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半片白色衣角從門羅山地界消失後，鶴發童顏的老者捋著胡須從花叢裏站起身，語重心長地跟身邊的小徒弟說：“看見沒有，看清楚沒有？翅膀硬了就不認我老頭子咯。”

    小徒弟一臉無奈地為師兄說好話：“師父，六師兄不是故意的嘛……”

    門羅真人從鼻腔裏哼出一聲，拍著他的頭說：“哼，不理他，兔崽子，一個個大了就不聽話了，還是薇丫頭貼心。”

    說這話時麵上一苦，喪氣道：“不對，這臭丫頭也不知道回來看看我老人家，白疼她了。”

    小徒弟在旁邊偷笑，倒是不再勸了，反正師父也就是念叨念叨，等他怨氣消解幹淨了，又會覺得大師姐和六師兄千好萬好呢。

    門羅真人是位奇人。

    但凡奇人都會有點怪脾氣，所以想當他的徒弟是件極考驗運氣的事。

    他若看著順眼，街上遇到離著見閻王隻差一口氣的乞丐他也收，他若是看不順眼，任是哪家權貴愛子，一概不收。

    即便如此，在門羅山上，諸弟子依照各自的身份背景，悄無聲息地輪班排輩，那些個家世普通的往往日子過得艱難些，蕭佑薇剛上山時就曾是其中一個。

    可是弟子們都知道她有個對女兒千嬌萬寵的富商老爹，為了女兒過得舒坦，能把金山銀山往這兒搬。這就讓她成了山上的中立勢力，家世好的和家世不好的都想親近她。

    加上她頭腦機靈，有數不盡的有趣玩意逗老爺子開心，地位自然水漲船高。

    最後是老爺子借口她家世不顯又不精武藝，需有個靠山幫著，就這麽把她從內門弟子更提了一步，成了唯一的親傳女徒弟。

    月兒漸漸隱進雲後，莫桑阿嬤的聲音在蕭佑薇耳邊響起。

    “那門羅真人莫非真是個三頭六臂，能呼風喚雨的活神仙？”

    蕭佑薇撲哧一聲笑了，又丟出一個石子兒，回憶著師父的音容笑貌說：“哪有那麽神奇，該是大夥吹捧出來的，我師父他就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兒，會些算卦的本事，比尋常人算得準一點罷了。”

    莫桑阿嬤的眼珠動了動，似乎多了絲期許，她直勾勾盯著蕭佑薇歎了口氣。

    “老婆子當年不信這些個算卦的東西，覺得都是些街頭混飯吃的伎倆，如果真人他當真算得那樣準，不知道能不能算出我的小阿蘿身在何方。”

    老人定定地望著她流光的雙眸，眼中的期許竟是讓她不忍拒絕了，蕭佑薇明白她的意思，沒有點破，順勢說：“我恰好打算回山一趟，若是見了師父就同他說一說，也許能幫上忙。”

    莫桑阿嬤的眼睛瞬間亮了，爬起來就要拜她，口中連連道謝。

    蕭佑薇哪敢讓老人家給自己下拜，忙攔住她，口中嗔怪道：“阿嬤這是不拿我當自家孩子，不然，哪有長輩給晚輩行禮道謝的道理？”

    莫桑阿嬤一愣，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皺紋密布的臉算作自罰，口中說：“是我錯了，該打，該打，薇丫頭就是我家的女娃，往後還要給我們阿鵠添娃娃呢。”

    這又是哪跟哪？

    蕭佑薇哭笑不得。

    既然話已出口，近日是該回門羅山見見師父了。

    這時候她並不知道這會是她最後一次見到莫桑阿嬤，更不知道接下來將會迎來她生命中的一個轉折點。

    ******

    青州。

    一隻白生生的小手接過竹簽串起的糖條，將一把銅錢遞過，對麵的小販卻沒有接。

    小販直勾勾盯著那雙靈氣十足的大眼，常在街市上討生計的人往往生著一張好嘴，上下一翻，好話真是連篇地湧出來，這回倒不純為了多討賞錢，更多的是覺得這個小姑娘確實值得誇讚。

    天底下哪裏有這樣純淨剔透的眼睛，讓人看一眼就從心裏舒爽，當真是貪看了。

    小姑娘秀眉微皺，把銅錢硬塞到他手心裏，扭頭就走。

    她穿一身樣式簡單的白紗衣，小巧蓮足包裹在一雙厚底綾布鞋裏，全身上下再無別的裝飾，更襯得仙氣十足，走在路上分外引人眼球。

    前頭傳來男子粗暴的喝罵，語中帶著醉意，含糊不清的罵詞兒再加上青州的腔調，外地人聽不明白，卻有不少好事的當地人圍著起哄逗樂。

    白衣小姑娘牽著馬走過去，走到近處才看清原來是在當街打女人。

    那女子十分瘦小，似乎是被打慣了，緊抿著嘴抱頭在地上滾著躲避他的拳腳，偶爾拽一拽滾動時翻卷上去的短小衣襟，即便這樣，不時露出的雪白皮膚還是讓不少登徒子怪叫一片。

    若有衣料破碎，刺啦一聲，他們叫得就更歡了。

    小姑娘心有不忍，聽見有路人閑聊才知道，打人的這男子是個商人，過去有錢的時候看上一個妓坊裏的姑娘，娶回去當了正妻，夫婦倆日子過得和美，也是一段佳話。

    誰知道沒過一年商人破產了，人窮卻催出了黑心腸，硬逼著妻子做皮肉買賣，好給他籌銀子東山再起。

    姑娘不肯做，兩口子就這樣過成了一對怨侶，商人的生意沒有起色，卻迷上了酗酒，日日喝，夜夜喝，很快就花光了剩下的一點積蓄，現在這是又開始逼著姑娘接客了。

    “住手！”

    這聲音是從小姑娘的嘴裏出來，像是不習慣說話一樣，不但聲音沙啞，語調也怪得很。

    醉酒的商人抬眼見到個天仙般美麗的小人兒，弄不清狀況就口花花起來，拎著酒壺上來想摸她小臉，傻笑著說：“小美人兒，真，真好看，來來來，讓大爺好好瞧瞧！”

    他醉眼朦朧地走近，胡子拉碴，酒氣熏人。

    小姑娘厭惡極了，一腳把他踢飛出去。商人撞在土牆上激起一片粉塵，兩眼一翻，打了個酒嗝，眼前冒了一陣金星，恰好酒勁上頭，扶著旁邊的木料堆晃晃悠悠坐了下去。

    竟是開始打鼾了。

    圍觀的當地人看這小姑娘是外來麵孔，驚訝於她麵容後又被這一腳的威力震懾，正猶豫該不該幫著那商人，此時轉眼瞧見商人醉態有趣，轟然笑了起來。

    小姑娘還想去扶地上那個被打的姐姐，卻被推拒，她疑惑又含糊地問：“為什麽？”

    女子通過她的神情分辨出了這句話，苦笑道：“他畢竟……曾是我夫君啊。小妹妹，謝謝你，我這便領他回家了。”說著，跌跌撞撞從地上爬起，向商人暈倒的地方走去。

    臨別時候，女子削肩上擔著商人的重量，艱難地回頭，扯開一抹自嘲的笑。

    她對著一臉不解的小姑娘說：“小妹妹，你記住，嫁人是女孩子一輩子最重要的事，將來你長大了要記住，男人的話可信一時，不可信一世啊。”(www.101novel.com)