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豈曰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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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戚當然不是故意偷聽。

    他正要進門的時候,  忽然聽到屋裏傳來燕岑的聲音,腳下一頓停住了。

    對於燕岑的事,說不好奇是假的,  如今恰逢其會,聽個正著。

    如果是君子,  這時候就會自行離開。

    不可出聲,  因為驚擾了裏麵的人也是無禮的舉動。

    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窺他人隱私,而且是在別人因為信任另一人,坦誠相告的時候貿然闖入,這成什麽樣子?

    孟戚雖然不是君子,但他也不會去做那樣的事。

    而且這種無意中聽了壁角的經驗實在太多了,  孟戚心裏甚至不會有太多愧疚。

    ——都是原形惹的禍。

    想當初他總是一不小心就聽到秘密,  作為一隻沙鼠,孟戚除了把自己藏得更嚴實點,還能怎麽樣?難不成要變回人的樣子,告訴那些人,  這裏是他先來的,  不要逮著一個偏僻的牆角就說悄悄話,讓鼠為難?

    孟戚不能這麽幹,  久而久之,  他知道了太多的秘密。

    有些秘密不值得一提,  無非誰戴了綠帽子,  誰看誰不順眼等等。

    有些秘密就很了不得,  譬如背叛、謀反!

    有楚一朝,國師在朝堂上並不活躍,卻少有敢於招惹國師的人,因為孟國師似乎有神鬼莫測之能,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

    於沙場料敵先機,對人心了如指掌。

    更有傳言,孟國師精通禦鬼之術,身邊有十數個役鬼效力,雖不能飛劍殺人於千裏之外,但想知道千裏之外生的事情,卻是易如反掌。

    這個傳言一出,太京香火最鼎盛的報國寺差點被權貴世族們踏破了門檻。

    求經文的、求法器的、請菩薩回去供奉的……

    還有人去道觀請桃符、掛銅鏡。前朝名家所繪的七幅《鍾馗捉鬼》圖在太京受到了大力追捧,不僅賣出了高價,還被視為頗有分量的上門送禮之物。

    謠言越傳越盛,沒人敢當麵對孟戚說這些,可是胖鼠能聽到啊。

    彼時,孟國師看上了宋將軍家的園子。

    那裏仿江南之景,專門以太湖石造了園景,假山連成一片,洞穴幽深,彼此貫通。假山旁就是湖,湖畔鋪了精挑細選的白沙,沙粒一直延伸到假山下方。

    宋將軍也是孟戚舊友,開國功臣之一。

    孟戚來過一次就喜歡上了這園子,因為是朋友家,他忍了又忍。終於有一日宋將軍邀眾人過府飲宴時,舊交紛紛喝醉,便宿在宋府,孟戚裝醉等小廝丫鬟退下之後就變成原形從房間裏溜出來,趁著夜色跑到湖邊的白沙裏滾了好幾圈。

    期間,一隻被掛在水榭回廊下的鸚哥看到了沙鼠,嚇得叫了一聲。

    這些羽毛漂亮的鳥兒,腿上都有鏈子,扣在華美的鳥架上。

    能撲騰幾下,但是飛不下來。

    鳥架上有食、有水,鸚哥受驚翅膀亂扇,一粒飽滿的鬆子就這麽從天而降,掉到了胖鼠的腦袋上。

    正抱著鬆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看到有巡邏的家丁提著燈籠過來,胖鼠立刻躲進了自己剛挖的坑裏,然後就聽到了這些流言蜚語。

    沙鼠心情十分複雜,枕著鬆子想,什麽鬼啊怪的,假如天下秘密都能埋在人的肚子裏,不宣諸於口,哪會有這麽多麻煩。再說他也沒有把聽到的秘密到處宣揚,無非是秘密暴露出來之前,他就有所防備,暴露之後,他也不怎麽驚訝罷了。

    而且很多事根本不是胖鼠聽來的,是推測出來的。如果這就是養鬼,古往今來那些青史留名的謀臣豈不是人人都養了一群鬼?

    更別說孟戚在楚元帝這裏,根本不是謀主。

    能平定天下、開啟盛世,楚朝開國的二十四位功臣,就沒有簡單人物。

    有靖遠侯這樣滿腹韜略戰無不勝的儒帥,也有勇冠三軍、在敵陣裏幾進幾出如入無人之地的猛將。

    有鄧宰相這樣善理政務的名相,也有開源節流數年之內填滿國庫的能臣。

    其中更有出口成章、落筆錦繡的才子,以一紙繳文將陳朝大將氣死在陣前,縱然楚朝覆滅,自身也化為一捧黃土,然而他的抱負、他的一生,將隨著所書的詩賦策論,千古流傳。

    跟他們比起來,孟戚便不算什麽了。

    在作為國師的記憶盡數恢複,又變了兩次胖鼠之後,孟戚覺得這世上已經沒什麽值得他驚訝的事了。

    結果聽到燕岑自述身世的時候,他的呼吸還是亂了一拍。

    也因為這樣,被墨鯉現了。

    否則以孟戚這樣氣質脫,融入周遭萬物,就算站在別人身後都不會驚動對方的武林高手,哪怕偷聽也沒人能知道。

    當然,燕岑的武功差一些,就沒有聽到這個聲音。

    這會兒燕岑走了,孟戚又被墨鯉抓個正著,隻能歎口氣進了屋子。

    “大夫,我……”

    不等孟戚告罪,墨鯉便道:“此事不要說出去。”

    孟戚自然知道保守秘密的最好辦法,就是隻字不談,可是他心裏還有疑問。

    墨鯉去看爐上的藥罐,孟戚耳目敏銳,連牆角的蟲子都沒放過,確定沒有偷聽的,這才湊到爐子旁邊,低聲問:“大夫怎麽知道燕岑懼怕自己變成女子?”

    墨鯉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孟戚忍著苦澀的藥味,又挨近了點。

    “我覺得燕岑的身份有些問題,你覺得尋常大夫能看出他的病症嗎?”

    當然不能,所以墨鯉才問燕岑是否看過名醫。

    能請得起名醫跟方士,家裏條件應該不算差。

    “他說出生之後,父親就將他摔在地上,家裏仆役或者親故因為受了他母親的恩德,將他送了出去。那麽他看病的時候,應當是離家之後了,托付給高僧……還學了一身武功,是這高僧本事了得,還是送他走的人能力不俗?”

    孟戚心中有許多疑問,墨鯉不置可否,對他來說,燕岑是何人跟他完全沒有關係。

    孟戚也反應過來了,不由得笑道:“大夫見笑了,習慣使然。”

    看到一個身份可疑的人,就想要分析一番。

    墨鯉看了看藥罐裏的藥湯,低聲道:“孟兄,你的病還沒好,不要讓自己太過勞累。”

    “正好相反,我擔心大夫太過勞累。”

    孟戚心想燕岑的身體異於常人,藥方子估計不好開,想要調理那就更難了,他看得出墨鯉一直在走神想著什麽。雖然認真治病的大夫很有魅力,但是為別的病患操心費神,孟戚就有點淡淡的不樂意。

    “我已經在石磨山寨稍微打聽了一番,並無消息。”

    “……不急,在外人麵前,山寨裏的人不會說太多。”

    墨鯉瞥了孟戚一眼,這人的手都快要放在自己腰上了。

    這麽不老實,還不如沙鼠。

    塞進杯子裏肯定就安穩了。

    墨鯉往旁邊避了避,開始安撫自己情緒不穩定的病患。

    “燕岑的腸癰不難治,我不會勞累。”

    “可他有兩副髒腑,腸癰之患,是一處還是……”

    墨鯉打斷了他,搖頭說:“他隻是有兩顆心髒,三個肺,別的數目都與常人一樣,並沒有兩副髒腑之說。”

    孟戚愣了愣,他記得墨鯉剛才不說這麽說的。

    還說男女髒腑不同,讓燕岑不用擔心,原來是胡扯嗎?

    “燕岑有心病,如他這般,生來有異,已經遭人非議了。他那隻手臂過於瘦弱,生得貌若好女,又多了一顆心,鄉野間沒有精通醫術之人,可能會把他當做女扮男裝的有孕者。他不願見大夫,我能猜到原因,你認為他忽然腹痛如絞,不是中毒,又久而不止,會怎麽想?”

    “這……”

    按照民間的神怪之談,男子生子的故事話本裏也是有的,皆是鬼嬰鬼胎,吸盡了宿主的血肉,就能出生。燕岑剛才也是那般說辭,夢見血團破腹而出。

    這是托詞,燕岑真正害怕的是他會莫名其妙地生孩子。

    男子不能生孩子。

    男子不能變成女子。

    女子不與男子行.房也不會有孩子——但是如果一個男子體內也有男子的髒腑也有女子的髒腑呢?燕岑畢竟不懂醫術,他越想越怕,加上每次看大夫,都有人把他當成懷孕,沒有心病是不可能的。

    “心病難治,即使告訴他並沒有女子的髒腑,他仍然會做噩夢,不如索性按照他的思路走,告訴他未出生的同胞血親是兄弟,而非姐妹。”

    孟戚聽了若有所思,從墨鯉的方法上看,大夫不說山靈的真相,是有顧慮的,肯定是怕他病。

    心中想歸想,麵上就分毫不露,孟戚笑道:“那麽大夫是胡說,還是真的從臂骨長短判斷出了男女?”

    “此乃母腹之中,雙生子未能全部長成所致,我無需判斷。”墨鯉十分篤定,他頭也不抬地說,“孟兄想過沒有,這世間凡是雙生之人,有相貌完全一樣的,也有容貌並不相似的,這是什麽緣故?”

    孟戚被問住了。

    其實世人有個謬論,總以為雙生子就長得一模一樣,其實並不是這樣。孟戚的舊友之中就有一對兄弟,兩人身高、容貌都不相同,卻千真萬確是同父同母同一時辰出生的。

    孟戚鬱悶地想,早知日後的意中人是個大夫,他說什麽也要多讀幾卷醫書。

    堂堂國師,曾經被說成天下事無所不知的國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問懵,真的丟臉。

    而墨鯉隻是隨口一說,並無得意之色。

    術業有專攻,比如孟戚知道的事他就未必清楚。

    “相貌完全一樣的雙生子,幾乎都是兄弟或姐妹,而長相不同的,可能性別一樣,也有可能是龍鳳胎。”

    秦老先生雲遊天下,自然也為不少孕婦診過脈,有的雙生子一開始就胎象明顯,有的不然,有甚至以內力隻能感覺到一個胎盤,生下來是兩個嬰孩,而且長得一模一樣。

    “……燕岑這樣的病症,唯有在那種相貌完全相似的雙生子身上才有可能生。”

    墨鯉提著藥罐走到桌前,心裏歎了口氣。

    生而有異,豈曰罪乎?

    秦逯所見的那些病患,沒有活過八歲的,固然是身體有異的緣故,也有很多是生下來就被當做妖怪溺死了,如燕岑這般已經成年的,聞所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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