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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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約是裴釗預備的生辰賀禮委實教人心癢,蘇瑗這幾日的精神倒是好了許多,隻是精神再好,卻也抵不住一日更勝一日的身子疲乏,她心裏愈發害怕起來,隻是這份害怕卻不願意讓裴釗曉得。她生怕自己一覺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很想同裴釗說一句:
    “我要是睡得太沉了,你可千萬要記得把我叫醒啊。”
    隻是這句話在她心中盤旋許久,卻始終說不出口。可是裴釗那樣聰明,甚至都不等蘇瑗想出個委婉妥帖的說法,便按照她所想的那樣,每天夜裏都會在她耳邊輕聲道:
    “阿瑗,你醒一醒。”
    她的腦子迷糊,可心裏卻並不迷糊,是以才能察覺到,每一次醒來後,裴釗摟著她的手臂,其實是在微微顫抖,她這才曉得,原來不是她一個人在害怕,裴釗亦在害怕。
    蘇瑗靠在裴釗懷裏,聽他低低地在耳邊哄著自己睡覺,心裏十分難過。她想,要是裴釗不用為了她這樣擔驚受怕,那該多好,要是她能活到生辰之後,親眼看到裴釗送她的賀禮,那該多好。
    要是她不用這麽早就離開,和裴釗在一起的時光能再長一些,那該多好。
    離蘇瑗生辰還有三日的時候,裴銘從資善堂回來了,從前娘親總說小娃娃長得快,一天就是一個模樣,在她的印象裏,幾個侄兒一向都是高高大大的樣子,並沒有甚麽變化,而這次見到阿銘,她才曉得原來娘親的話說的那樣有道理,順手揉了揉裴銘的腦袋,笑道:
    “阿銘長高了。”
    個子長高了,可性情卻絲毫不曾改變,裴銘用頭頂蹭蹭蘇瑗的手心,看了看裴釗,又看了看她,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真像是個小動物:
    “我會長得和皇兄一樣高麽?”
    唔,這樣的問題她當然要堅決點頭啦:“肯定會的,不過你隻要縱向長高就好了,至於橫向......暫且不用考慮。”
    裴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揉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終於下定了決心:“那我回去再也不背著直講教小黃門給我買點心吃了,等下次回宮讓皇嫂看到一個弱不禁風的我!”
    “弱不禁風甚麽的倒是不用......”蘇瑗反應過來,又用力揉了揉裴銘的臉頰:“你居然偷吃東西!你......你吃甚麽了,好不好吃啊?”
    裴釗本安靜地坐在一旁看他們打鬧,聽她這麽一說忍不住彎起嘴角,不過阿銘倒是很有義氣,信誓旦旦地同她保證:
    “資善堂西邊有一條小巷子,裏麵賣的酸梅糕可好吃啦,等我下次回宮一定帶回來給皇嫂嚐嚐!”
    她不曉得自己能不能等到下一次,卻還是擠出個笑來:“說話不算話的那個是小狗。”
    有阿銘在,這三日過得比平常還要快。夜裏回到朝陽殿時已經是子時三刻,趁著裴釗還在外頭聽掖庭令稟報明日的儀典時,蘇瑗在鏡前坐下,輕聲對端娘道:“幫我梳個好看的發髻吧。”
    端娘見她神色十分疲倦,本欲快些為她卸下釵環,好教她早些休息,聽她這麽一說倒是愣了愣:
    “娘娘,已經很晚了,這......”
    “我曉得很晚了,可是我怕以後都沒有機會打扮了,所以端娘,你還是幫我好生打扮一下吧。”
    端娘聽得眼睛發酸,低聲道:“娘娘又說笑了,明日就是娘娘的生辰,哪有壽星像您這樣不好生歇息的。”
    蘇瑗笑了笑,自顧自地打開妝奩,像天下間所有愛美的姑娘一般,苦惱地皺起了眉頭:
    “這麽多的首飾,你說我戴哪一個好看呢?”
    端娘強忍住眼淚,執起玉梳慢慢為她打理著頭發,卻冷不丁聽蘇瑗問了一句:
    “我的頭發是不是掉了很多,我......沒有變成禿子吧?”
    端娘心中一驚,連忙不動聲色將落發藏入衣袖之中,溫聲道:“怎麽會呢?娘娘的頭發又厚又密,一根簪子都挽不住。隻是娘娘素來不喜歡太過華麗的釵環,不然奴婢為您梳個環月髻,襯上一整副金鑲紅寶的步搖,不曉得會有多麽好看呢!”
    蘇瑗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頭頂,這才略略放下心來,笑嘻嘻道:“好啦,我現在不是乖乖坐在這裏讓你幫我梳髻麽?唔,你說的那個環月髻有多好看,就梳那個吧。”
    端娘到底拗不過她,歎了口氣,果然幫她梳了起來,一麵綰著頭發,一麵還不忘嘮叨:“過了明日娘娘就十九歲了,可不能再像從前一樣淘氣,奴婢前幾日特意命人把娘娘從前謄的《女論語》找了出來,娘娘不妨......”
    從蘇瑗進宮那一日起到現在,已經過了五個生辰,每一次的生辰,端娘都會這樣為她梳頭,然後喋喋不休地叮囑許多話,等到她聽得不耐煩了,又會像哄小娃娃一般告訴她生辰的筵席會有多麽好玩,今夜聽到她這樣說,倒讓蘇瑗生出來一種錯覺,好像一切都不曾改變,明日她會過一個最歡喜的生辰,然後就這樣地久天長下去。
    端娘梳的這個環月髻想必好看得很,不然不會如此繁複,梳了這樣久才初具雛形,蘇瑗看著鏡中的自己發了會兒呆,問端娘:
    “好看麽?”
    端娘含笑道:“當然好看。”
    她沉默了半晌,終於開口:“還是不要打扮了吧。”
    端娘愣了愣,甚麽也沒有說,手腳輕快地給她放下頭發,恰好這時裴釗也走了進來,見她呆呆地坐在鏡前,便溫聲道:
    “怎麽坐在這裏?”
    她抬起頭對他笑了笑,答非所問道:“有些冷。”
    裴釗皺了皺眉頭,將她打橫抱起放至床榻,自己微微側身,將一雙冰涼的赤足揣在懷裏捂著,,低聲道:“我讓他們把地龍燒起來。”
    她搖了搖頭,笑道:“這樣就很好了。”
    在這個盛夏的夜晚,她隻穿著寢衣,散著頭發赤著腳,這大約是她留給裴釗的最後一個模樣,這個樣子並不好看,但卻教她覺得心安。從前她曾經有過一個很是自私的念頭,等到她快要死的時候,一定要打扮得美若天仙,好讓裴釗永遠也忘不了她,可是就在方才,她又忍不住想,若是裴釗真的忘不了她,一直活在痛苦之中,那該怎麽辦?
    蘇瑗安靜地伏在裴釗懷裏,輕聲道:“我想讓你答應我一件事情,可以麽?”
    裴釗撫摸著她的頭發,含笑道:“好。”
    蘇瑗微微抬起頭來,眼神明亮地看著他:“你明天,一定要去上朝。”
    裴釗的神情微微一滯,半晌,方低聲道:“好。”
    她向來是個得寸進尺的人,今夜的裴釗竟然如此好說話,當然不能錯過這個機會:“那你還要答應我,以後的每一天都要好好上朝,不過也不許看折子看個沒完。唔,太液池旁的那架秋千我很喜歡,不如借給你玩啊,到了冬日下雪的時候,你要記得幫我堆一個很大很大的雪人......”
    她說了許多話,到最後卻隻化為一聲歎息:“裴釗,你要答應我,今後的每一天,你都要過得歡喜。”
    有劇烈的痛楚從胸膛中洶湧出來,裴釗的手微微顫了一下,還是低低答了句:
    “好。”
    大約是這個“好”字令蘇瑗放下心來,她重新依偎進他的懷裏,笑吟吟道:“那可說好了,你要是說話不算話,就是小狗!唔,你這麽大的人,說是小狗好像沒甚麽殺傷力,就大狗好啦!”
    昔日她這樣說笑時,裴釗也會跟著笑,今日亦是如此,他彎了彎嘴角,隻是聲音還帶著一絲晦澀:“阿瑗,明日是你的生辰,你想不想知道,我究竟要送你甚麽?”
    蘇瑗搖了搖頭,眼神明亮:“生辰賀禮這個東西,還是要到最後看比較好,等到咱們再見的那一日,我想你親自拿給我看。”
    她說這話時,夜風透過窗棱吹進來,掀起床邊曳地的紗幔,他慢慢將她摟得更緊一些,到了今日,他們二人終於坦誠地將最深的傷口揭開,兩個人都有著一樣的痛楚,大約也是一種天長地久,隻是他舍不得看到她難過,低聲道:
    “阿瑗,即使天人相隔,可你我並不會相隔。”
    “我曉得啊。”
    她靠在他懷裏,眼睛裏竟然有些希冀的光:“我聽說那個地方,其實和人間很像。我一定不會喝孟婆湯,我會一直等著你,當然啦,在等你的時候我還會做些別的事情。唔,你說我要不要考個女狀元甚麽的,這樣的話等你來了,就有很大的府邸給你住,你出門也有轎子坐。又或者我不入仕,去開個繡坊繡繡花做做衣裳,你覺得如何?
    裴釗當然不答應:“你還想為誰做衣裳?”
    她一想也是,一般的人是欣賞不來她鬼斧神工的女紅的,便果斷地放棄了這個打算,而是興致勃勃地同他說起另一個美好的情景:
    “我幹脆當個皇帝吧,這樣就不用擔心有登徒子甚麽的來叨擾我了,我會等著你來,不過那時候我該封你做甚麽呢?”她苦思冥想了一會兒,終於眼睛一亮:‘’要不到時候我把皇位讓給你吧,還是你來當皇帝,這樣我就可以像從前一樣樂得自在啦,嘿嘿嘿嘿。”
    裴釗含笑點頭道:“這樣也好,屆時我就等著我的阿瑗為我打下一片江山,我撿一個現成的皇位來坐。”
    打江山甚麽的,難度係數似乎有些高,她幹咳了一聲,小聲道:“其實,做個平民百姓也很好......”
    見裴釗滿眼笑意,她又急急忙忙補充道:“你大約不曉得吧,話本子裏那些皇帝啦王爺啦,到了最後都有一個相同的願望,就是做個平民百姓歸隱田園,你不覺得這樣顯得很超凡脫俗麽?”
    她從來沒有告訴過裴釗,其實很久以前,當她一個人在含元殿度過一日又一日的孤寂時光時,也曾想過,若是她不做皇後,不做丞相命格獨特的女兒,隻是一個普通的姑娘就好了。可是後來有了他,隻要有他在,無論是在這繁華冰冷的大明宮,還是熱鬧自在的朱雀巷,都是一樣的好時光。
    一對紅燭燃得久了,漸漸暗淡下來,裴釗伸手從床邊的案幾上拈起一支簪子將燭火撥亮,在蘇瑗耳邊溫聲道:“其實你不必苦惱,你隻要乖乖地等著我,等我來了,你想做甚麽,我都幫著你,你說好不好,阿瑗?”
    這倒是個頂好的法子,她讚許地點了點頭,將臉埋在裴釗懷裏:“到時候我會對你很好很好,比現在還要好上幾百倍幾千倍。”
    裴釗將她抱得更緊一些,溫聲道:“好,我會一直記得的。”
    倘若人死之後踏上黃泉路便是一個新的開始,那麽她希望,裴釗可以從一開始,就過得平安喜樂。她揉了揉愈發沉重的眼睛,笑吟吟道:“我唱曲子給你聽好不好?你不是很喜歡聽我唱那支童謠麽?”
    裴釗不說話,隻是溫和地看著她,蘇瑗便靠在他懷裏,輕聲唱道:
    “月光光,照滿堂,桂花長滿籬笆牆。小姑娘,紅衣裳,額間點著梅花妝,哭哭笑笑吃蜜糖......”
    輕紗似的帷幔將床榻圍得嚴嚴實實,像一方隻屬於他們的天地,又像極了那一夜的山洞,那是他第一次聽到屬於孩童的歌謠,他本以為,那時候便已經是最後一次。
    殿內的燭光再次黯淡下去,而她的聲音愈發微弱,也不曉得是甚麽時候停下的。裴釗握緊蘇瑗冰涼的手,窗外似乎又刮起了風,她現在這樣怕冷,連夜裏的風都受不了,到了冬日,他要記得吩咐掖庭想個好法子,既不讓她覺得冷,又能好好地堆個雪人玩。
    滴漏裏的沙簌簌作響,終於停了下來,有陽光透過紗幔照進來,將她安寧的睡顏染上一層淡淡的金光,美得不可方物。他輕輕吻住她的麵靨,那樣熟悉的眉目,教他想起當年初見,他自樹上摘下紙鳶遞給她,金色的日光照著她的笑靨,比滿樹繁花更鮮妍明媚。
    天一亮,便又是新的一日,裴釗含笑看著懷中的蘇瑗,低聲道:
    “阿瑗,今日便是你的生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