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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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那日蘇瑗早早便被端娘喚起,睡眼惺忪地坐在梳妝鏡前任憑她們折騰,端娘明明說過:“今日不消穿得太隆重”,卻還是吩咐宮娥給她套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衣裳,滿頭都是明晃晃沉甸甸的釵鈿,她欲哭無淚地望著端娘:“這還不夠隆重麽?”
端娘為她係好衣帶,道:“太後今日要受命婦朝拜,自然要妥帖些。”
她這才想起,這是她成為太後之後的第一個生辰,要格外盛大些,辰時三刻命婦們便會候在正殿,她的娘親亦在其中,端娘還告訴她,如今她是太後,可在朝拜之後留娘親下來說說話,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從前作皇後時,每年除夕宮中賜宴,雖然也能見到娘親,卻隻是匆匆幾眼,如今雖然隻能留娘親幾個時辰,比起那五年可真是好了許多。她心中十分雀躍,滿頭珠翠亦不覺得沉了。
命婦們早早地候在正殿門前,見到蘇瑗的鑾駕恭恭敬敬地跪下:“太後娘娘安。”
這些女人可真是神得不得了,齊刷刷地跪下,齊刷刷地說話,真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她在一群命婦中找到娘親,衝她眨眨眼,娘親仍然站得筆直,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命婦們一一上前叩拜,獻上賀禮,蘇瑗聽著女官在一旁念著命婦的玉牌,心中對孫妙儀的娘親十分好奇。近日她與孫妙儀愈發親近,昨日還問起:“坊間傳聞你的娘親很是…果毅,稍有不順便對孫大人非打即罵,可是真的麽?”
孫妙儀愣了愣,笑嘻嘻地告訴她:“其實並非像傳聞中這般厲害,娘親若怒了,便讓爹爹在庭院裏麵壁思過,至多…至多拔一拔爹爹的須發,過一會兒就消氣了。”
她聽了不禁伸手去拽自己的頭發,用力扯下一根,疼得她齜牙咧嘴,一根頭發尚且如此,著實難以想象孫大人的慘狀,這孫夫人果然名不虛傳,真是剽悍至極,不曉得究竟長得什麽模樣。
待孫夫人上前時她不禁愣了一下,這位傳說中的潑辣婦人,看起來竟然十分秀雅端莊。那孫夫人恭恭敬敬行了禮,獻上一副釵環,其中一隻攢金紅寶華勝很是奪目,她禁不住惡趣味地想,不曉得把這隻華勝戴在孫老夫子飽經摧殘的須發上,會是如何有趣的景象?
直至巳時,最後一位命婦方才退下,端娘吩咐女官將她們送出去,領著娘親和大嫂嫂進了內殿,娘親瞧見她,眼眶都紅了,見端娘帶著宮娥們退下了,方才顫巍巍叫了聲:“阿瑗。”
她最見不得人哭,何況這人還自己的娘親,握住娘親的手好說歹說,她終於止住淚:“娘親五年沒好生瞧瞧你,快讓娘親看看,真是長大了,長成好看的大姑娘了。”
她笑嘻嘻道:“我哪裏好看了,娘親是沒見過從前的張婕妤和琅琊夫人,那才是美人呢,還有前不久入宮的兩個婕妤,都好看得很呢。”
“她們再貌美,又如何比得上我的女兒。”娘親像是想到了什麽,神色黯了黯,大嫂嫂忙上前道:“還有一件好事要告訴太後呢,前幾日三弟妹身子不適,請大夫來看了看,說是有喜了。”
“有小娃娃了?”蘇瑗聽了很是歡喜:“我前幾日還去看了琅琊夫人的小公主,長得跟她娘親像得很,三嫂嫂長得那麽美,生下來的小娃娃一定很好看。”
她同娘親說了好一會兒話,又留她們用了午膳,臨別前娘親一再叮囑:“我和你爹爹從小就寵著你,你的哥哥嫂嫂們也大多縱著慣著你,自你入宮後雖說一切妥帖,可如今身份不同,須得更謹慎些。”,她滿口答應,娘親含笑看了她一眼,告訴她:“我一早起來做了些糕點帶來,交給你殿裏的宮娥了。”方才離去,她趕緊叫宮娥捧了食盒上來,裏頭裝著滿滿當當的糯米糍,桂花糕,菱葉酥…都是她愛吃的糕點,甜絲絲的香氣十分好聞,她心裏有點甜又有點酸,也不曉得為什麽,傻裏傻氣地落下幾滴淚來。
晚上的筵席設在太液池旁的蓬萊殿裏,荷花開得正好,似一片丹雲彤霞,夾著碧綠的蓮葉,錯落有致地浮在水上,映得整個太液池波光瀲灩,蓬萊殿寬敞明亮,寶頂華簷,飛牙鬥拱,臨湖而立,舞姬們在水邊翩躚起舞,作的是梨園新排的一支《淩波》。管弦絲竹之聲恰如一雙溫柔玉手,拂起舞姬身上的薄綃紗裾,甚是賞心悅目。
《淩波》作罷,吳月華起身敬了一杯酒:“臣妾恭賀太後生辰。”
蘇瑗本低頭望著腳邊地磚上雕的千瓣蓮神遊,被她這麽一叫方才回過神來,幾個宮娥捧了托盤逐一排開,一一揭開上頭蓋著的紅布,和田玉鑲金跳脫,璃龍嵌珠項圈…皆是些琳琅珠寶,最後一個托盤上卻是輕煙似的一頂紗帳,上麵繡了繁複的圖樣,仔細瞧瞧,那些圖樣竟都是由大大小小的“壽”字組成,吳月華恭恭敬敬行了禮,道:“臣妾為太後繡了一頂百壽寶帳,願太後福澤綿延。”
厲害,真厲害,蘇瑗滿腦子隻有這個念頭。
這個吳月華進宮連一月都不足,竟然繡出了這麽精巧的帳幔。她不擅女紅,卻也能看出吳月華的繡工十分超群。雖說那許多“壽”字看著委實有些怪異,但這片心意著實難得。蘇瑗正思索著該給一個怎樣的回應,吳月華已親手捧了什麽東西上前來,盈盈一拜:“臣妾為太後抄寫了《妙法蓮華經》,還望太後不要嫌棄。”
“……哀家…哀家很是喜歡。”蘇瑗口是心非地接過厚厚一遝經文:“《妙法蓮華經》深固幽遠,微妙無上,哀家近來修身養性,得此經真是…真是…”她實在編不下去,唉,若是把端娘派到吳月華殿裏,可真是相得益彰,吳月華喜歡抄書,端娘喜歡守著人抄書,真可謂性情相投,她正胡思亂想著,不經意瞥了裴釗一眼,他正麵帶戲謔地看著她笑,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轉頭對吳月華露出一個自認為很是端嚴的笑容:“吳婕妤有心了,快入席罷。”
吳月華剛剛坐下,孫妙儀亦笑盈盈獻了賀禮上來,一件瑪瑙九連環,一副玉石棋子,一套酒盞大小的玲瓏編鍾,還有許多她叫不上名字的小玩意兒,真不愧是她看中的人,送的東西忒合她心意了,她怕吳月華不開心,隻得命人將這些玩意兒同吳月華的賀禮一並收起來,對孫妙儀眨了眨眼睛。
宮中賜宴向來不到半夜不作休,這次卻在裴釗的示意下,不到酉時便早早結束了,眾人行了禮後一一告退,端娘領人去準備儀仗,整個殿裏空蕩蕩的。她揉揉酸疼的脖頸,打了個哈欠:“你早些休息吧。”
裴釗打眼望著她的樣子,低低的笑了聲:“回去休息?難道你不想去…”
“嗯?”蘇瑗被他說得微微一愣,這才恍然大悟。
這一天委實太累,她竟將出宮這等大事都忘得一幹二淨!好在裴釗著實講義氣,還想著提醒她。當下忙道:“想的想的!現在就走麽?”
“你先回寢殿更衣,我就在你殿前的亭子裏等你。”
她忙不迭答應,忽然想到一個麻煩:“我怎麽跟端娘說呢?”
“不必。”
……
皇帝果然是皇帝,她從前絞盡腦汁,也很難從端娘的看守下溜出來,可今夜她大搖大擺地從寢殿出來,也未見有女官宮娥攔著。
此時皓月當空,晚風清涼,很是愜意,她瞅瞅裴釗的常服,提了一個“機敏”的建議:“不如你扮成小黃門,咱們說是奉旨出宮,一起溜出去?”
“……”
“算了算了,你大約不情願,就是扮了肯定也不像,你身量太高了。”
“……”
丹鳳門近在咫尺,她又想出一計:“要不你先委屈一下,讓我踩著你的肩膀翻牆出去?反正這種事對你來說應當不難吧?”
裴釗哭笑不得:“我本想帶你光明正大地出宮,既然你想逾牆而出,那……”
“我不想!”
“……”
出了皇宮,順著青石路向前望去,隱隱約約的燈火連成一片,愈往前走便愈是熱鬧。酒樓茶肆裏坐滿了人,街上的馬車流水一般,店鋪小攤皆懸了明燈,照著形形色色的鬧蛾兒,華勝,玢帶,妝奩……那明黃的燈火暖暖的,沙糖的香氣暖暖的,夜風吹在臉上暖暖的……京都的整個夜晚,仿佛都帶著暖意。
蘇瑗拿著剛買的撥浪鼓看得起勁,那撥浪鼓做得小巧,輕輕一搖,便發出叮鈴叮鈴的響聲,她覺得有趣,左搖搖右搖搖,玩得起勁,反正裴釗在旁邊護著她,也不怕摔跤。
在酒肆吃了湯餅出來的時候看到街頭圍了一圈人,她興衝衝地拉著裴釗擠進去,原來有人擺了個射箭攤子,不同的靶子放在前頭,十文錢三箭,射中便有獎,不過是些耳墜,釵環,蹀躞,泥哨一類的玩意。年輕的男子們或是為了討心上人歡心,或是自己尋個樂子,皆一個一個上去試了,也有得了些小獎的,更多的是射飛了箭,甚至扭了手腕,卻也不惱,仍是滿麵笑容。幸好靶子背對著護城河,不然真是危險。蘇瑗看得起勁,拽拽裴釗的衣袖:“你不試試麽?”
裴釗微微一笑,換了三支箭來,問:“射哪一個?”
她看看這些靶子,有十步之外的一個草垛,有二十步之外的一枚桃子,最難的莫過於百步之外,用紅繩懸住的三枚銅板。她沒見過裴釗上戰場,卻也曉得他的箭術十分了得,昔日在上林苑,皇子宗親比箭,裴釗總是大勝魁元,便指指那三枚銅板,小聲問:“可以麽?”
他也不說話,掂掂手中的弓,挺直了脊背,隻聽見“嗖嗖嗖”三聲,三支箭平平地穿過銅板中的孔,人群中一陣安靜,不曉得的是誰帶頭叫了一聲好,這才震天響地沸騰起來,老板笑容滿麵地捧了一支通透的翠笄過來:“公子真是了不得,這是您的東西,也不曉得你家娘子可還中意?”
裴釗臉上笑意愈發深了,蘇瑗打量了一圈,指著一個拳頭大的布老虎,問:“我不想要翠笄,能給我換成那個麽?”
老板愣了愣,忙不迭地點頭,歡天喜地取了布老虎來,更是對她好一頓誇,甚麽眼光獨到,溫婉嫻靜,貌美如花,聽得她很是高興,於是也誇了老板一句:“您可真是一位好說實話的正直人。”
老板愣了愣:“……”
心滿意足地抱著老虎出了人群,裴釗笑她:“你可瞧見那老板的臉色?天下竟有人不要值錢的東西。”
她揪了揪老虎的耳朵,又撥了一下鑲在老虎眼睛上的小珠子,笑眯眯道:“我就喜歡這個。”
玩玩鬧鬧間已到了時辰,看打樹花的地方已經聚了不少人,裴釗護著她擠到前麵,借著燈光能看清前頭幾尺之外乃是一堵十丈高的城牆,上頭已是鏽跡斑斑,牆根放了個爐子,兩個大漢不斷加碳,又往裏添了許多陳舊鐵器,待融得滿滿一盆鐵水,佇立一旁的師傅方走上前向人群做了個揖,握著一柄白色的長勺伸入鐵水中。
撲的一聲響,她還未回過神,麵前已竄起火苗,裴釗眼疾手快地轉過她的身子護在懷裏,身上漸漸升騰起一絲絲暖意,也不曉得是火光映的,還是……她轉過頭去,隻見那師傅將一勺鐵水奮力灑向城牆,一顆顆珍珠大小的紅色水珠“嘩”地一下,炸成了一簇簇傘狀的金色小火花,十分璀璨奪目,人群裏一片驚呼,那火花還未散去,師傅又潑上鐵水,金色的火花此起彼伏,錯落有致地迸濺成樹冠的樣子,斑斕四散,像是一場金色的“花雨”,花弧如虹,花雨繽紛,真像是九霄銀河決堤了。裴釗輕輕掩住她的臉,隻露出一雙眸子,他的衣袖帶著甘苦的瑞腦香,擋住了逼人的熱氣,留下滿目絢麗的火樹金花。
回宮時天色已深,先前亮成一片的燈籠撤去多半,,樹梢頭一彎明月透著光,映得滿地清輝,她玩得太累,先前又吃了許多麻團乳糕,肚子脹得很,一步懶似一步地跟在裴釗後頭,裴釗倒是極有耐心,總是走一步,停一步,等她跟上去。
“今夜沒看到勾欄的皮影戲,下次補上罷。”裴釗將她送至殿外,冷不丁冒出一句。
“不必了不必了,今夜我已經很開心了。”蘇瑗笑得很是歡喜:“你待我真好。”
他像是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道:“早點歇息罷。”
她抱著布老虎輕手輕腳進了寢殿,不料端娘帶著一眾宮娥正候在裏麵,見她回來趕緊圍上來為她梳洗。她心中到底有些忐忑,偷偷看了看端娘的臉色,也瞧不出什麽來,待卸了釵環換了寢衣,端娘方問了一句:“娘娘今日可還高興麽?”
蘇瑗點了點頭,又拎著布老虎的尾巴給端娘看,端娘隻是笑笑,給她掖掖被子退下了,她困倦地闔上眼,那斑斕絢爛的景象卻依舊曆曆在目。(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