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九 旌旗十萬斬閻羅(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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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荏並不擔心自己的拖延被人誤解為“徇私”。他深知都察院的辦事手法,以及大理寺裁定有罪的證據要求。像他這樣的禦史,要麽收受賄賂時被人當場抓住,要麽在私人領域查抄出巨額來源不明的財物,否則要想定罪就很困難。

    當然,也曾有過一個倒黴的禦史,竟然有記賬的習慣,將收受的賄賂全都用密語寫在一本本子上。結果這件事被東廠的人聽說了,懷疑他販賣情報。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賣國,這位禦史隻能自認受賄罪,然後飽含眼淚登上了前往遼東的客船。

    從那以後,張荏非但不插手家庭賬目,就連與朋友的交際通信都能省則省,絕不肯有半點疏忽。

    不過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張荏卻發現事情超出了自己的預計:周邊州縣或多或少都在給昆山縣輸糧。他甚至一度懷疑昆山縣是否偽造了南直的部文,否則怎麽會有這麽大規模的調動?

    尤其在春荒這個節骨眼上。

    好在現在他還是楊承德的“盟友”,可以直截了當去問這個問題。

    “其實下官也很納悶,”楊承德並沒有回避和起疑,“下官隻是開了口,他們就應承下來了,而且……”

    “不要利息?”

    “何止不要利息,就是連起碼的憑據都沒要,簡直就像是送給我的。”楊承德得意說道。

    張荏懷疑地看了一眼楊承德,隻見他滿麵紅光,果然不是之前一臉憔悴的模樣。

    “是你同年?”張荏問道。

    “也不是……”楊承德沒了心理壓力,輕鬆許多,簡直可以說是有一說一。現在他對張荏隻有單純的感激和信任,若是沒有這位禦史網開一麵。濟留倉的大門一開,他就得收拾行李去遼東或是琉球度過餘生了。

    張荏麵不改色,仔細聽完了楊承德的“招供”,留下一個意味深長微笑,結束了這場會麵。專案組中一起來的禦史果然也得到了消息,在張荏走後沒多久就堵住了楊承德家的大門。若是正好將張荏堵在裏麵。張禦史的仕途也就到頭了。

    正因為沒有堵住,眾禦史回到館驛時,一個個都帶著氣憤。

    張荏雖然是他們的上官,但禦史辦案獨立性極強,並沒有固定的從屬關係,很可能換一個案子,上下關係就要顛倒過來,所以張荏也不敢以官位欺人。

    “這幾天的確有點事瞞著諸位,不過現在到了收網的時候。大家可共領富貴了。”張荏開門見山道:“正是本官讓昆山縣四處借糧,現在濟留倉已經滿了。”

    “你為何如此做?”有禦史當即翻臉。

    “因為這個案子太小。”張荏也毫不隱晦:“別看報紙上鬧得厲害,真的定罪大家心裏都有數。千裏迢迢,難道就為了這麽個小案子?”

    眾人心同此理,當即沉默。

    終於有個不老成的出聲問道:“那現在人家倉庫都滿了,哪裏來的案子?”

    “這些糧食哪裏來的?”張荏臉上浮出一股笑意:“是附近州縣運過來的。如今春荒,糧商是肯定不願意做這種事的。所以嘛,那些州縣從哪裏調運的糧食?”

    眾禦史臉上恍然大悟:“你這是聲東擊西。攻其不備!果然好手段,那咱們抄哪一縣?”

    張荏環視在座幾位禦史:“每一縣。”

    “一網打盡!”一幹年輕禦史嗅到了大案要案的氣息。越發激動起來。

    “非但要一網打盡,還要扯出幕後黑手。”張荏將剛才在楊承德那裏得來的消息一一分析,道:“擔著潑天的罪過,替人料理後事,自己分文不取,這絕對有悖常情。他們為何這麽做?若說沒人在背後指使。打死我也不信!”

    “能影響小半個江南,恐怕不是等閑之輩啊。”有禦史嘟囔道。

    “所以咱們今晚就分頭前往各縣,第一要封庫備查,第二要逮捕州縣官,查抄往來通信。拷問背後主使之人。這個案子若是辦下來,可就不小了吧。”

    眾人心中一過:若是這個案子辦實了,主使之人重則謀反,輕則大不敬,都是十惡重罪。

    “文泉兄果然不愧都察院第一鐵手!”有禦史笑道:“隻是對同僚也這般信不過,讓人感慨呀。”

    “事出機密,而且我本來隻打算牽連兩三個州縣罷了,沒想到竟有這般戰果。”張荏隨口應著,心中卻道:你們若是信得過我,也不至於白白跑去堵門……真是萬幸……

    “該記文泉首功!”眾禦史哈哈大笑,仿佛已經拿到了那份炙手可熱的功勞,又紛紛道:“事不宜遲,我等這就分了州縣,快馬過去吧!”

    張荏威信空前高漲,當即將楊承德“招供”出來給了糧食的州縣一一報出。這些禦史或是二三人,或是三五人,紛紛領了地方,草草做了一份會議紀要,亟亟而走。

    都察院雖然沒有暴力機構,但隨同保護的法警差役還是不少。這麽多人一時出門,倒將楊承德嚇了個半死,又等了半日見沒有動靜,方才趕到驛館打聽消息。

    “沒甚大事。”張荏優哉遊哉地請楊承德喝茶:“不過就是我等發現昆山周圍的州縣有些異動,過去查看一番。”

    “是……是何異動啊?”楊承德覺得有些不妙,卻還沒想明白張荏到底是站在哪邊的。

    “糧食調動。”張荏大大方方道:“恐怕他們現在濟留倉的存糧與賬目對不起來了吧。”

    楊承德眼前一黑,身子搖晃了一下方才站穩,道:“你讓我去借糧……竟是要對他們下手!”

    “非也非也!”張荏搖頭道:“你要去借糧,管我什麽事?熟歸熟,一樣告你攀誣之罪呦。”

    “你、你、你……”楊承德滿臉脹得通紅,半晌吐不出下麵的話來。

    張荏好整以暇看著一張肥臉在麵前晃動。

    “等等……若是之前沒人救我,你這計謀豈非落空了?”楊承德突然道。

    “我哪裏有什麽計謀?我不過是照程序辦案罷了。”張荏說得滴水不漏。

    “哈哈哈哈!現在我昆山縣的濟留倉已經滿了,隨你怎麽辦案都與本縣無關了!”楊承德突然一改麵孔,大笑起來,頗有些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痛快。

    “誰說倉庫滿了,就辦不了案啊?”張荏輕輕吹開浮在水麵上的茶沫,招呼左右:“來人,給我拿下。”

    “慢著!”楊承德身子一晃,甩開法警:“倉庫既然是滿的,緣何拘我!”

    “倉庫是滿的,但我仍有證據檢控足下貪汙、虧空公倉、私賣公產等罪。”張荏放下茶盞:“放心吧,皇太子殿下明察秋毫,沒人敢攀誣於你。”

    楊承德脹紅著臉被拖了下去,關入縣牢。他很快就明白了張荏的意思,因為昆山縣庫大使就是他的獄友,已經被關了三個時辰。正是因為張荏分了楊承德的心,所以他之前竟然沒得到消息。

    除了看管庫房進出的庫大使,還有搬運糧食的夫役。

    這些夫役拉幫結派,人多口雜。某年月日從何處運糧到某地,這麽簡單的事要想讓他們統一口徑卻是難上加難。更何況因為人多,殺人滅口和買通賄賂都不可能,勢必也是鐵證。

    楊承德進了牢房略一思索,自然也能想通,但此時此刻,也隻能感歎人生的大起大落實在來得太……猛烈了。

    昆山縣丞閻茂才卻失蹤了。

    張荏帶著都察院法警摸到他家時,卻得知他從都察院禦史的大舉行動中得了風聲,丟下一家老小,帶著個小廝便裝逃跑了。

    張荏命人將閻茂才家搜了一遍,見果然不在家,也隻得通知南京刑部發海捕文書,緝拿歸案。至於閻茂才的家人,張荏並不抱希望。他知道這些人在“親親得相隱匿”的保護之下,絕不會多說一個字的。

    如果說張荏放了線,釣到了大魚,那麽奔赴各州縣的禦史很快發現這條線實在不夠結實。

    昆山濟留倉一案非但將蘇州府其他一州五縣全部牽扯在內,還牽扯到了鄰近的常州府、鬆江府,浙江湖州府、嘉興府。搜出的書信往來則牽連江南高官顯宦、名流名士不下百人。其中明白議論昆山濟留倉案的書信涉及八十二人,書信中明確提到轉運糧食以全同朝為官之情的,足足有三十六人。

    這不是有黑手,這分明就是一個黑窩啊!

    案子很快捅到了朱慈烺案前,因為這回被控製的官員數目實在太大,證據實在太硬。大明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又不多,但凡被抓去問話的,一看書信都在人家手裏了,該招的也就招了,幾乎沒有抗審能力。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光是現在這個規模,下一步工作怎麽進行?”朱慈烺輕輕敲著書案。

    春耕工作可不是口頭上說說的,縣官要調集農具,分配耕牛,勸大戶人家出來賑濟,減免放寬貸款……沒有縣官這個潤滑油的角色,整個春耕過程說不定就耽誤了。

    而且更讓朱慈烺擔心的是,一旦朝廷角色缺位,地方縉紳出來“義務”維持鄉裏秩序。初時或許是在幫忙,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食髓知味,謀取更穩定更長久的自治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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