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七 戍兵騎馬出蕭牆(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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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德素此番出任知州,是來戴罪立功,隻有夥食補貼,沒有俸祿。【無彈窗小說網】當村學先生的那份公食銀,也折成了糧票發給家中。那糧票不同銀子,上麵套色印了數、字、符印,寫明家主名姓,隻能從官倉裏支取等量的糧食。

    若是變節從賊投虜,留在萊州的家人怎麽辦?女兒東宮女官的差事肯定是保不住的,她母女二人就算真給人當老媽子恐怕也沒人家敢要。

    更何況東宮早有令旨,東虜若是迫城,隻需聽從軍令即可。若是本縣沒有駐軍,可以棄城而走,不予降罪。如今德州有一個司的東宮兵,自然是聽那個少校把總的。

    降是不至於的,不過放任這方大猷離開,日後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黃德素嗬嗬一笑,輕輕握拳錘了錘大腿,道:“懂得,懂得。”

    方大猷這才恢複了之前的臉色,道:“從安兄,良禽擇木,良臣擇主,如今南都那邊在清查‘順案’,真要查到你頭上,你也有口難辯吧。”

    東虜入京之後,大量京官南逃。在南京諸臣當然不待見這些人,本著有仇報仇有冤報冤的態度,士林中掀起了一股要求開辦“順案”的風聲,以懲處那些投降過闖逆的官員。

    黃德素搖頭道:“黃某倒是不曾失節。”

    “啊?”方大猷頗為意外,這德州沒有被闖逆占據麽?還是你嘴硬?

    “不過嘛,”黃德素又悠悠點頭道,“黃某為官一任,總要為地方百姓謀個活路。真要是大軍壓境,也沒必要落得血流成河。允升公以為呢?”

    “從安兄真是宅心仁厚。”

    “所以嘛,投順也好降清也罷。百姓能活得下去才是正經事。”黃德素歎道:“如今城裏糧食已經不足半月所支,就連下官都隻能日中一餐。若是允升公能夠運些糧食來,莫說一個德州,就是整個山東都能傳檄而定。百姓得了生路,自然感恩,到時候就算東廷想還政朱室。百姓也未必答應。”

    方大猷撫須良久,道:“此事非某能做主,不過倒是可以上疏朝廷,看上峰的意思。”

    “如此甚好,允升公若是能嘉成此事,真是功德無量!”黃德素微笑拍馬道,又有了一縣父母的感覺,頹氣盡掃。

    他安頓好了方大猷一行在州衙住下,轉身就將此事原原本本通報了德州駐兵。又傳書濟南府請示方略,以免日後蒙受不白之冤。

    濟南、東昌、兗州三府屬於乙級行政管轄區,並沒有做好鞏固統治的準備。蔡懋德作為山東巡撫,臨時挑起了這三府的民政事宜。李明睿一向深得李邦華的器重,也被薦以山東按察使的職位,在濟南開府立衙,為蔡懋德的助手。

    所謂乙級行政區,還要從李遇知的啟本說開去。

    ……

    崇禎十七年六月十八。吏部尚書李遇知啟本,請將天下府縣分為甲乙丙丁四等。

    甲級是穩定區域。當前隻有樂夏防線以東的兩府之地;乙級是待治理區域,誠如青州府和大半個兗州府,以及新近占據的徐州四縣;丙級地區是名義上的朝廷統治區域,包括南直隸、兩廣、雲貴等地,可以說是非敵非友,東宮對此也鞭長莫及;到丁字號上。便是敵占區了,不論是被闖逆、獻賊還是東虜占據,這些地區隻有用刀槍說話,絕對不會有什麽商榷的餘地。

    過去各府縣也有上中下之分,依據的標準是每年的稅賦額度。如今按照安全和穩定性區分之後。官員分配也有了標準。

    啟本中另外涉及一個敏感問題,便是知府、縣令等地方官員的委任派遣。

    官員的人事權本來由東宮內部決定,李遇知明確在啟本中明確請求:由吏部製定官員名冊,派遣官吏。

    朱慈烺對李遇知的感官一向很好,知道此人雖然不是夏徐高張——夏言、徐階、高拱、張居正——那樣的名臣,但也是個做事盡心盡力的循吏。能夠提出吏部委任官員這一條,也足以證明他內心中是忠於朝廷和國家的。

    如果不是這份忠心,李遇知也不會冒著天大的嫌疑站出來。

    因為他非但是吏部尚書,更是一位八十歲的老人。

    在原曆史劇本中,李遇知是在北京城破之後絕食七日而死。而如今,他以八十高齡,隨駕出海,每日上朝,就算吏部幾乎空置,他也按時應卯,沒有絲毫懈怠。

    作為一個經曆了萬曆、泰昌、天啟、崇禎四朝的元老,親身體驗過文官對抗皇帝的國本之爭;說不清道不明的“三大懸案”;東林欺負其他文官的“眾正盈朝”;各黨文官反咬東林的閹黨執政;皇帝處置閹黨的“欽定逆案”……

    李遇知怎麽可能不知道自己這一倡議,會被“太子黨”視作搶班奪權,也會被“皇黨”視作賣身投靠。依照一位部堂級高官的政治智慧,為什麽要做這種裏外不是人、吃力不討好的事?

    “朝綱之亂,首再政令紊亂。千歲以令旨行事,終究要遺人口舌。世人愚魯,不知國家運作之繁雜,也不知各司統轄有差,隻看到令旨便以為是殿下獨裁,如此下去,必然給了小人投機之隙,也難禁謠言甚囂塵上。”李遇知的聲線低沉,加上年紀的關係,若不用心傾聽,很容易聽漏。

    朱慈烺特意坐在李遇知身邊,聽了連連點頭。

    “若是以各部行事,一切遵從祖製,又有天子坐朝,豈不是名正言順麽?”李遇知提高聲音,這也是因為他耳朵漸漸不好使喚,生怕別人聽不到的緣故。

    朱慈烺笑道:“筼穀公所言甚是。隻是我衝齡幼稚之人,行事乖張,常常有悖於祖宗之教。怕各部堂老爺心生抵牾,故而不敢貿然去撞這個釘子罷了。”

    李遇知臉上鬆弛的皮膚微微顫了顫,喉間發出嗬嗬笑聲,道:“殿下若行乖張之事,朝中自有忠臣,台垣自有諍臣,就是抬棺上朝,也非不能。”

    朱慈烺聽到這話確實有些高興,這是部堂大佬們在朝他招手。

    對於那些行事激進的人而言,不破不立,隻有打破舊的那些瓶瓶罐罐,才能放進新的東西,才能建立自己理想中的美好世界。然而這裏便有個風險,很可能砸爛了那些瓶子罐子,就沒錢買新的東西了。更糟糕的是,舊的傳統被打爛,新的思想沒有生根發芽,整個家裏亂成一團,徒然讓鄰居占了便宜。

    而政治家應該是另一種人。他們要有足夠長遠的眼光,能夠看到百年之後的變化;他們也要有足夠的耐心,花時間和精力培植幼苗;他們還要有勤儉和敬畏的美德,尊重故有的習俗,擦去舊陶罐上的油垢,讓它散發出曆久彌新的魅力。

    即便是如今的東宮侍從室裏,也有毀天滅地重塑乾坤的思潮。朱慈烺本人對後世的幾場涉及民族走向的大運動有所耳聞,同時也親身品嚐過運動之後數十年對百姓生活產生帶來的各種滋味。

    “我是極希望名正言順頒行政令的,”朱慈烺語速極緩,咬著清晰的字音,“從秦替周政以來,兩千年,十二朝,祖宗們留下的這套政體已經十分成熟,隻需隨需添減而已。若是要從頭弄一套,誰哪有那麽大的本事?何況連逆闖、獻賊最後都回到了我朝製度,我又怎麽會舍長就短,在東宮別出心裁另辟蹊徑?”

    “那是何人阻撓殿下呢?”李遇知睜開眼睛,迎著朱慈烺的目光問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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