也是怕手術時候周轉不開,就算退一萬步,這筆錢真用完了,你媽媽和我的薪資不算低,每個月也完全還得起。”
“雅思還有半年多就到期了,爸爸了解你,如果你當初真的一點兒也不想去,就不會考這個試,你現在,是在顧慮什麽?”
“陸嘉禾嗎?”
“爸爸!”
宋茵搖頭,耳朵猛地燒起來,她不知道宋父是從哪裏聽來了這個名字,也許是宋母說的。
“爸爸小時候給你念《廣寒秋》,還記得嗎?”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宋茵搖頭低聲解釋,“不是的……”
也許確實有陸嘉禾一部分的原因,但並不是全部。去年考雅思的那時候,宋茵對未來的展望還不大清晰,別人做什麽,她也跟著做什麽,宋母催她考雅思,她便去考了。一年添一歲,她現在的想法,卻和當初不一樣了。
也許留學確實能增長她的閱曆,讓技巧得到提升,渡上一層留洋的光環。但更她相信,那些東西,隻要肯努力,假以時日,自己也能掌握,宋茵更願意修行自己,領悟內心與自然。
講道理、央求、撒嬌,宋茵幾乎將所有的辦法都用上了,宋父的態度終於軟化一些,遲疑道,“那我試著跟你媽媽商量……”
雖然妻子認定的事情幾乎沒有人能改變她的想法,但孩子的意見也同樣重要。
“那等你腳踝的傷好了,你想做什麽?”
“考進中央舞蹈團吧……”
此話一出,宋父差點沒坐穩從凳子上掉下來,“我聽錯了嗎?茵茵。”
“沒有錯,爸爸。”宋茵輕輕笑了一下,眼神卻是堅定的,這個想法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冒出來,根植在了心底。
也許是看到崔導拍攝的成片的時候,宋茵忽然覺得,隻要自己能重新站上舞台,什麽都是可以做到的。
“這些天我躺在床上想得很清楚了,如果我還能恢複,就一定要變成最好的舞蹈演員。”
不管複健有多累有多辛苦,宋茵克服一切困難的辦法,就是讓自身強大起來。她沒有人脈背景,學不會那些爭奪的手段,所以,她需要讓自己變成最耀眼的那一個,站上舞台的時候,所有人都不能忽視她的存在,就像從前的每一次一樣。
***
這邊盧佳思把箱子放在樓下堆好時,大概是書包的拉鏈沒拉穩,忽地從布包裏層掉出了一遝紙片,風一吹,撒得遍地都是。
因為坐著輪椅不方便上四樓,盧佳思才自告奮勇幫宋茵收拾東西。
聽說又要做手術又要深造的,她這一去還不知得多久才能回來。盧佳思生怕把什麽東西拿忘了,從櫃子到抽屜,所有角落都收了個趕緊,好在宋茵有些輕微的強迫症,她的東西總是理得很整齊,裝起來並不費什麽力氣。
這遝紙片,就和其他一堆本子放在抽屜裏,又被盧佳思悉數裝進了背包裏。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
盧佳思撿起一張,看得有些奇怪。就算她沒有多深厚的國學功底也能猜到,這是一句情詩。彩色紙打印的三號宋體,這看起來更像是別人送的。
——你又把靜的霧輝,籠遍了林澗,我的靈魂也再一回,溶解了個完全。
天哪,想不到宋茵平日看起來安安靜靜,居然還會收藏別人的情詩?
而且這風格,根本不像陸嘉禾能做出來的事,盧佳思咽了咽口水,不敢再看,手忙腳亂撿起地上的紙片,然而等她撿完麵前,起身搜尋時,一回頭,還是在陸嘉禾手裏瞧見了幾張。
慘了——
“麻煩、把那些也借我看看,可以嗎?”陸嘉禾偏頭,聲音分明沒有容人拒絕的餘地。
一不做二不休,盧佳思隻能狠下心,大包大攬下來。
“這其實是我的東西,我不小心收錯了,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放進了茵茵的包裏……”
“是嗎?”
“是。”盧佳思說著,想要回陸嘉禾那裏剩下的幾張,卻見陸嘉禾搖了搖頭,朝她晃了晃其中一張粉紅色的。
“你的腿也受過傷麽?”
遠遠一瞥,隻瞧清“好些了嗎?”這幾個字。
“這——”盧佳思心中一緊,低頭閉眼,沉吟半天,硬是沒找出一個好理由,隻能緊緊攥著那一疊紙片,不敢動彈。
陸嘉禾不再言語,把剩下幾張都遞給她,下頜揚起,重新變回了那個桀驁的男人,“拿著吧,即使不看,我也能猜到了。”
他言罷,轉身便走,越走越快,很快便消失在她視線裏。
盧佳思這才低頭,那紙片上寫的是:“你的傷好些了嗎?”
並沒有指明腿傷,陸嘉禾剛才在詐她!
盧佳思的心砰地落到地麵,摔了個稀巴爛。怎麽辦,她好像越幫越忙了……
低頭立刻給宋茵打電話,聽到關機的提示音時,這才想起來,宋茵的手機今早摔壞了。
***
這是陸嘉禾有生之前最憋屈的一天。
球賽差點輸掉,還知道了——女朋友可能會出國,可能會跟他說分手,還可能有過喜歡的人,還珍藏了別人送來的情書!
那酸唧唧娘裏娘氣的情詩,他一看就忍不住和程格周那個小白臉聯係在一塊兒。
就在陸嘉禾肺都要氣炸的時候,步行轉過校園大道路口,迎麵便碰上了從舞團回來的宋茵父女。
身體遠遠比思維反應更快,陸嘉禾瞧清兩人的瞬間,閃身給自己戴上連帽衫的帽子,躲到了身側的法國梧桐後麵。
梧桐樹的樹幹粗壯,枝葉繁茂,就算他個子大,也不容易被看見。
心跳得很快,忽上忽下,摸不著實處。
他知道,他在膽怯,他是個懦夫。
憶起剛剛的驚鴻一瞥,陸嘉禾握緊了掌心的手機。
宋茵似乎又瘦了。
她坐在輪椅上,長發披肩,麵色蒼白,連唇瓣也是寡淡的顏色,嬌弱得仿佛一折就要斷的柳枝,叫人心裏被刀刮著一樣難受。
韌帶拉傷都受罪,更別提是宋茵那樣的撕裂程度。
他等了好一會兒,想著宋茵走完這段路了,又忍不住想轉頭瞧她一眼。
哪怕是一眼也好。
衛衣在樹皮上摩擦發出輕響,陸嘉禾連忙把被勾住的衣服收回來,才轉身,那感冒該死的鼻酸又不受控地湧了上來。
“啊嚏……啊嚏……”
陸嘉禾伸手捂住嘴巴,倉皇轉回身,一時間無比痛恨這不華麗的噴嚏聲,隻能心中暗自祈禱宋茵已經過去了,並沒有聽見。
身後靜悄悄地,陸嘉禾等了半晌,再鼓起勇氣回頭看時,身後已經沒人了,隻餘下一地的金黃色楓葉。
正是假期,學校的環衛工人也疏於清掃了。
酸澀與失落齊齊湧上心頭。既想找宋茵問清楚,又害怕她坦白說出一切他不想聽的話,那情緒矛盾,讓他討厭極了這樣扭捏的自己。
陸嘉禾撐起腿,從樹幹上直起身,才要離開,忽地聽身側宋茵說話的聲音傳來。
“你這是在找我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